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仁宫。
张皇后跪在凤榻前,机械地重复着绞热巾的动作。
这位素来以贤德著称的六宫之主,此刻眼中空茫一片。
如此反应倒不是震惊。
蒋太后并非突然病倒,而是身体日渐衰弱,去年冬天又格外的冷,原以为入冬就熬不过去了,却硬生生撑到了开春。
嘉靖二十年春。
距离当年武宗无子,藩王入嗣,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只身入京,举目无亲,苦盼到与母亲团聚,内朝外朝共掌皇权,已经整整二十个春秋了。
朱厚熜无疑不是那种只能依靠母亲的软弱儿子。
可他敏感多疑的性情下,唯一能毫无保留袒露心扉的,只有这位母亲。
现在,这最后的至亲,也要离去了。
所以此时此刻的朱厚熜,大明的天子,怀抱着亲手抄录的《佛说长寿经》,怔怔地待在榻前。
张皇后并不能体会这种心情,只能偷偷观察着陛下的反应,模仿着这种表情,并且努力不去听外面哭号一片的女子声音。
除了朱厚熜和张皇后,皇子皇女和后宫嫔妃也都齐聚。
五位皇子生母的哭声各有特点——
阎贵妃跪在最前面,哀声最高,两只眼睛已然红肿,却不忘将皇长子朱载基往御前推;
旁边的王贵妃稍稍落后半步,握着次子朱载壡的手,却在偷偷用力,以致于让儿子哭泣的声音比起他哥哥要悲痛得多;
丽妃带着皇三子朱载垣,默默垂泪,倒是相对安静的;
靖妃晕厥在宫女怀中,四子朱载圳懵懂地看着娘亲,也嚎啕大哭起来;
最后的恭妃死死抱着尚在襁褓里的皇五子,眼泪浸透了孩子的衣衫;
张皇后银牙暗咬,心里不知将这群狐媚子骂了多少遍,却也无可奈何。
谁让她肚子不争气,自从当年流产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呢……
现在这皇后的位置,都坐得如履薄冰,偏偏还要看那群贵妃嫔妃蹬鼻子上脸,整日带着儿子在宫中晃悠。
脑海中正想着那些,朱厚熜的声音突然响起:“让外面莫要喧闹,把玉英带进来吧,娘最疼她!”
眼睛通红的黄锦应了一声,缓缓退了出去。
不多时,外面的哭声低了下去,朱玉英则低垂着头,到了面前。
张皇后侧目,发现这位木然的眼睛,和陛下的反应一模一样。
人家是真伤心。
朱厚熜同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真的悲痛,谁是假惺惺的哭丧。
事实上,蒋太后管理后宫有方,对待诸皇子也一视同仁,并无偏颇。
即便妃嫔之间多有心思,对待这位婆婆,也是敬服的。
她如今要过世了,免不了有些伤心。
可相比起这份私人感情,政治方面的考量无疑更大。
蒋太后是想要兄友弟恭,也是上书房制度的支持者,更有意早早立储,以免皇子相争,自相残杀。
所以皇长子的母亲阎贵妃,对于这位太后的过世最是担忧,其余的皇子生母,则难免浮想翩翩。
在这种种心思下,悲伤自然要往后稍稍。
趁着机会表达孝心。
太后薨逝后的新格局。
才是她们考虑的事情。
可这反倒让朱厚熜愈发恼火。
几个儿子越是邀宠,一群妃嫔越是算计,他心里的警惕感便愈发翻涌。
那些刻意讨好的举止,在他眼中全化作了觊觎龙椅的蛛丝马迹。
此刻太后病危,这群人竟还在殿外惺惺作态,朱厚熜越想越是恼怒,指节捏得发白,眼底血色与暴戾交织,恍若一头被触了逆鳞的凶兽。
朱玉英原本悲恸于蒋太后的生命走到尽头,此时见得这位狰狞的表情,惊得赶忙低下头去。
她从未借助蒋太后的关系,认为自己与这位天子有兄妹的情谊,而是始终恪守着君臣的本份。
一方面是早年的经历,让她能够保持心态,从不得意忘形。
另一方面,也是受丈夫海玥的影响,总觉得这位陛下性情冰冷,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可即便如此,这一刻天子眉宇间的暴虐,依旧有些吓到她。
即便外面那些妃嫔子女有几分作秀在,也不至于这般反应吧?
“儿啊……”
所幸就在这时,一道低低的声音飘了过来。
“娘!”
朱厚熜浑身一颤,脸上的怒火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扑到榻上,轻轻握住了蒋太后的手:“娘!儿子在!儿子在这!”
