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声从修缮了没多久的泥屋中传出。
戈鲁的妻子正在生产。
一个农夫的妻子当然无法与一个领主的妻子相提并论,没人在意她是什么时候有孕的,又会在什么时候生产,就连她自己也是如此——直到小麦成熟的时候,她的肚子开始隆起,并且硬邦邦的——凭借着之前的几次经验,她告诉戈鲁说,他们又有孩子了。
如果不是那时候他们的新领主允许他们少交税——上帝保佑,这可是戈鲁,甚至戈鲁的父亲,祖父也从未听说过的稀罕事儿,但无论如何,那些实打实地留在了戈鲁泥屋里的麦子和豆子是真真切切的,可以摸,可以看,可以闻也可以放在嘴里嚼的。
以及,戈鲁作为一个对“数数”格外有天赋的农夫引起了那些威尼斯人的兴趣,时常被叫去打下手——或说,用来给这些百无聊赖的可怜人找些乐子,偶尔也能得到一些赏赐——允许他和狗一起待在餐桌下之类的。
这样,他才允许妻子留下这个孩子——不久之前,他们的小儿子死了,给了戈鲁很大的打击,他对这个孩子没什么感情,但一下子就损失了好几年的粮食,却让他很难接受。
这个孩子是多么的幸运啊,能在母亲的胞宫里长大,出生,出生后说不定还能吃到母亲的奶水……
“怎么回事,”在来帮忙的妇人走出来的时候,戈鲁问道:“她生了好一阵子了。”这不是头胎,之前的几个孩子生得都很顺利。
“那是个坏胎儿。”妇人回答说,“你得准备一袋豆子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准备一袋豆子”,指的是戈鲁可能要去找村子里活得最久的那个老妇人了,她有一柄钩子,在产妇很久都生不下孩子的时候,就直接将胎儿钩下来——胎儿必死无疑,躯体还有可能是一块块的零碎着下来。
一袋豆子是酬劳,在人人都有活儿要干的时候,不存在免费帮忙的事儿,就连这个妇人,戈鲁都要给一碗豆子。
戈鲁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太过狂妄了,才会招来魔鬼的嫉妒和天主的惩罚,让他不但要失去孩子,还要失去妻子。
他木然地站了一会,正准备走到房子里去拿豆子,就听到自己的长子发出了一声惊恐到快要撕裂的叫声:“有人!”
妇人立即敏捷地冲进了泥屋,戈鲁拉着长子钻到草堆后面,只探出头来往外看,看了一会他就恶狠狠地拍了长子的脑袋一下,“别蠢了,那是管事老爷。”
长子有些不甘愿地咕哝着,现在只有“小光”(黎明时候的天光),他怎么能分辨来人是谁,他只看到了摇晃着的火把,还有马,以及武器的反光。
戈鲁带着长子站了出去,向着来人的方向张望,而来人来得也很快,不单单只有管事老爷,警役,还有村庄里的另外几个农夫,他们的长子或是次子,最让戈鲁畏惧的是,他们身边确实有两个骑着马的骑士,还有给他们打着旗帜,牵着马的扈从。
“树林边的戈鲁和他的次子!”管事拿着自己抄录的名单喊道。
“戈鲁和他的长子。”戈鲁说。
管事听到泥屋里的喊叫,只是瞥了一眼就没在意,“怎么是长子,你原先不是准备带着次子的吗?”万一留在了战场上,年长一些的孩子更能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职责。
“大儿子更好些。”戈鲁说,管事没有追问,反正还是两个人。
一开始戈鲁确实是打算带次子去战场的,但次子听说要去打仗,马上就跳起来反对,他说什么……戈鲁听不太懂,唯一能明白的就是,现在的领主老爷要被赶走了,新的老爷则可能是原先的皇帝老爷派来的。
总之,他们还要过和之前一样的日子——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战场上给他卖命呢?
他不知道次子是从什么地方打听到这些消息的——那混球确实有着一些小聪明,但他这么说,确实让戈鲁改变了主意——与其带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次子走,倒不如带着少言寡语但听话的长子走。
他曾经因为这个领主有了一个新的儿子,就算将他,连带他的长子给了他,也不算什么。
倒是次子,他过于灵活的心思,到了战场上不是会让自己倒霉,就是让别人倒霉。
“给他吧。”骑士老爷说。
一旁的扈从从马背上的口袋里取出了什么,交给了戈鲁和他的长子。
“打开看看,”管事催促说:“是一块面包,一块冰糖。”骑士老爷说过,必须亲手交付给受征召的人,还要他们自己确认。
面包,戈鲁吃过几次面包,但在他的生命中,他更熟悉的还是豆子和麦粥,他打开那只口袋——只有手掌大,但也是布料,里面确实是一片掌心大小的面包,厚重,发黑,沉甸甸的,还有一颗透明的小石头。
“这就是冰糖,”管事不无羡慕地道:“不信的话就舔舔,是甜的!和蜂蜜一样!”
扈从看着那个粗鲁的农夫真的把它放在了嘴边,舔了舔,几乎控制不住地就要把它夺过来,他的心都快碎了,那个蠢货知道自己差点一口吃掉了他整年的收成吗?
他的主人也面露遗憾之色,但他知道,抢夺或是贪赃都是那位大人所绝对不允许的,而且若是能够守住尼科西亚乃至整个塞浦路斯,他也能拥有一整座冰糖工坊,到那时,他就算是想要用冰糖砌筑一座教堂都可以,何必在此时因小失大呢?
