景泰帝送走了草原大汗,手上捏着一份对于草原来说有些丧权辱国的条约。
他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这盖着两份大印的条约,看着看着便肆无忌惮的大笑了出来。
“父皇,您看见了么?您没做成的事,儿子做成了!”
说完之后他的大笑变成了哭泣,从低声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父皇!您看见了吗!?”
从鸿宝帝开始,人人都说大魏窝囊,可鸿宝帝至少没有把国家弄得四分五裂,可自从景泰帝登基之后,国家四分五裂不说,自己还被说成了前晋风流,说什么偏安、说什么无用。
每个孩子终其一生都在寻求被父亲认可,如今他终于往前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收回了两个半的草原行省,这个是他的一小步却是整个大魏的一大步。
旁人见到皇帝的样子,都没有上前劝慰,只是默默退到了一边,他们其实也明白大魏这些年的状况,更清楚这个皇帝有多窝囊,好不容易现在能扬眉吐气一把,换成任何一个人都难以自持。
哭了好一阵,景泰帝靠在椅子上仰着头深深吸着气,他现在特别明确一点,那就是帝国的面子是需要里子来撑的,如果没有这一场黄崖关大捷,如果不是金陵教导团转战三千里,这场谈判断然不可能如此顺利。
过了一会儿之后,景泰帝洗了把脸,然后背着手去视察邯郸军务衙门的伙食问题了,该说不说自从这景泰帝来到邯郸城之后,这军中的伙食都改善了不少。
那些个当兵的图个什么?不就是个养家糊口外带能吃上一口饱饭么,他们没有立场,只有屁股,谁给他们吃好的,他们屁股就坐在谁那一边。
而趁着这个机会,新军中的秀才们抓紧一分一秒开始转化邯郸原来的士兵,当下李密其实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的,因为在这一个多月谈判时间里,他手底下的士兵几乎已经被转化了。
这是什么概念?就是现在皇帝一声令下,这些自己养的兵就能调转枪头对准自己。
李密无奈啊,但他也是听说过的,早年绿林军中原灭佛平叛之时,他们就是这样,走到哪里就转化到哪里,曾经那些被人看做破败不堪的残部烂兵,一旦进入到他们那边之后,那真不知道多威猛,杀敌最猛就是这些人,忠诚度也高,冲锋陷阵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个事情李密一直没能理解,但自从他们来到邯郸之后,李密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之后心中才有所了然,自己恐怕输的不冤。
这支队伍不光敢打能胜,还有着铁的纪律和制度,可如果光有纪律和制度也不可能让人靠自觉来维系自身,他们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把人当人。
景泰帝是皇帝,在没有什么事的时候,他都是在军营里和士兵在一口锅里吃饭,身上也是穿着普通的军常服,甚至作为九五之尊甚至还能跟那些个老兵痞聊各地的风月。
一个皇帝都如此,下头的军官自然不敢有别的动作,而他们军中的晋升机制也非常清晰明了,反正哪怕是没有上战场,即便只是在后头营房里喂猪种菜,只要能扎实的完成任务就能得到晋升。
“明日就要除旧岁了,今年大魏有喜。这样吧,李都督。”
景泰帝靠在猪圈外头对李密说:“朕来出钱请邯郸上下所有人吃一顿如何?”
李密一愣:“……”
“大都督莫要惊慌,理当如此。”景泰帝趴在猪圈上看着里头的钱:“此番草原赔款白银一千二百万两,这银子一部分充作军费一部分收缴国库,剩下的一部分自然便要发下去的,可这银子给谁都不合适。”
他笑了笑说:“倒不如朕做个东,请全城人过一个好年。”
“可是陛下……”
李密现在说话的语气别提多恭敬了,以前这个不被自己放在眼里的皇帝,如今已经让他无法参透,他不光像是一个帝王,甚至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帝王。
“不用可是了,去操办吧。”景泰帝抬了抬手,打断了李密下一步的推脱。
“陛下,城中物资不足以支撑啊,切勿好大喜功。”
“好大喜功?”
