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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薪火相传

  二月初的京郊,残雪未消。

  官道两侧的枯草间犹见霜痕。

  偶有寒风掠过,卷起细碎的冰晶,在晨光中闪着微芒。

  张璁的马车,停在长亭外。

  他的儿子带着老仆,正忙着将箱笼捆扎妥当,这位致仕的首辅大人则褪去官袍,只着一件半旧的靛青直裰,犹如一介寒儒。

  这绝不作假,张璁即便担任首辅,权倾朝野之际,也一再告诫家乡族人,不要因他在朝做高官,便倚势凌人,干不法事。

  由此,居朝十载,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

  以致于后来过世不久,家中竟一贫如洗,还需旁人来接济。

  这一点别说历史上的严嵩和徐阶,就是原本的继任者夏言,都万万达不到。

  此时此刻,这个品性无可挑剔,却因在位期间得罪了太多的官僚,以致于士林风评很差的首辅,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朦胧的西山轮廓,呼出的白气在须眉间凝结成细小的霜花。

  他在等人。

  果不其然,马蹄声至。

  一辆马车踏雪而来。

  到了近前,海玥和严世蕃将严嵩搀扶着走下。

  这位新任首辅特意着了素色棉袍,腰间连寻常的玉带也未系,刚刚下了马车,就拱手长揖:“张公远行,特来相送!”

  张璁待得他走到面前,还轻轻哼了一声:“二月倒春寒,严阁老何必亲至?”

  严嵩知道这位嘴上从来是不饶人的,也不介意,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奉上:“寒舍自酿的姜糖,最宜路上御寒,张公此去浙江路远,聊表寸心!”

  纸包揭开,辛辣的姜香,混着蜂蜜的甜味溢出。

  张璁怔了怔,捻起一块含在口中,顿觉一股暖流自喉间蔓延,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感叹道:“好味道啊!当日在值房中见你吃时,就觉得馋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有这口福!”

  吃人嘴短,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喃喃道:“当时骂你清流迂腐,是老夫偏颇了……”

  严嵩恳切地道:“若非张公力排众议,新政焉能推行?”

  二人不约而同地顿了顿,又同时笑出声来。

  曾经剑拔弩张的政见之争,此刻竟成了会心一笑的往事。

  海玥和严世蕃作为小辈,则到了亭内,备下送行的薄酒。

  严嵩走了过去,亲自执壶,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在寒气中腾起细雾:“这一杯,敬张公十载辅弼之功!”

  张璁举杯却未饮,只是望着酒水,轻叹道:“尚未功成!远未功成啊!”

  说罢看了海玥一眼,又对着严嵩道:“你的《考成法》很好,尤其是‘四格八法’的考绩制度,当尽快推行天下!”

  张璁的整顿吏治,没有一个完全的名目,却是未来张居正变法里《考成法》的雏形。

  而在海玥的建议下,严嵩干脆将《考成法》归纳出来,甚至还吸收了后世清朝的一些经验。

  将官员分为“称职、平常、不称”三等,以“操守、才能、政绩、资历”四格定级,结合“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软、不谨”八法定罪。

  此法一出,最紧张的还不是贪官污吏,而是许多得过且过,占着位置根本不做事的摆烂者。

  张璁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但先前清理了京官,一时间不好再对这些官员动手,现在《考成法》一出,着实赞叹不已。

  这也是他愿意举荐严嵩任首辅的主要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张璁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

  急流勇退,给严嵩让位,还能为身边的大礼议群臣,争取一个好的待遇。

  一朝天子一朝臣,首辅更迭也是如此。

  原先他退下去了,霍韬等人也给靠边站,现在严嵩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不会对那些心腹太过苛刻。

  严嵩确实领会到了这层意思,此时也正色道:“张公所创法度,嵩必竭力护持,今蒙举荐之恩,请受严某一拜!”

  说罢,当真郑重拜下,一揖到底。

  张璁看着。

  并未阻拦。

  这一拜,拜的是薪火相传之托。

  这一拜,才是此番送别的真谛。

  他终于能安心归乡了。

  海玥和严世蕃站在不远处,同样目睹了这个难得的场面。

  ‘嘿!嘿嘿嘿!’

  严世蕃嘴角上扬,总算受过专业训练,把笑声压回了肚子里。

  他父亲,是首辅了啊!

  这换在四年前,想也不敢想!

  那个时候的严嵩,虽然成了礼部右侍郎,却被排挤在权力的核心层外,为了巴结大礼议新贵,还让他跟在桂萼之子桂载身后当跟班,哪里能料到,会有今日的风光?

  ‘薪火传承……’

  ‘好!’

