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阳接过答卷,眼神随意地落了上去。
黄绾轻轻屏住呼吸。
同考官通过的卷子,叫荐卷。
一旦成了荐卷,被取中的把握至少就有五分。
而副主考看了,若也中意,在荐卷上批一个“取”字的,那上榜的机会一跃至九分,堪称十拿九稳 因为两位主考官在官场上的地位基本相当,有时候副考官甚至官位要更高一些,只是士林资历略逊。
比如黄绾与张玉阳就是如此,黄绾是大礼议新贵,礼部左侍郎,张玉阳虽是文渊阁大学士,却无实权,那么张玉阳自然不该驳黄绾的面子。
张玉阳之前也确实是如此的,他已经是半退休的人物,官场上没必要与实权在握的大礼议集团争锋,个人也认可黄绾的造诣水平,可他拿过卷子,视线随意地扫了几句后,眉头顿时一动。
不仅是因为这份答卷的水平属实有些次,更在于文章风格,他早早见过。
就在会试考官定下后,严嵩托人私下里登门,提出一个请求。
张玉阳在初听到请托时,是很震惊的,他认为这位清流领袖,是为其子登科说情的。
但很快,张玉阳惭愧地发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严嵩并不是请求让他的儿子严世蕃上榜,恰恰相反,他是要让自己的儿子落第。
当然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
严嵩将严世蕃的不少文章整理了送至,有言此等水平,能中举人已是侥幸,若是会试里文章并无长足进步,依旧是这般文辞机巧,格调未成,进士是万万没有资格的,定要让其黜落!
张玉阳看了后也深以为然,这种水平确实也就堪堪当个举人,还要是那种竞争不太激烈的省府,若是到江浙文华之地,根本轮不到其上榜,更别提高中进士了。
由此也隐隐觉得,这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严世蕃水平不够,严嵩又不愿意为其子疏通关系,舞弊上榜,那自然是黜落的,何必特意关照,多此一举呢?
但此时此刻,凝视着递过来的卷子,那熟悉的文风,那大大的“取”字,张玉阳深吸一口气,看向黄绾。
黄绾心里有鬼,再加上从前没有干过这等事,视线顿时避了开去。
张玉阳确定无疑,对方是有意为之,而自己已经无形中参与到新旧两位内阁阁老的交锋中。
他稍稍合了合眼睑,然后毫不迟疑地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黜”,淡淡地道:“给黄主考!”
黄绾接过卷子,脸色稍稍变了变,但也没有任何质疑,就将之递给了旁边的小厮,低声道:“黜落了吧!”
在大多数同考官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一场短暂的交锋结束。
而缓了片刻,黄绾收拾好了心情,也继续开始批阅卷子。
烛火高燃,花费了三个日夜的时间,所有取中的答卷都已挑出,数了数目,有三百二十五人。
于是乎,又将水平较次的一批挑出来,黜落了二十多位,最后总计两百九十八人上榜。
会试定去留,殿试定名次,上了这个榜,基本意味着,这就是嘉靖十一年,壬辰科的进士名单了。
不过前几名依旧要排出。
黄绾摒弃了那些杂念,倒是挑出最看好的那份答卷,提议道:“张公,此人可当会元!”
张玉阳认出是那些同出一门的举人之一,微微摇头。
这些同出一门的文章水平较高,都能名列前茅,再取会元,就显得木秀于林了。
于是乎,张玉阳特意挑出一份:“布帛菽粟之文,必定笃行君子,老夫有意点此人为会元,诸位以为如何?”
众多考官纷纷传阅,发现确实是好文采,在应答水平上可谓难分伯仲,哪怕心底里面觉得那位文章更合心意的,也没必要驳斥。
“既然诸位无意,那就这般定了。”
张玉阳点出了会元。
然后将那位文辞精当,笔法老成,读之令人神清气朗的,排在了第二;
将那位才情最佳,可惜第三场发挥失常的,排在了第五;
将一位中正醇雅,理明辞达的,排在了第九;
将一位法度谨严,字字铿锵的,排在了第十;
看着名单,这位会试主考官由衷地发出感叹:“当真是了不得啊!”
其余考官也啧啧称奇。
若这四人真是同出一门,即便是如今在士林中颇具名声的八才子,昔日也及不上这等辉煌。
四人皆中,且名列前十!
