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所在。
王言跳下了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三老爷,七爷,这就是诏狱啊?”齐大柱也拉着媳妇从后边的马车上下来了。
王言一巴掌呼到他的后脑勺上:“没看牌子上写着北镇抚司呢?你当北镇抚司的兄弟们,都在监狱里住呢?”
朱七瞥了一眼王言,没有言语,随即迎上前去,跟迎接他的人们打了招呼,而后便让人给三人安排住的地方。他自己则是马不停蹄的,跑去司礼监报信儿了。
众目睽睽之下,差点儿给严世蕃掐死,这能是小事情么?
尤其现在还是鄢懋卿刚刚巡盐归来,带了几百万两银子回来,解决朝廷财政危机的时候。王言如此无法无天的举动,影响可真是太恶劣了……
然而王言一无所觉,在锦衣卫众人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中,背着手溜溜哒哒的跟着他们到了北镇抚司旁边的院子。
“王主簿,你隔壁住的就是前任杭州知府高翰文。”
“是吗?同在浙江为官,而今我等皆为罪臣,于情于理该见一见,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还是算了吧,王主簿,您是神仙,就别让兄弟们为难了。”
王言可惜的摇了摇头:“要不你升不上官儿呢,我是神仙,陛下是什么?时时刻刻都要注意,不能松懈。”
“是是是,王主簿快请吧,一路舟车劳顿,我这便让人烧水,准备酒菜。”这家伙一脑门子官司。你都要掐死严世蕃了,告诉我说话要注意,不能松懈?
王言大抵是明白这人如何思想的,在人家心里,他现在是黄泉路走一半,马上要大口猛干孟婆汤了……
简单的归置了一下他不多的家当,只有几本书,几件衣服而已,旁的再无他物。
在齐大柱两口子的伺候下,又是弄了红泥小火炉喝着热乎乎的罐罐茶。等到了锦衣卫的力士烧开了水,王言自顾洗了个热水澡。
等他洗完澡再出来,就看到了在他的先前的座位上,朱七正陪着一个白胖子喝着甜滋滋的罐罐茶。
“王言,这是司礼监的黄总管,也是东厂厂公。”朱七介绍起来。
“下官王言,拜见黄总管。”
黄锦笑呵呵的摆手:“你胆子可是大得很啊,咱家见到严世蕃都要客客气气,可担不起你的拜。”
“您这不是骂人呢么?您对严世蕃客气,是不想坏了陛下的事。我又不怕那些,想来先前下官的话您都知道了,他们都要置我于死地了,还有什么顾忌的?
别说严世蕃,今天就是严嵩在那,我也得揍他这条老狗。不过严世蕃是个蠢货,才往我面前凑。严嵩老胳膊老腿,想凑也凑不动了。我又不能真把人给弄死,可惜了……”
黄锦都气笑了:“你小子胆儿是真大,我说不了你,来时候老祖宗也没别的指示,咱家就是让你沐浴梳洗一番,再教教规矩。”
“黄总管,咱们能一边吃饭,一边教规矩吗?”王言笑嘻嘻的,好像真是个没皮没脸的傻小子。
“想什么好事儿呢?难不成还让陛下等着你?这就走了!”
黄锦喝光了茶水,没好气的拂袖而去。
王言象征性的小跑了几步,随着黄锦一起上了马车,一路行驶进了紫禁城之中,而后拐了个弯,奔着西苑过去。
到了这里,黄锦才带着王言下了马车,步行穿过了宫门,踩着积雪走进去。
一路上,黄锦也确实教了些规矩。不外乎到了地方就磕头,别看陛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问什么就答什么。
没让小太监给打伞,黄锦跟着王言一起为风雪吹着。
“咱家记得,你说过陛下他老人家不容易,修盖宫殿才能花多少银子……”黄锦笑吟吟的问道,“现在看这西苑,如何啊?”
“富丽堂皇,正合帝王气象啊。”王言指着一处废墟,“那边怎地如此空荡?”
“那是万寿宫,前年一把大火给毁了,这不是入冬前才清理出来。你说还盖不盖?”
“必须盖!”
