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从容地走进了房间,房间里的众人也已经十分疲惫,见到他的时候,仅仅是颔首示意,而他也正如他们的每一位同僚那样手扶胸口向他们行礼,并且还在短短的路程中,顺手扶了一把某个步履踉跄的教士。
没有人露出怀疑的神情,修士的心中更是十分得意。
阿萨辛刺客从不避讳在任务中装扮成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们可能是骑士,也有可能是农夫或者是朝圣者,他更是曾经去主动追随一位苦修士。
他欺骗苦修士说,他虽然是一个撒拉逊人,但已经深深的改悔了,他不再相信真主,而是要皈依基督。
苦修士当然万分欢喜,他接纳了这个阿萨辛刺客,把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
他跟随着这个教士,虽然也过了一段相当艰苦的日子,却从他那里学会了祈祷、苦修、做圣事,以及念诵经文。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作为一个基督教修士在人群中行走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的杀了那个苦修士,他动手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甚至十分骄傲。
修士走向被帷幔所遮掩着的床榻,俯下身去。
他没有携带长矛,利剑,甚至连柄小匕首也没有,但在他的手指上却戴着一枚铁荆棘的指环,他只要将这枚指环刺破自己的皮肤,让自己的血流在这个老人的胸膛上,就能够将他杀死。
在动手之前,他还谨慎的看了一眼对方的面容,除了确定猎杀目标无误之外,也是为了欣赏猎物在垂死时候的挣扎和痛苦。
而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却发现对方的眼睛炯炯有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垂死病人的模样——刺客立即便跳了起来,想要逃走,但他的手已经探到了对方的胸前,而对方的手臂就如同一柄沉甸甸的捕兽夹,砰的一声便合了起来,将他紧紧的夹住!
他已经转动戒指,将染着血的铁刺刺向对方的皮肤——他的血液毒性猛烈,胜过毒蛇和蝎子,即便只是让这个猎人稍稍麻痹,他也能够找到逃出去的机会。
但刺客可以感觉到铁戒指上的触感并不是人类的血肉,却也不像是坚硬的盾甲,他抬眼一望,便看到这个骑士的周身都覆盖着一层璀璨的白光。
“塞萨尔!”
他大声叫道,作为一个基督徒骑士,塞萨尔在撒拉逊人之中的声望偏向于极端,一方如萨拉丁对他赞赏有加,而另外一方则是将他视作真主的敌人,万恶的魔鬼,说起来双方都没错,而阿萨辛则是后者中最为激烈的那一种,不仅仅是因为塞萨尔是一个基督徒——与他们合作的基督徒领主也不在少数,他们还曾经与耶路撒冷的国王阿马里克一世达成了协议呢,让他们恐惧的是塞萨尔的品行和作为。
阿萨辛从创立起屹立至今,凭借的从来就不是安定,而是混乱。
如果各个领主都如同塞萨尔那样的宽仁,平和,他们就没了用武之地,而没有用处的工具会是怎样的一个下场这是不必说的。
这个男性阿萨辛刺客正是最厌恶塞萨尔的人,他乐于接受这个任务,来摧毁一个基督徒的“长者”,这个老人甚至是他们的大首领。
但他知道现在不可能了,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逃出去,他不是那种年轻的阿萨辛刺客,真的以为死了就能够升上天堂,享受七十二个处子的服侍。
他所享有的是在哈里发与苏丹的宫廷中无法享受到的种种特权,钱财和女人,但仿佛就是一瞬间,房间里就充满了敌人——在这里的固然都是一些修士,但都是如圣殿骑士般的武装修士,他们一撩长袍便从腰间拔出了武器,向着阿萨辛刺客逼迫过来。
他们周身都覆着那层可恶的白光。
“塞萨尔,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这个只敢叫别人出来战斗的懦夫!”
