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历克塞一回到拜占庭人的阵营,便面色冷峻的穿过了想要向他献媚或者是打探消息的人群,将那些嘈杂的呼喊,急切的催促,吵闹的鼓声和投石机发出的轰隆声,通通抛在身后。
他不管不顾的回了自己的帐篷,连仆人端上来的葡萄酒也只是随手推到一旁,一头摔倒在了矮榻上,片刻后又用斗篷蒙住了自己的脸,让自己陷于一片黑暗与静谧之中,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听。
这与他平时在战场上的表现大相径庭,虽然更多时候他都侍奉在曼努埃尔一世身边,只是一个官员,并非将领,但他终究是一个杜卡斯。
“你怎么在帐篷里?”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随后一只手拉下了他遮在脸上的斗篷。
阿历克塞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却也无话可说。
因为来人也是一个杜卡斯,他甚至要比阿历克塞更为正统。因为他是杜卡斯的子孙,并非如他一样,是在成为了杜卡斯家族的女婿后才改姓的。
“你有没有听到从城中传出来的欢呼声?”
“听到了,”男人说“是塞浦路斯领主的头生子出生了吗?”
“是的,他被命名为洛伦兹。”
“谁命名的?”
“那个苏丹的女人。”
“哦,那她还真是大胆。”虽然她是领主的姐姐,但在这个时候将一个新生儿命名为洛伦兹,暗喻着尼科西亚城的胜利,难道不怕这个孩子——如果他还能活着的话——将来会成为一个活生生的笑柄吗?
“嗯,这确实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麻烦。”
没人能够比他们更知道一个新生儿能够在这个时候起到多大的作用。
“我想起了大皇子,阿莱克修斯出生的时候,皇帝也正在远征——那次我们得到了两件天主的礼物——皇帝的继承人和一场大胜。”阿利克塞苦涩地说道,而他身边的人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确实,作为曼努埃尔一世的亲信,他们有幸目睹大皇子阿莱克修斯从那间挂满了紫色帷幔的房间里被抱出来,他如今天的这个婴儿一样,包裹着紫色的丝绸,脐带未断,浑身胎脂。
那时候他们也如现在的尼科西亚人一般,双眼流泪,信心充足,忠诚纯粹。
他们知道他们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是昙花一现,皇帝后继有人,帝国昌盛长久。
“阿莱克修斯……”对方只说了个名字就没能再继续下去。
阿莱克修斯当然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从能够蹒跚学步开始。阿莱克修斯受到的就是作为一个皇帝的教育,他的身边人也是这么告诉他的,甚至包括了曼努埃尔一世,但变故来得就是那样的快。
当曼努埃尔一世觉察到他的妻子以及儿子对他形成了威胁时,他就毫不犹豫的毁掉了之前的婚约重新迎娶了安条克大公的姐妹,他与两个已经长成的子女立即就变成了私生子私生女,这对于安娜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更别说是对大皇子阿莱克修斯了,更不用说他的继母很快给他添了一个弟弟。
他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不足手臂长的婴儿夺走了。
虽然阿利克塞和其他人也曾经一再劝导过大皇子,但无论他们怎么说,大皇子都听不进去,毕竟他们不是大皇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摧折。
而在一次次的失望后,他们也终于离开了大皇子,并且迎来了早有预料的结果,他们并不会因为大皇子的死亡而责怪什么人,就如同每次血腥的政变那样,胜利者头戴冠冕,失败者头挂长矛,这是再寻常也不过的事情。
只是当今天又看到这一熟悉的场景时,阿利克塞还是忍不住升起了对曼努埃尔一世的怨恨。
“你知道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婴儿被紫袍者捧着走过人群的时候,我在想些什么吗?”
“在想些什么?”
“如果曼努埃尔一世知道我那时候就在那里看着,婴儿离我不过咫尺之遥,他肯定会指责我,为什么没有趁机杀死那个孩子?”