王言指着附近宫殿的镜子,“不用旁的,想来这白琉璃明年整年赚的银子,就够盖万寿宫了。这么大的地方,盖这么大的宫殿,所需时日不少。这时候就该准备材料了,等到开春就盖,银子也跟得上,还不耽搁陛下早日住进万寿宫。”
“哪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材料又岂是那么好准备的?光是做栋梁的木头,就要百年的木料,从蜀地、云贵、湖广等地不远千里的运过来。”
“那更要准备了,这么不好找的木料,自然更要早做准备,别耽误了开春的工期。”王言说道,“黄总管,陛下想盖个宫殿有什么难的?又不用国库的银子,要解决的就是两点,一个是材料,一个是工匠人手。
要注意的呢,就是下边办事儿的这些人别贪的太狠。明明一两银子能搞定,非得自己贪九两,这就过分了,该杀!还有的甚至敢以次充好,糊弄陛下,更该杀!”
“是个忠心的,要不这宫殿干脆你来监工得了。”
“那不是跟宫里抢食儿么?我可不敢干这种事儿。”
“严世蕃你都敢打,还有你不敢的事儿?”黄锦都无语了。
不过也确实没毛病,毕竟严嵩父子是当今大明最大的山头,王言直接把严世蕃这个二把手给打了,哪还有什么敢不敢的说法?整个人都是胆子成精了。
两人说说笑笑之间,走到了玉熙宫的范围。
迈过了门子,王言看着高大精美的建筑,看着墙壁上透亮的玻璃窗,看着内里的灯火。
眼下太阳已经下了山,还有些所剩无多的光亮,灯火的光自然也从殿内漫了出来,显得面前的玉熙宫更加的精美。
“走吧,到地方了。”见王言停住了脚步,黄锦催促了一句。
王言含笑点头,青衫素袍,脚踏官靴,走上了台阶,最终走到了玉熙宫的大门处,跺了跺脚,蹭了蹭鞋底的雪,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外面的严寒,与玉熙宫内的温热,好像是两个世界。
站在门口处,内里的热浪就已经迎面扑上来,才一进去,便更加炽热了,仿若里外两个世界。
迈步进去,王言便没动了,等在门口处。黄锦则是快步疾走,穿过走廊,到了最里面拐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黄锦走了出来,对着王言招手,待走近了说道:“就在门口叩头行礼,别乱动,别乱看!”
王言点了点头,大步走到了门口,转身瞥了一眼里面的情况,便开始五拜三叩。
“小臣王言,叩见陛下!”
王言没有抬头,余光看到了嘉靖正盯着自己,耳朵里也听到了内里拨算珠的声音。这是在核算鄢懋卿带回来的巡盐账目呢。
“进来!”嘉靖声音不大,语气却是自然而然,颐指气使。
“是,陛下!”
王言应声,起身走进去,跪到了嘉靖面前。与此同时,王言也明显感觉到了周边的一些敌意,刀一样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的身上。这便是嘉靖的护卫了,他们在不远处肃立,俱是身形高大,看着就很有力量。
嘉靖不是爱雷劈,就是被火烧,对自身安全当然看的很重。经营四十年,忠心嘉靖的人真的很多。要不然他也活不到四十年。
毕竟大明朝的皇帝都短命,越勤政活的越短。反而还就是不勤政,才活的长。嘉靖、万历这爷孙俩,活了整个大明朝的三分之一,这就是权威啊。
嘉靖坐在他的道台的阶梯上,双手拄着膝盖,很有几分有气无力。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众目睽睽之下,差点儿给严世蕃掐死的人是不是有三个脑袋。”
王言抬头就是笑:“陛下,小臣冤枉啊。狗日的严世蕃明知道是陛下给小臣撑腰,还非得凑上来嘲讽小臣。他堂堂工部侍郎,跟我一个九品主簿耀武扬威,哪里有国朝大员的样子。
反正他也想弄死小臣,也不怕甚么得罪不得罪的,打就是了。若非怕影响陛下大计,臣就应该弄死他。”
嘉靖都气笑了:“你说说,朕有什么大计?”