刺客大声嚎叫道,确实,塞萨尔就在这里,自从明白自己正在面对怎样的恶意时,他就不可能让宗主教离开自己的庇护范围,他的行动一直被限制在圣诞教堂的附近,无论是圣子诞生之处、教堂、修士住所、还是教堂门前的马槽广场。
没人去听刺客的胡言乱语。
如果是在战场上,他们面对着一个全副武装的撒拉逊战士,他们或许还能给他一些尊重,但刺客无论是在哪里都是最受鄙视的,即便他们原本是贵族和骑士,也不再享受到相应的待遇。
一柄短剑刺入了这个阿萨辛刺客的腰内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求生无望,反而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将双手举向了自己的咽喉,拉扯着连接胸膛的那个脆弱位置,并且将尖锐的指甲深深的刺入,向着外面拉扯。
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的身躯就如同一个成熟的肿囊般迅速爆裂,鲜血飞溅了所有人一身,连带整个房间都被一层黏腻的血色所玷污。
他在倒下的时候还残留着意识一些意识,渴望着看着这些敌人,希望他们能和他一起死,但事实让他失望了,那些修士们只是沉默的围拢过来,血液从他们的面孔衣服和手上缓慢的凝聚,而后流下,他们皮肤依然是那样的洁净,没有露出丝毫被毒液侵蚀的状况,也没有人倒地哀嚎、抽搐和挣扎。
“真是……”一个修士将这个单词吞了下去。
如果平时的时候他会不吝夸奖,但现在几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这场瘟疫结束之后,塞萨尔将会面临怎样的诋毁与判决。
他们虽然是修士,但也是凡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魄力和决心直面那样的恶意。
塞萨尔坐在宗主教的床边,握着他的手,既然已经知道了敌人的阴谋,他当然不会继续天真的以为他与他们之间的矛盾可以用谈判和交易来解决。
虽然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为何会招来这样深刻的仇视——要知道,大绝罚这种武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肆意动用的。
亚历山大三世如此做,是因为他快要死了,而在他死前,他曾经想要用婚姻的方式来谋求他的家族在塞浦路斯立足,但塞萨尔的拒绝让他这个打算落了空。
谁都知道教皇的权柄虽然显赫无比,却有着着毋庸置疑的时效性。
一个死了的教皇顶多能让贵族的纹章上多一顶冠冕,但除此之外,想要借此谋求任何好处都是不可能的。
他都要将自己的私生子女以及家族在他被涂抹上圣油之前全都安排好——不单单是塞浦路斯,法兰克,德意志,亚平宁都有他的使者拜访过的痕迹,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永远不会够。
此时也必然是有人向他做了承诺,给出了让这位圣父感到满意的价钱,这个人是谁呢?会是拜占庭的皇帝曼努埃尔一世吗,确实有可能。
如果说塞萨尔最终被判决大绝罚,那么他与安娜公主的婚约就会被宣判无效,塞浦路斯依然属于拜占庭。
皇帝确实会如此做,即便付出一两个城市,十来万枚金币也是值得的,但圣地这里呢,这里必然有皇帝和教皇的接应者。
那么他身上还有什么值被人谋求的利益吗?
有的,伯利恒与大马士革,但现在看起来,大马士革已经被纳入了的黎波里伯爵的野心之中,比起梅尔辛,他更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大卫成为这座城市的所有人。
会是他吗?他又要怎样付出怎样的代价来让亚历山大三世感到满意?
金子,领地或者是特权——尤其是亚拉萨路。
可塞萨尔总有一种感觉,这样的阴谋并非是雷蒙能想出来的,即便雷蒙有野心,对他也有几分不满。
那么会是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吗,但博希蒙德的动机在哪里?
他的儿子亚比该与希比勒公主的婚约摇摇欲坠——亚比该将来可能会痊愈,但人们肯定不可能这样不确定的等下去,希比勒公主虽然年轻,但女人能生孩子的的时间也就这么几年,而且鲍德温的病情更是不容许他们随意拖延,他们还希望将来的继承人能够在鲍德温的教导下成长呢。
那么是为了确保他在亚拉萨路宫廷中的位置吗?
