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人们在研究这场战役的时候,认为无论是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还是拜占庭的皇帝曼努埃尔一世,又或者是罗马教会的亚历山大三世,他们所共同构筑的这个阴谋,或者说是阳谋,都是极其难得的无懈可击。
他们利用了那时的习惯法,教会法以及信仰和人心,简直就是无孔不入地利用了每一个要素,从鲍德温在政治上的稚嫩,到宗主教希拉克略的固执,再到受害人塞萨尔的仁慈与天真——在他们设想中,或者说在阴谋终于被彻底地实施下去之后,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当时受到绝罚,大绝罚的人并不在少数,有些确实是犯了罪,有些则是无辜的。但就算是无辜的人在受到绝罚之后,也几乎会立即一蹶不振,日夜惶恐,哪怕是受过了天主的赐福,得到了“蒙恩”的骑士,或者是得到了“赐受”的教士,他们也会不断地质疑自己,恐惧必然到来的地狱,在精神崩溃后,他们不是由此无条件地成为教会的傀儡,就是因为忧惧而死。
这还是在他们身边有人设法安抚,祈祷与从中斡旋的前提下。
有些人,不幸没有出身,也没有一个好老师或是好情人,他们往往就是教会挑中的“替罪羊”,他们的死亡来得也要比其他受绝罚的人更快些。
但这种情况并未在塞萨尔身上发生,他甚至不曾受到丝毫影响,相反的,圣人的眷顾反而愈发的强盛与尖锐——当然那时候罗马教会的说法是,这正证明了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于天主,而是来自于魔鬼。若不然,在被教会大绝罚后,他如何能够继续保有自己的力量,并且变得更加强大呢?
他难道不该忏悔吗?他难道不该沮丧,甚至颓废吗?他难道不该正视自己的罪行,并且立即舍弃世俗的所有权力,将自己放逐到沙漠中去吗?
而他身边的那些人,无论是爱戴着他的骑士们,还是将他称作小圣人的平民,都应该纷纷离他而去才是。
但这些事情都不曾发生,不但没有,他反而立即皈依正统教会,在“异端”的帮助下,他回到了塞浦路斯,并且击溃了皇帝的军队。
而曼努埃尔一世的失败也被很多人分析过。
可以说,曼努埃尔一世的作为让人们感到困惑,毕竟在他衰老之后,皇帝的战场就从血腥的战斗转移到了诡秘的阴谋上。
他似乎也乐在其中,享受着人们的恐惧与敬畏,但在夺回塞浦路斯的战役中,他不但没有这样继续动用他的恶毒心思,反而派出了一支看似赫赫威威,不敢叫人直视,实则松散,不驯服,各有心思的大军。
更不用说,在这支大军展开攻城战的第三天,他就召回了大军中的瓦兰吉卫队。
虽然这并不是这个皇帝做出的最为昏庸的决定,但确实影响到了这支大军中的其他人,他们不免会怀疑皇帝是否存在了再一次促使鹬蚌相争的打算,在作战和攻城也不免生出了几分迟疑,不敢付出所有的资本,导致自己血本无归。
将领们有此猜测并不奇怪,毕竟曼努埃尔一世是个可以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和救命恩人都利用殆尽的魔鬼。
这直接导致了拜占庭一方的人心涣散,一受到挫败,当然就溃败得不成样子了。
而曼努埃尔一世的侄女与妃嫔西奥多拉则在自己的传记中直言不讳地提出,这不过是皇帝错误地判断了其盟友的能力,以为这将是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才有意派遣了这么一支大军——仿佛他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帝”,并且以此来掩饰自己不敢再上战场的弱点。
要知道,在他之前,拜占庭科穆宁王朝的皇帝几乎是每一场战役的统帅。
但也有些学者提出,更应该值得关注的是,当时的塞浦路斯民众的首次觉醒。
那个时候的领主们依然将普通人视作牛马和工具,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但就是这些被认为只会逃跑、躲避,或者是麻木不仁的接受,用鞭子和拳头才能叫他们行动的农夫,或是比他们更为卑贱的人却能够自动自发的扛起简陋的武器,带着只能供给他们几日的口粮来到尼科西亚,帮助他们的新领主守城。
虽然他们的举止很笨拙,行事也没有什么章法,甚至弄出了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但至少在断绝敌人的补给这方面,他们确实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而大军给养的匮乏最终导致了极坏的后果,不是那些仆从军与雇佣军已经饥饿到快要失去理智,塞浦路斯领主的计谋并没有那么容易成功。
这种说法当然引起了那些崇敬着“弥赛亚”的人们的愤怒。只不过,从“弥赛亚”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明确的说过,他可以接受任何质疑,探寻和责备。
任何人以他的名义,而对他人实行暴力,都是他所无法宽赦的——无论这份暴力来自于言语还是行动。
于是这样的言论又很快被另外一群支持者和研究者给压制了下去。而他们其中就有这位“弥赛亚”的后代,他甚至出示了一份由当时的塞萨尔写给鲍德温的信件,信件中明确的感谢了那些塞浦路斯的民众对他的支持。
以下是信件内容:
致我最亲爱的兄弟、朋友和国王:
鲍德温,如今已经是夜半时分,星辰璀璨,月光暗淡,四周万籁俱寂,人们与鸟兽经过了这一天的繁忙,已经安心的入眠。
而我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因此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会发现措辞混乱,前后颠倒,请原谅——现在的我头脑中充斥着数不清的事物,每一个都具有极其重要的位置,我无法摒除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但同样的,我也有强烈的想要向你倾诉的冲动。
事实上,当我走出圣哲罗姆的修道院,来到伯利恒之后,即便没有老师的事情与安德烈主教的提醒,我也知道,我,我们可能已经陷入了一个筹谋良久的陷阱中。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针对我,还是针对我以及我身边的这些人,但发自内心的说,那时候我确实有感觉到失望,我并非圣人——虽然人们都这么称呼我,但我只以为那是一种感谢的方式。