蒋太后冰凉的手被朱厚熜同样冰凉的手包着,晃动的宫灯轻轻摇晃,在那凹陷的眼窝投下阴影,亦为接下来的话蒙上阴影:“你莫要怪她们……更不要恼怒……恼怒自己的孩子……他们不会争……也争不过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同时考虑得也不会太多了。
蒋太后说的都是心底深处的话,她如何不了解这个儿子的性情呢?
平日里万万不会如此直白,只是方才睁眼就见朱厚熜狰狞的表情,那对自家骨肉的戒备与敌视,让她终于忍不住了。
朱玉英早在之前,就已默默后撤,此时更是几乎退到门边,低垂着头。
近在咫尺的张皇后和黄锦则面色剧变,恨不得捂住耳朵。
果不其然,朱厚熜立刻涌出一股被揭破心思的羞恼,眼神下意识地往左右撇去,就落在张皇后和黄锦身上。
“儿啊……”
蒋太后已然陷入弥留之际,能够苏醒已是回光返照,此时嘴唇嗫嚅着,竟是很快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但依旧努力地给予最后的关照:“善待……你的孩子……当个……好……父亲……皇……皇……”
“娘!娘!你放心,你放心,孩儿一定照做!”
朱厚熜抛开其他,悲从中来,连连点头:“孩儿一定当个好父亲,做个好皇帝!”
“唔……”
嘱托艰难地道出,蒋太后的眼睛徐徐放空。
一滴泪滑过她斑白的鬓角。
带着对于尘世的不舍。
带着对于子孙的忧虑。
眼神彻底黯淡下去。
窗外梅枝咔嚓断裂,重重砸在了雪地之上。
嘉靖二十年二月十七。
太后蒋氏病逝,享年六十四岁。
尊谥为“慈孝贞顺仁敬诚一安天诞圣献皇后”。
蒋太后在病重之际,备好遗诏,告内外文武群臣。
有三点关键。
其一,死后陪葬献皇帝左右;
其二,让诸王室及文武百官要竭力辅佐皇帝;
其三,治丧从俭;
“予殁之后,丧礼宜遵先朝旧典,哭临三日,即止服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君臣同之。皇帝毋过哀戚,以妨万几,毋废郊社宗庙百神常祀,毋禁中外臣民音乐嫁娶。天下诸王不必赴丧,但遣人进香,在外大小文武衙门并免进香。特兹诰谕,其遵行之。”
可以说,这位考虑得足够周全。
但太后能这般大度,不让民间为了她服丧,毋须禁嫁娶,禁歌舞。
而民间,尤其是京师,谁敢真的在太后大丧之间宴饮、作乐、观戏,那就可以试试锦衣卫的刀是否不利了!
别的不说,就连小阁老都不去皮条胡同了。
而宫中早已撤去所有彩饰,朝堂全员着素服。
素服以白、黑、灰为主,禁用红、黄、紫等艳色。
材质则是棉麻粗布,不可着绸缎。
如严嵩和夏言,便戴白布孝帽,穿毛边白麻衣,腰束生麻。
两个老头披麻戴孝。
那悲怆的表情,也跟死了至亲一般。
别笑话,普通官员想为太后披麻戴孝,还没有资格呢!
这倒也罢了,太后灵柩需在宫中停灵二十七天,期间每日举行祭奠仪式,百官哭临,二十七日后移灵至陵墓。
蒋太后要与兴献帝合葬,自然是葬入显陵,之前南巡早已安排妥当。
即便如此,当出殡之日来临,朱厚熜依旧悲痛得几欲昏厥,更提出要一路护送灵柩。
群臣无人敢劝阻,所幸最后这位恸哭之后,摆驾回宫,并未真的再启南巡。
天子出巡,本就要诸多准备,真的亲自扶棺南下,那反倒要延期下葬了,亦是不孝。
有此考虑,朱厚熜最终作罢。
群臣松了口气,逐渐恢复旧日习惯。
按照制度,太后去世,斩衰三年,实际的服丧期为二十七个月,天子、皇子及近支宗亲需穿粗麻丧服,官员穿素服。
但实际上,二十七日之后,上下基本就恢复正常。
高品大员可以禁着华服,以免碍着陛下的眼,底下的低级官员则换上常服,一切照旧。
陛下固然对于蒋太后纯孝,可朝臣也是这般认为的。
可渐渐的。
由上至下,突然发现不对劲了。
内阁值房内,铜炉里的檀香燃尽,灰白的香灰堆积,却无人清理。
因为桌案上,高高垒起的奏疏,远比香灰来得触目惊心。
严嵩缓缓步入,就见夏言背着双手,焦急地打着转。
见他出现,也顾不上往日的嫌隙,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陛下今日上朝么?”
“依司礼监之言,今日再辍朝……”
“怎能如此?西北尚有加急军务啊!”
彼此对视,两人心头同时弥漫出不好的预感。
脑海中更是浮现出一个与励精图治的天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汇——
怠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