但如果希比勒公主将来与另一位领主之子结婚,大卫、居伊、威廉都有可能。而到了那时候,塞萨尔还说不定会从大公的敌人变成朋友呢?
在政治上,这种先是敌人,后又成为朋友,成为朋友,而又成为敌人的事情,数不胜数。唯独大绝罚这种杀手锏是几乎不可能被拿来用的。
这简直比背后一剑送人下地狱还要可恶。
这意味着以受害者为中心的所有社会关系都会断裂殆尽,他的妻子、孩子和亲戚朋友都要受到波及,他的领地也会被人侵吞瓜分,他的姓氏更会成为一种耻辱,他甚至进不了教堂的墓地。
这种仇恨是绝对无法消减的。
你看,亨利四世在遭受了大绝罚后,不就是身着麻衣,赤裸双足,带着妻儿在冬雪中矗立了整整三天三夜来求得教皇的宽恕吗?
最后教皇也同样得到了他的报应,更叫人心惊胆战的是,在这之后教廷和法兰克尼亚王朝依然持续了有一百多年的争斗,双方几乎都没能得到什么好处。
就如一只野兽向你露出了獠牙——这时候你再去考虑它是为了保护幼崽,还是需要填满肠胃才来袭击你,就是一件相当滑稽的事情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的回击。
但发自真心地说,塞萨尔心中却没有多少惧怕,他甚至有着一些隐约的期盼——在这个以信仰为尊的年代里,他终于可以知道,人们在看他的时候,是在看一个真正的人,还是在看一个他们臆想中的小圣人?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在另一个世界中,他所接受的教育必然会让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曾经的国王阿马里克一世,他们的老师希拉克略,还有鲍德温,甚至与他往来密切的几人都有察觉。
他的善,出于他的本心,而非来自于天主的指引——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纯粹,他们才更爱他。
那么现在这份尊重和爱意会随着教会的大绝罚而消失吗?
他不确定,但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地这样下去,他就如同一株本不该生长在这里的乔木,在年幼的时候,他的种种异样还能够被人们忽略,但随着它越长越大,对周围的影响也越发广泛,他的思想和行为也就会裸呈在众人的面前。
到那个时候,无论是鲍德温还是老师,都没有办法给与他完全的庇护,谁能够遮住一棵擎天立地的巨树呢——他自己也不能。
“大人,我们已经抓住了那个阿萨辛刺客。”一个卫兵匆匆跑进房间,他在门口鞠躬,在得到安德烈主教的允许后才缓步上前,他没有戴着头盔,样貌也有着几分熟悉,举止与那个守候在门边的侍卫并无不同,但在距离床榻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的身上便骤然泛起了如塞萨尔一样的光。
他冲向了宗主教的位置,安德烈主教大吼一声,拦阻在他的面前,结果就是被他径直撞在了另一面墙壁上,石砖震动,灰泥扑簌簌的落下来,扬起一阵尘烟。
但他没有直接朝宗主教动手,而是狠狠地一拳砸在了地板上。
修士的住所,并不是单层的,这是一幢三层有阁楼的小楼,而宗主教的房间当然是在最好的一层,也就是修道院院长原来居住的顶层,底下则是修士们的房间。
他这一拳是那样的有力,使得石板碎裂,木屑飞扬。
阿萨辛的刺客们原先以为,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房间里的人必然会落入那张早已准备好的血盆大口,至少躺在床上的宗主教是无力反抗的,但他实在轻视了塞萨尔的反应速度,塞萨尔一揽便将老师揽在了肩上,又一跳,跳在了墙角的一个灯架上,居高临下的俯瞰着他。
这种场景实在是太奇怪了,不说塞萨尔,宗主教虽然是个瘦削的人,但身高也不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个骑士,而两个如此高大的人同时借着一座小小的黑铁灯架栖身的时候,却丝毫不觉得窘迫,甚至还十分从容。