“确定了就快走吧,”骑士望了望天色:“你们是最后一座村庄,我们要在天明前回到尼科西亚。”
戈鲁盯着冰糖看了好一会儿,几乎要让人以为他突然中了邪——最后,他猛地喘了一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突然冲进了泥屋,他死死地捏住了那颗“冰糖”,一把卡住了妻子的嘴,把它塞了进去。
“这是……糖,圣人的糖……吃吧,吃吧,”他语无伦次地喊道,“吃吧!你吃了,就能活!”
“呜!”
鲍西娅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在此时,人们一致认为,身份贵重的女性,在生产的时候如同一个农妇般的大喊大叫,有失身份,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塞萨尔也和纳提亚说过,这倒可以说是一种歪打正着般的巧合——禁止产妇因为痛苦和恐惧大叫,倒是可以让她们不至于白白消耗更多的力气。
纳提亚坐在椅子上,鲍西娅坐在她的身上,拼尽全力抓着从屋梁上垂下的一条棉索,一旁有几个生产过的妇人——不是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二世的骑士的妻子、姐妹,就是塞浦路斯贵族的女眷,他们与塞萨尔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背叛的几率很小。
不仅如此,塞浦路斯大主教更是留下了他的学生,还有他认为可信的几个教士和修士——这时候就别说什么妇人生产乃是天主赐予的惩罚了,这位妇人的丈夫还被罗马教皇大绝罚了呢——虽然他们也很为难,但为鲍西娅减少一些痛苦还是能的。
“他们来了。”一个侍女提着裙子跑了起来,在纳提亚耳边低声说道。
纳提亚点点头,一位夫人见状,马上上前,接替了纳提亚的工作。
纳提亚神色疲惫地走出去,一踏出门扉,就被耀眼的日光照得一阵头昏目眩:“什么时候了?”
“午时祷过了。”她的侍女连忙扶住了她,而守候在外的骑士上前来的时候,头盔和链甲的反光让纳提亚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太刺眼了,她的额角都因此疼痛起来。
骑士担忧地望了一眼鲍西亚的产房——一座小礼拜堂——这座小礼拜堂是天主教会的,里面的教士居然还敢拒绝他们入内,纳提亚的回答是把他挂上了城墙。
头胎总是会艰难一些,但生产过程超过了一天一夜,就算是作为一个男性的骑士也知道情况堪忧,只是他不敢随意询问——在这个时代,孩子若是畸形或是难产,一样会被教士们斥责为父亲或是母亲身负罪孽所致。
他马上将手伸向自己的颈甲,想要把它解开,纳提亚正在这时候睁开眼睛,她马上伸出手,啪地一声把骑士的开:“你在做什么?”
“夫人……”
骑士这么做,完全是遵从了现在的传统——在妇人生产的时候,所有的环状物,花边,纽扣,系带,钩子都要打开,如果还生不下来,门窗也都要打开……王太后玛利亚生产的时候便是如此。
“马上就要打仗了。”纳提亚神色严厉地说道:“你是希望被那些拜占庭人一箭射中咽喉,还是被他们的斧子砍掉头?”
“但……”
“你不必担心塞萨尔会因此责备你——”他并不信这些,纳提亚将后半句吞了下去——何况鲍西娅不是在总督宫里生产,而是在距离城墙不远的小礼拜堂,若是所有人都要遵守传统解开甲胄,是打算不战而败吗?
“那是领主的第一个孩子。”
“天主会保佑他的,”纳提亚坚定地说道:“你不会真的以为,罗马那些堕落的红衣亲王和白衣圣父,真的就是天主的代理人吧,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罪行,在他们落入地狱的时候必然会被一一清算——而我弟弟,你们的主人所蒙受的污蔑,也必然会有被洗清的一天。”
她的胸膛激烈地起伏了一下,走向城墙,凡是遇到了解开了甲胄哪怕只是手套的骑士,她都会命令他们立即将盔甲穿戴严整,哪怕真有这个可能,她相信,塞萨尔也不会任由这些忠诚的人因为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牺牲。
“这里大概有多少人?”
“大约五千人。”骑士阿尔邦回答说,对于塞萨尔,他一直万分感激——从法兰克到亚平宁,直至亚拉萨路,骑士们的封地一直是君王们为之烦恼不已的事情,要知道,无论是哪里的习惯法,只要骑士履行了职责,封赏出去的领地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但哪里有数之不尽的土地呢?
圣地现在的有地骑士都是跟随着布永的戈弗雷,布洛涅的鲍德温和坦克雷德,塔兰托公爵博希蒙德,图卢兹的雷蒙德四世一同来到圣地的,那时候他们不断地征战,打下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以及周边的领地,骑士们才有地可分。
现在的骑士,几乎都已经是领取年金的无地骑士了,而毋庸置疑的,阿尔邦和他的同伴们就是后者,这导致了他们失去了埃德萨后,连个落足的地方都没有。
不是塞萨尔给予他们领地,他们或许连和妻子,儿女重聚的机会都没有。
城墙下是一片钢铁的海洋。
亮闪闪的尖锥头盔,如同鱼鳞般的甲胄,背负在肩带上的单刃刀和锤子,沉重的双手斧头和林立的标枪……
投石机,弩炮和可移动的木盾墙……
盎格鲁人、罗斯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佩切涅格人、库曼人和乌兹人,安条克人、匈牙利人和其他拉丁人……
“真是相当隆重的招待。”纳提亚讥讽地说道,也不知道在面对撒拉逊人的时候,曼努埃尔一世是否会这样下血本。
她看了一会,便回到了小礼拜堂,在战争之事上,她从不多嘴饶舌,这不是她所能了解和掌控的——而且,骑士们也更希望,鲍西娅可以生下他们主人的继承人。
这样,若是结局向着最坏的一面发展,他们至少还有一点希望。
但鲍西娅的状况确实不好。
请: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