我也只是一个凡人,有着属于自己的忧虑和懦弱,同样是血肉之躯,难受水火。
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这座小城中数以万计的生命因为我的缘故而逝去,哪怕我并非始作俑者。但当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站出来,以自身作为证据,来指控我施行了巫术的时候,我确实被一阵难以抑制的悲凉笼罩,我甚至憎恨自己,因为我知道,即便遭受了这样的陷害,在将来,我再次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时,还是会不顾一切的投身其中。
你尽可以嘲笑我,也可以怒斥我。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爱我,我同样对你和老师感到愧疚,因为我在帮助了一些人的同时,也对你们有了亏欠。
但即便是我也未曾想到,他们予我的回报竟然会如此的厚重、辉煌与真切。
我以为,如同曾经的蛾摩拉与索多玛,一个城中即便只有一个愿意追随我的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甚至只要没有对我的付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想着为自己谋取利益,哪怕他们始终保持沉默,无论是对教会还是对我,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但你知道的,在伯利恒之外迎接我的是一座城市,在那片空旷的原野上,站满了人,他们都是为我而来的,哪怕他们也都是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其中还有许多老人,女人和孩子,我可以说,哪怕他们拿着我的踪迹去换了金币,我都不会为之恼怒的那种。
当然他们没有,他们将我送到他们的肩膀上,犹如对待一个国王般的对待我,哪怕罗马的教士与修士正在一边大声斥骂,他们也没有退缩。
他们甚至竭尽全力为我买下了一条船,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就算他们中的一些人原先是伯利恒城中的居民,也已经为了追随我,舍弃了原先的家业,与亲朋好友断绝了往来。
而那些朝圣者甚至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即便是为了他们死了,我也甘愿。
这里我还要感谢一下圣萨巴斯修道院的修士们,他们虽然是正统教会的,但可以说无论是在被绝罚前还是被绝罚后,他们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而他们原先并没有多少除了修道院之外的资产,没有大量的土地,也没有信徒的捐献。
他们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信仰和力气在荒野中找活路。
所以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够帮帮他们,尤其是在修道院收纳了四五千人之后——哪怕是暂时的。
是的,我说的就是那些从伯利恒中走出来追随我的人。
塞浦路斯的民众给予我的支持与帮助,我已经用三年的免税,和对于伤者和死者的抚恤尽可能地回报了他们——虽然我认为这还远远不够。
而这些人我只能先把他们交给你了。
在这里,我附上罗马水泥的配方,就是我重新研究和改进过的这些,一号可以用来铺设道路,二号可以用来修筑工事和房屋,三号可以用来制造器皿。
请不要拒绝,你我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需要推脱的必要。
你给我的,我坦然受之,我给你的,也希望你欣然笑纳。
这些配方也关系到另一件事情。
我知道你回去之后,便和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狠狠的吵了一架,甚至将他驱逐出了亚拉萨路。即便你的姐姐公主希比勒前来求情,你也未曾饶恕他。
不知道老师是否有阻止你,应该有吧。在这里我要感谢你,但我又不得不为你担忧。鲍德温,以往是我们过于年轻,缺乏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他们曾是你的叔伯,又是你的亲眷,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曾想到是最亲近的人先对我们露出獠牙。
或许对于这些已经在世情之中磨练了许多年的人来说,无论是亲情还是友谊,都无法与真实的利益相比,只是我依然有些奇怪——博希蒙德似乎一直对我怀有着强烈的恶意,我原先以为他与的黎波里伯爵雷蒙那样,是为了他们的儿子。
因为我占据了你身边唯一的位置,但现在看起来绝不仅于如此,如果只是我,完全不值得他拿自身的荣誉与根本来赌,其中肯定有更大的缘由。
不过我相信,既然我们已经提起了防备,察觉了端倪,这个秘密,或许会在不久之后被我们解开。
另外我也需要郑重的提醒你——毕竟我们已经受过了这样的苦,我们必须意识到,鲍德温身边可能只有一个我,但亚拉萨路的国王身边,必须有着更多的臣子和拥趸,尤其对于大部分十字军骑士来说,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和的黎波里伯爵雷蒙都是值得尊崇的英雄。
没有了他们,你在亚拉萨路会少去很多掣肘,但同样的,他们曾经面对的矛盾和威胁也会压在你的面前,而我此时又无法来到你身边,你将不得不独自面对一切。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你更重要的了。
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向我伸出双手的人,我永远无法忘记与你初见的那一晚,那个时候我的心中忐忑不安,对陌生的环境与人充满了戒备与恐惧,即便叫我想象,我也想象不到,我们竟然会有如此深刻的羁绊。
所以不必担心我会因为你身边有了其他的人而觉得受到了背叛,一个人若是喜爱另一个人,肯定会希望他越来越好,而不是越来越坏。
所以,将这些配方交给你认为可信的人吧。