那个阿萨辛刺客却已经被迫落入了下方的房间,他抬起头来,满怀恶意地看向塞萨尔——他所得到的启示与塞萨尔相似,能够给予他人和自己庇护,而他所采用的战斗方式,也多是凭借着自己坚不可破的躯体,以巨大的力量去碾压敌人,他甚至能够与一匹全副武装的战马正面对撞,并且获得胜利。
尘烟尚未散去,这个阿萨辛刺客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在这个房间里,他们还安插了好几个阿萨辛刺客,无论是谁落下,是宗主教希拉克略,还是塞萨尔,都会有三柄长矛前来迎接。
而这些长矛的矛尖也都是如“巨人”使用过的匕首般融入了圣器,能够对那些被圣人所庇护着的人产生伤害。
但在他落下之后,房间里的人并无动作,他才觉察出不对,但就只听噗的一声,一柄长矛从他的背后直接贯入,穿过了他的胸膛,他紧紧的握住了那柄被鲜血浸染的矛尖,想要回过头去。
而后面的那个人似乎也觉察出了他的意图,发出了一声轻笑,慢慢的走过来,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见到这个人,阿萨辛刺客更是目眦欲裂。
“是你!是你!你这个魔鬼!”
“你们叫了我那么多次魔鬼,”莱拉贴近他的面孔,低声说道,“我当然要做魔鬼的事情喽!”
阿萨辛刺客轰然倒地,两眼圆睁着。
莱拉站在那个已经布满了尸体的房间里,仰头往上看去。
锡南始终保守着她曾经得到过先知启示的秘密,这就导致了即便看见了她,阿萨辛刺客们依然很难提起防备。
他们以为她只是一个凭借着身体才能完成任务的“绮艳”,根本没有资格冠上阿萨辛的名号,她是那种在撒拉逊人的世界中最受鄙视的那种女人。他们叫她魔鬼,更多的是因为她的污秽,而非因为她的可怕,而当他们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莱拉看了一会,依然无法确定被塞萨尔揽着的那人是不是宗主教希拉克略,不过她很高兴能够看到自己将来的主人终于有了足够的警惕心。
“再会。”她无声地道,便再次一躬身,从窗户中飞一般地跃了出去。
“那是什么人?”安德烈主教疑惑的问道,看她的装扮似乎也是阿萨辛刺客的一员,但她反而帮助他们杀死了其他的阿萨辛刺客。
“说起来有点复杂。”
对于这个时代,人们很难想象得到,竟然有着莱拉这样具有着独立思考能力和肆意妄为的性情的女性,但在塞萨尔的世界中,这种女性很常见。
因此他虽然只是和莱拉接触了几次,却知道她绝对不是一条甘愿被人圈养起来的猎犬或者是鹰隼,即便是,她也会随时按照自己的心意咬断主人的喉咙,或者是啄瞎主人的眼睛。
莱拉在离开之前还特意去看了看达玛拉,这个幸运的女孩还有一些彷徨无措,她的未婚夫和父亲给她找来了厚实的斗篷,但无论是貂皮,丝绒,黑色的或是红色的,又或者是白色的都无法遮掩从她身上漫溢出来的光。
她向塞萨尔揭示了达玛拉发热的真正原因,也正是因为她想要看看,塞萨尔会如何对待一个“魔鬼”,之后塞萨尔虽然没有表露出厌恶,但也可能是伪装出来的——为的是想要收买她,就如同曾经的锡南。
在塞萨尔亲手将达玛拉抱起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输了,但她输得很愉快。
如果不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并且确实如他所说的一般对被选中的女性毫无芥蒂的话,他是不会亲手去做这件事情的。
锡南就一直在尽力避免碰触莱拉——莱拉曾经以为这是尊重,但后来就知道这只是一种被理智压制着的,近似于本能的厌恶。
小贼走在街道上,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然后他看见了在日光下闪耀的圣诞教堂,在彷徨了片刻后,他走了过去。
请: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