“严党能捞银子嘛,小臣听七爷念叨了一嘴,说冒青烟……啊呸,说鄢懋卿那个狗日的巡盐,弄来的银子比往年都多。怎么也够朝廷补补亏空,应付一番开支。”
“大胆王言,胡说八道,陛下心怀九洲万方,怎么到你嘴里就看中银子了?”吕芳在一边数落起来。
“好了。”嘉靖摆着手,“咱们在这干什么呢?还不是算计银子?”
“圣明无过陛下,九洲万方都要银子经营才成。臣工们要俸禄,将士们要军饷,百姓们也要衣食住行,各地之间要修道路,凡此种种,都得是实打实的银子才行。”
嘉靖指着地上散落着的纸:“你看看吧。”
“是,陛下。”王言应声,跪在地上捡着纸翻看起来。
这就是汇总的鄢懋卿巡盐收上来的数额,以及各地的细账。
“你觉得这个数对吗?”
“不对。”王言毫不犹豫的摇头,“陛下,三百三十万两才多少?太祖、成祖之时,江南盐税每年千万之巨。岂止区区三百三十万?上上下下分润一遍,估计今次鄢懋卿收到的盐税在五百万以上。”
“嗯?这个数是怎么来的?”嘉靖惊讶了。
“小臣保守估算各路人马贪墨五成,实际上可能贪的更多。只不过今年因为改稻为桑之故,严党失利,严嵩这才提出派遣鄢懋卿巡盐,他们要有一个交代,补上改稻为桑的这个窟窿……”
嘉靖一声轻哼:“还敢说改稻为桑?一半都是坏在了你的手上。”
“陛下,小臣冤枉啊。这事儿是坏在了严党的手上。他们只是想夺了淳安、建德的田,一亩地他们赚四十石粮食,一石粮食五钱银子,这就是二十两银子。五十万亩,就是一千万两银子。这还不算改成桑田之后的收益。”
王言说道,“他们太贪心了,地在百姓手里,怎么就不行?合计九县之能,便是正常收购生丝纺织,便是不能产出五十万匹丝绸,四十万匹也是可能的。
十五两银子一批,去除三两的本钱,再给丝绸商二两辛苦钱,不让他们白忙活,朝廷也能赚四百万两银子。上下贪墨一番,朝廷也能落下二百万两银子。哪儿像现在?被严党搞的一团糟,到现在也就赚了一百万两银子,还搞的人心惶惶,浙江大乱。”
嘉靖不置可否,转而说道:“你把淳安治理的不错。”
这是肯定了王言的功劳。
王言说道:“全赖陛下支持,若无陛下免税三年的旨意,想要喘过这口气来可不容易。等到三年过去,淳安不再加税,保持住现状,便是又一个财赋重地。”
“你在给朕建言?”
“小臣在那骂那些辜负圣恩的奸贼。”王言连连摇头,“陛下,这些人太坏了。远的不说,就说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哪个在老家不是几千上万亩的田地?家中的隐户又是几千上万。他们的田、人都不交税,他们开的买卖也不交税。
贪婪无度,能交税的田、户越来越少,他们不说自己交税,偏要不断的加税,逼的那些百姓们也过不下去,只能投献大户,这就更恶劣了。如此年复一年,官逼民反,这群狗日的跑的比谁都快,还要说都是陛下荒淫无道,糜费甚巨,更有甚者还自己写野史,大骂陛下昏庸。
这是何道理?”
“你有什么好办法?”
“杀!”
“不过是个九品的主簿,也敢妄议天下大事了?杀?”嘉靖好笑的摇头,“真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对嘉靖来说,杀人是最简单的事情,可也是最难的事情,还真不是那么好杀的。
“陛下,只要有银子,给下边办事儿的人都吃饱喝足,还不是让他们杀谁就杀谁?就好像小臣,陛下给小臣半成分子,又怕小臣吃不好喝不好,特意命人送来一千两银子的饭钱。遍翻史书,也没有陛下这般对待臣子的圣主明君啊。”
王言重重的叩头,“陛下,小臣必为陛下鞠躬尽瘁,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嘉靖哈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