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迁怒于皇太后玛利亚,还有你的妹妹小公主伊莎贝拉,我听说你拒绝见她,连同你的母亲雅法女伯爵,还有贝里昂伯爵,这都是不对的。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们已经犯过的错误就不该继续下去了。你需要我,老师,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和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之外的人,而不是继续保持着一个孤家寡人的状态。
而对于圣殿骑士团与善堂骑士团,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他们虽然不得不遵从罗马教会的旨意拒绝与我往来,但他们依然尽全力给了我一些隐匿的帮助,这些我并不能落于纸面上,你可以询问我的信使。
而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只要没有触及到我们的底线,也尽量与他们少做争执。
毕竟我们真正的敌人还是撒拉逊人,商人会把他们的消息带给我们,也会把我们的消息带给他们,尤其是他们将来的统帅,很有可能就是曾经与我见过面的萨拉丁。
现在想起来,大马士革之战役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场胜利。对于他又何况不是呢,我们得到了大马士革,而他却得以清除自己身边的不利因素,我听商人们说,这段时间里,埃及的撒拉逊人正处于一场巨大的震动之中,萨拉丁正在依照他的想法改造整个撒拉逊人的世界。
而他正当盛年,等到他终于能够肃清所有的反对势力,将撒拉逊人的法塔赫,苏丹和哈里发们捏合为一个整体,我们就要面对一个最为可怕的敌人了。
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苦笑。鲍德温,只希望那时候我已经揭穿了安条克大公的阴谋,将他的罪恶坦诚于天下,让他受到人们的唾弃——这样,至少我们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不必担心受到盟友的背刺。
或许,我们可以反过来想一想,公主希比勒若是能够和亚比该有一个孩子,那么他也是安条克大公的继承人。
唉……我甚至也有了一个卑劣而又恶毒的念头。你留下了亚比该,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独臂人,今后不太可能上战场,但他依然有继承大公之位的权力——我们甚至无需等待那个孩子出生。
只等我找到那个答案——我已经有所预感,这件秘密不会是那种细枝末节的小事,相反的,或许那正是可以致他于死地的一剂毒药——为了扼杀这个可能,他才苦心竭虑的设下了这个圈套。
不过别太焦急。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时间。
事实上,让我为难的应当是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他或许为人迂腐,但大卫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他一直渴望着重新回到你身边,而他的心性也注定了他不会如他的父亲那样狭隘,偏激,你应该可以感觉到他一直在追逐和仿效我们,或许你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最后,你殷切地想要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很好。
鲍德温,大绝罚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确实是灭顶之灾,他们会彷徨,会痛苦,会就此沦落。
但对于我来说,这只是一段小小的挫折,我甚至因此看到了新的希望,或许这个世界并不如人们所描绘的那样灰暗与绝望。我希望你也能那么想,这对于我们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就像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负荷徒步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当他们丢弃那些看似重要实则无用的东西时,忽固然会感到一阵心痛和遗憾,但更多的应该是如释重负。
我们只要保有对我们最重要的东西就行了。
我们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见面与共事了,但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在一个你的目力所无法触及的地方,依然有着一个朋友和兄弟关怀着你,思念着你,日夜为你祈祷就可以了。
你要好好吃药,认真休养,按照老师希拉克略的要求,规整作息,每天都要多多吃饭,多多喝水,更不要轻易大悲大喜,悲恸过度。
至于钱财,你也不用担心,我给你的配方,我这里也有,我还有冰糖——不仅如此,塞浦路斯的民众帮我抓住了几乎所有的拜占庭人和他们的仆从军,雇佣军,其中贵族和骑士可不少,他们的赎金可以填满尼科西亚空荡荡的金库。
你还问到鲍西娅和洛伦兹,洛伦兹很好,非常健康,几乎一天一个样子,我怀疑你的银摇篮她很快就要睡不下了——啊,你在信中说,希望这个摇篮能够尽快迎来第二个孩子。
这个要求我大概无法满足你,鲍西娅在孕期和生产时受尽了折磨,满心忧虑,我希望能够在第三年,才和她有下一个孩子。
最后,我也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完成了塞浦路斯的布置后,我计划再次远征——你,老师和骑士,还有民众们给了我足够的信心——以及,这是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在萨拉丁的军队对塞浦路斯与大马士革造成威胁之前。
我想要夺回埃德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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