“臣万死……可城中的确无有物资啊。”
景泰帝冷笑瞥了他一眼,却也是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就走了。而李密自知说错了话,但他是真的没办法,邯郸城内的物资所剩并不多了,之前景泰帝要了那么多东西已经把他的家底掏空了,现在真的是一滴都没有了,如果不是新军的后勤比较顶,现在邯郸都快断粮了。
然而现在皇帝一声令下,要请全城过年?他用什么来过?去把那些已经埋进土里的死人挖出来给人熬肉粥吗?
李密想到这里就觉得一阵烦躁,但他却也不敢去跟景泰帝求情,只能咬了咬牙就准备说直接抗命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头上根本没有东西叫他能怎么办?
但就在当天下午,李密正站在城头上忧郁自己要不要跳下去一了百了的时候,突然就看到远处有商队的旗帜过来了。
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但在仔细确认之下,还真的是商队……
金陵十七家加上江南二十四家甚至还有李唐的九家,商队延绵能有数十里,根本看不到头,商队人数甚至超过了十万。
他们来到邯郸城前开始登记入城,接着就麻利的下货到了官仓之外,这会儿的官仓已经是被新军控制,于是立刻就有军中的账房跑过来开始记录。
三百万两的货物,要在一日之内全部运到城中,然后再分发到百姓手中,这里除了效率之外那展现出来还有惊人的协调能力。
邯郸城当下差不多有三十万军民,人均要分到十两银子的物资。
十两银子的物资有多少呢,大概就是各类米面一百斤,各类鱼肉二十斤,各类山货还有水果和罐头,外加一床八斤棉被和二百斤煤。
李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着这些物资被士兵装车分区派送,一开始百姓其实是很害怕的,他们并不敢接受,生怕是什么陷阱,毕竟这是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以前那些官兵不欺压他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如今却要给他们送东西?
但很快有那实在活不下去的人接受了这些东西,毕竟都是底层的百姓,加上这些日子又是打仗又是围城,日子实在不好过,树皮都快吃光了,眼看就要开始挨饿了,这突然来了能够他们挨到开春的物资,若是这其中有诈,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都是死倒不如当个饱死鬼。
可等他们领到了东西,拿回去给家人美美的饱餐一顿之后,突然得到了里长的通知说家里每一个人都能领到一份……
它不是按户数分的而是按户籍人头分的。
那些眼看着要饿死的百姓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发现家中堆满了东西,他们甚至都觉得是在做梦。而且也没有人过来收他们的命,出去一打听这才知道是皇帝陛下宴请全城,为他这些年的失职而道歉,也恭贺邯郸百姓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
这一下整个邯郸都沸腾了,除夕日的大清早便有数万人跪在景泰帝临时下榻的府邸外头山呼万岁。
这种感觉甚至带着一种狂热崇拜的感觉了,景泰帝都没敢出门,就撅着屁股趴在门缝里瞄了一眼。
“哎呀……”
他转头对金莲说道:“这是朕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真是……”
“陛下,您是否还有事没干?”
“何事?”
金莲眼珠子一转:“您想想夏大人是如何做的?”
“哦!对对对!”
景泰帝打开门走出去,外头沸腾的民声一瞬间化成了嗡嗡声,他只是摘下头冠挥了挥:“站起来!不许跪!从今日起,百姓只跪天地父母,起来!!!”
这一嗓子大抵便是景泰帝这辈子最爷们的时刻了,他站在那里昂首而立,看着百姓从沸腾变得鸦雀无声,然后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而景泰帝并没有解释,只是喊道:“此本便是朕应当而为之事,然多年以来仅此一次,当是朕亏钱你等,你等何须为我而跪?请再等等,朕定当愈发勤勉,为诸位创一个太平盛世!”
下头的百姓轰的一声就欢腾了起来,有人还是想跪,但却被景泰帝伸手一指给制止了,这时他压了压手,场面一瞬间再次鸦雀无声。
“今日东西到了,大伙儿吃喝起来,晚些时候朕会随便走走,若是走到你们谁家,请让我尝尝各位家中的拿手菜。”
李密在旁边垂着眼皮,他现在连个屁都不敢放,景泰帝的这一手简直逆天了,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景泰帝就把自己融到了水中,他便是最大的浪头。
不夸张的说,只要现在他说一句“李密是邪灵”,现场的百姓就能扑上来把他李密给不蘸酱的生吃了。
真厉害啊……真厉害。
这驭民之术咋寻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