对方哑然失笑,“不会吧。”
“要不要试一试?我写信去告诉他,看他的回信中会不会因此大肆责骂,甚至惩罚我。”
“还是别了吧。”另一个杜卡斯转过了头,也移开了话题,“你不出去看一眼嘛,至少给我们那位年轻的将领一些有用的建议。”
这场战争的统帅依然是曼努埃尔一世的一个私生子,他比不得他的兄弟更得曼努埃尔一世的欢心。但在曼努埃尔一世无人可用的时候,也只能将他拔擢起来。
因为长期不受曼努埃尔一世重视的关系,他要比他的兄弟谦恭的多,至少愿意听听那些将领们的意见,但阿历克塞只是无趣的摆了摆手,“去看什么看,曼努埃尔一世的仪仗队吗?”
这句话说的另一个杜卡斯不由得大笑出声,虽然这笑声中也包含了不少凄苦。
确实,曼努埃尔一世的行为让君士坦丁堡中的很多人都迷惑不解,这原本不该是一场战争。安娜公主与塞萨尔举行的是天主教婚礼没错,他们的婚书契约也是建立在这之上的。
现在塞萨尔被大绝罚,这桩婚事被宣布无效,他们当然知道曼努埃尔一世也参与到了这场阴谋中,他早有预备,几乎在大绝罚的旨意下发的同时,便发起攻击,虽然有些卑劣,但也不是不可接受。
但他何必派来如此的一支大军呢?
要让阿历克塞来办这件事情,他应当首先与塞萨尔展开谈判——不是这种类似于宣战般的谈判,而是与对方商榷塞浦路斯的归属,甚至弥补一些钱财也不为过,毕竟塞萨尔是曼努埃尔一世的恩人,塞浦路斯并不是他偶尔得来的一份酬劳,而是皇帝的赎金。
如果塞萨尔出于贪婪或者其他原因拒绝了,那么他们也可以联合倒向他们的圣殿骑士团以及其他塞浦路斯贵族掀起叛乱围困尼科西亚,而不是莫名其妙的派来了那么多在攻城战中并不能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的军队。
例如那些“最精锐的力量”——重装骑兵和瓦兰吉卫队。
天知道每次他看到那些扛着巨斧或者是大剑的瓦兰吉卫兵在他的帐篷前来来去去,那些头戴皮帽的突厥人探头探脑的张望,还有那些居心叵测,不断前来造访的匈牙利和塞尔维亚贵族们……心里有多么烦闷。
“可以理解,毕竟在那场……战役之后,曼努埃尔一世的威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拜访者勉勉强强地说道。
这次皇帝甚至没有御驾亲征。虽然曼努埃尔一世名义上是说,这并不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大战,而是为了剿灭叛逆而去的,只需要派出一个将领即可,但谁都知道是他的身体和心气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了,为了弥补这一点,他完全不顾此时的情况,动用了手中的大半力量,甚至派出了他身边最为亲近和可信的瓦兰吉。
这些瓦兰吉卫兵确实可以在攻城战的时候发挥一定的效用。但就像是用大象拉磨,他们在这里的意义绝对不如在君士坦丁堡来的大。
但曼努埃尔一世一意孤行,没人能够劝阻他,而且时常侍奉在他身边的那朵解语花,也就是西奥多拉女士,身着紫袍的妃嫔,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在后宫之中,女人消失是常事,但西奥多拉不同,她也是个科穆宁。
更别说在曼努埃尔一世的第一段婚姻结束之后,她趁着第二位皇后立足未稳的时候,攫取了后宫中的大半权力——比起皇后,她只是缺少了那顶冠冕,但对于皇后来说,她缺的东西可要比西奥多拉多的多。
阿历克塞也隐约听到西奥多拉是因为养女安娜的死而迁怒于曼努埃尔一世,愤然行刺,没能成功后被抛入了大海。
对于一个刺客来说,她的下场甚至算得上幸运。
但曼努埃尔一世对自己女儿以及妃嫔的态度却令人齿冷,毕竟他的大臣与他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也认为自己不可能有西奥多拉更多的宠幸,阿历克塞想到这里的时候,甚至笑了一声。
“好了,”他对另一个杜卡斯说道,“接下来我要舒舒服服的度过这段时间了,叫我的仆人给我拿些酒来,再拿一些奶酪,或者是肉干。在城破之前,不要叫我。”说完,他又拉起斗篷,就地睡了过去。
客人也只得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走了出去。
这时候不要说是阿历克塞,这支大军的统帅,甚至于尼科西亚城中的人,或者说是整个塞浦路斯乃至君士坦丁堡,亚拉萨路,威尼斯人都不曾想到,这场战争的结局,竟然会如此的荒谬绝伦。
对于尼科西亚城中的人来说,那时候最好的设想也只不过是能够坚守到威尼斯人的舰队赶来,担心后路被阻截的拜占庭人不得不撤军,他们就此解围。
事实上,就连后世人们在翻看这段记录的时候,若是不知这场战争的结果,看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如此想的。
“你简直就是疯了!”