  海玥面色平和,不像前者的嘴角那么难压,但心里同样高兴。

  即便是他这位后世人的到来,也无法改变嘉靖新政的失败。

  无论是度田清丈,还是一条鞭法,在现阶段都是推行不下去的。

  可他的到来,却让张璁的革新,不至于人亡政息,而是多了一位继任者。

  原本的继承首辅夏言,由于政治路线的不同,是承袭不了张璁政策的。

  与夏言愿意不愿意没关系,就是继承不了。

  夏言这个人的品性,要超过无底线的严嵩许多,执政能力也算不错,但此人的上位逻辑,和严嵩其实没有差别,纯粹是靠逢迎天子。

  先是靠天地分祭出头,后来又步步逢迎,见嘉靖修道就写青词祝颂,是为初代青词宰相。

  这样的一个人,能当首辅,只需要皇权在握的天子认可就行。

  但想要改革,推行新政,办不到。

  群臣不会服他,身边无法聚拢一批改革干将。

  严嵩还真不同。

  于武宗朝就与宦官对抗,到了嘉靖朝,先是任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后又说服陛下释罪李福达一案获罪者,再扛着张璁的压力,一步步走到次辅之位。

  夏言做不到的,如今的清流领袖严嵩,却能为之。

  ‘真是想不到……’

  ‘如今为大明改革的,竟然会是严嵩!’

  海玥在琼山时,还是极为抗拒要成为严嵩的学生。

  如今却间接促成了严嵩当首辅,接替张璁的改革之心。

  当真是世事难料。

  而日色渐高,车夫终于轻声催促。

  新旧两位首辅依依惜别,张璁临上车前,再看了海玥一眼,目光中露出心满意足之色,钻入了车厢。

  马车碾过冻土吱呀远去,天上又开始飘落雪花。

  严嵩伫立,直到那青布车帘彻底消失在雪雾中。

  “呼!”

  别说海玥和严世蕃思绪万千,他何尝不觉得恍若梦中。

  甚至陛下同意了张璁的乞骸骨,都没有完全放心,直到此时亲自送别,看着对方远离京师,这才终于定下心来。

  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它在掌心化作水痕——恰如这朝堂更迭,终是旧雪化尽,新雪又生。

  “走吧!”

  严嵩五指徐徐握起,将雪花捏在手心,转头对着两人道。

  海玥微微点头,上来扶他,一如往常。

  严世蕃还在傻笑。

  甚至笑容已经压不住了。

  “这小子……”

  严嵩见状,心头的狂喜,顿时熄灭了不少。

  现在当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儿子不争气。

  倒也不是完全不争气,再怎么说,都是考中举人了。

  有鉴于此,严嵩顺势道:“科举将至,你莫要在外闲逛了,在家好好备考吧!”

  严世蕃的笑容瞬间消失。

  时间过得很快。

  如今已经是嘉靖十三年二月。

  今年又是科举之年。

  秋天就是乡试秋闱。

  当然,严世蕃身为举人,倒是毋须参加顺天府的乡试,可以直接去参加礼部会试,争取金榜题名,考中进士。

  但备考的时间是一致的,严嵩如今身为首辅,固然不指望严世蕃能成为杨慎一般的状元郎,可考个三甲总行吧!

  那样他严家的权势,才能顺利延续,甚至他这位内阁首辅、清流领袖的政治遗产,都能被儿子继承。

  严世蕃也清楚这点。

  想要继承父亲首辅的官场资源,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考取功名,那样踏入仕途,青云直上,旁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这进士,实在难考啊!

  尤其是这两年,他多少有些懈怠了。

  不说手不释卷吧,基本也是没有看书。

  之前南巡的时候,难不成自己偷偷捧一卷书?

  完全不可能嘛!

  但让严世蕃放弃,也有些不甘心。

  如果只是一个监生出身,恩荫为官倒罢了,都已经是举人,再靠我的首辅父亲出来任官,是不是太不值了些?

  严嵩皱起眉头,海玥则开口建议道:“可以让东楼回国子监进学,一心会互助进学的传统不能丢。”

  这是实话。

  国子监是一心会的根基,同样也是人才的储备地。

  科举互助的良好风气,是要维持下去的。

  “好!”

  严嵩目光一动:“明威所言极是,你回国子监吧,好好跟同窗一起备考进学,明白了么?”

  “孩儿遵命!”

  严世蕃松了口气,赶忙应下,寻了个空低声道:“明威,国子监现在的那些后辈,你有没有看重谁?”

  他觉得这位选人特别有眼光,不然的话一心会的进士率也不会如此之高。

  海玥微笑:“我确有举荐,东楼可以与他一同备考。”

  “谁?”

  “一个从徽州府来的士子,名叫胡宗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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