阿尔邦大声喊道。
婴儿已经被粗略地冲洗过(塞萨尔提醒过不要洗去所有胎脂),与现在人们所做的不同,鲍西娅也不允许妇人们将婴儿包裹起来,包成一个“棍子”,哪怕她们竭力劝说,这样做会让孩子两腿罗圈……
孩子躺在那张银摇篮里——这还是亚拉萨路的国王特意送来的,被他这么一吵,就立即皱着鼻子和眼睛发出了愤怒,而不是恐惧的呼叫声。
别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阿尔邦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放低声音之后,婴儿的哭声也就戛然而止,而且仔细看,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泪痕,但面孔涨的通红,嘴唇往下撇着——在刚出生不久后,便有了这样鲜明的表情,还真是一个脾气大得要命的小家伙。
阿尔邦嘀咕了一句,又同时小心翼翼地瞧了摇篮,希望没有再一次惊扰他的小主人。
纳提亚的态度却很平和,她上前来握住了阿尔邦的手,让他坐到椅子上,亲手为他斟酒以表歉意。
“可是在这个时候,人们肯定更希望看到一个男孩。”
是的,没错,鲍西娅所生下来的并非是一个男孩,而是一个女孩,当时房间里的诸位妇人都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发出了好几声叹息。
而纳提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喝住了想要出外报信的妇人,控制住了她们,然后亲手剪断了孩子的脐带,一边嘱咐妇人们先看着鲍西娅完成最后的生产,然后亲手用紫色的丝绸将孩子完完整整的包裹好,只露出脐带,遮住眼睛,就这样把它举着走出了小礼拜堂——在人们殷切的目光中,毫不犹豫,面不改色的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不,这甚至不该说是一个谎言。因为她只是给这个女孩起了一个男孩的名字。
而在这个时代,很多女性取的是今天人们所认为的“男名”,这是因为当时女性圣徒的名字相对较少,当教会在为新生儿进行洗礼并记下他们的名字时,会遵循拉丁文法的规则,用女性化的后缀写下女婴的男性化名字。
但一个女孩在出生时被命名为“洛伦兹”完全可能,她被认作一个男孩,完全是人们的误会。
“这件事情若是传了出去,”阿尔邦艰难的说道。
“接下来这个孩子会由我和诸位夫人照顾。”
这里的夫人,甚至只有寥寥两三个才是塞浦路斯贵族的妻子和姐妹,更多的还是如阿尔邦这样从叙利亚赶到塞浦路斯来为塞萨尔献上忠诚的骑士女眷,他们的忠诚原本便无可挑剔,而隐瞒这个真相也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阿尔邦在沉默片刻后也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确实,这个孩子的降生带给了尼科西亚人莫大的欢愉与勇气,毕竟此时的人们还很看重征兆,若是鲍西娅难产死去,或者是生下来的孩子有残疾,虚弱,又或者是如现在这样生了一个女孩,人们肯定会质疑父亲或者是母亲的一方并不得上帝的欢心。
到时候恶意必然会铺天盖地的倾泻向他们,而人心浮动的结果谁都知道。
“好吧,反正也只有一周而已。一周足够威尼斯人的舰队赶到塞浦路斯了。”老骑士说道。
“抱歉,”鲍西娅突然虚弱但满怀内疚地说道:“对不起,先生,我也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