想到这里,张玉阳有些期待,又有些羡慕:“殿试面圣之时,未知天颜垂青若何?倘得再续佳篇,必当名标青史,流芳后世!”
会试从考完到放榜,依旧是半个月的时间差。
但不同于乡试,能否高中基本上是要等到放榜日再揭晓,会试的名单露得比较快。
因为这还涉及到士大夫之间的联姻。
明朝是没有大规模榜下捉婿传统的。
因为榜下捉婿最普遍的做法,是富商与排名靠后的进士之间的联姻,说难听些,就是官商勾结,钱权往来。
但明朝的读书人,一旦考中了举人,马上就有了相当高的社会地位,要么看不上商贾出身的人家,要么即便娶富商女,也不可能用榜下捉婿那般掉价的法子。
偷偷打听会试上榜的名单,就是一个很好的法子。
一旦确定了榜上有哪些尚未成婚的年轻士子,这些人就是香饽饽,手快有手慢无啊!
于是乎,国子监热闹了。
“听闻二位爷年少登科,才高八斗,特托老婆子来说合!”
“这位娘子,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儿更是一等一的好!”
“不合心意还有嘛,二位爷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多少豪门贵府盯着呢!老婆子今日先来递个话,改日再带庚帖,细细商议啊!”
海玥好不容易又打发走了一位媒婆,回到斋舍,无奈地道:“应付这些人,比再考一场会试都累……”
海瑞在边上脸庞微微涨红,不满道:“这些媒婆也真敢说,会试尚未放榜,殿试更未召开,什么年少登科,天子门生,胆子太大了!”
苏志皋走了进来,却是连连拱手:“她们胆子大归大,消息却灵通得很,恭喜恭喜啊!”
苏志皋四十三岁的年纪,早已经成婚,儿女四人,孙子都有两个了,当然不会是媒婆登门的对象,而林大钦在解释过自己在家乡已经娶亲,并且不准备和离后,也没了媒婆纠缠,剩下的就是海氏兄弟了。
不过旁边还有一个人在嘀嘀咕咕。
严世蕃干笑一声:“怎么……怎么没人来寻我啊?”
海玥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东楼,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已经定亲了,聘礼都下了?”
“哦对!对对对!”
严世蕃一拍脑门。
一紧张,把要狠狠策反的夏清梧都给忘了。
说实话,这次会试考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妙。
所幸上次乡试考完,他也觉得发挥失常,但事后证明,还是凭借真才实学上榜了。
所以严世蕃觉得,这次会试自己虽然发挥得也不太好,但说不定又是倒数第一呢!
诶,爷上榜了!
爷随便学学也成进士了!
气不气?
只可惜不能通过媒婆登门来确定,自己是不是榜上有名,这就是已婚士子的苦楚啊!
‘哼!若是夏清梧不知好歹,直接休了她,我还能再挑……也该回碧玉堂看看小琴与小凤了,这么久没去,她们肯定想死我了!’
想到这里,严世蕃也顾不上装病找台阶了,眼珠子转了转,找了个借口消失不见。
海玥不理这个家伙,但同样被媒婆勾起了思绪。
随着科举即将结束,正式入仕,娶妻确实是必要的环节。
明朝不比宋朝,宋朝士人由于种种原因,不少是有晚婚例子的,出身大家的女子平均结婚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应该是历朝历代都最晚的。
但明朝不同,明朝女子二十岁出嫁,那就是老姑娘,甚至要被怀疑有什么问题,同样男子结婚年龄也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超过这个年纪,除非真的穷到揭不开锅,不然也要受到质疑。
而科举入仕更是如此,要当官了,当然是成了家更显得稳重,不然一个人无儿无女,来去自如的,总有种随时要图谋不轨的威胁感。
海玥正是意识到了这点,再加上晚成婚不如早成婚,这才向爹娘提出准备迎娶黎玉英,结果二老不同意也不否定,就这般拖着,如今会试都考完了,媒婆都上门了,难不成真要等到安南亡国?
这般一想,海玥也呆不下去了,找个借口,离开了国子监。
刚刚回到英略社后院,迎面就见海浩走了出来,见状笑道:“十三郎回来得正好,为父正要去寻你!过来看!”
说着,将其带入屋中,然后极其自然地拖出一个遍体鳞伤的汉子来。
海玥愣住:“这人是?”
海浩介绍:“他就是莫登庸的儿子莫光启,我们想请他来英略社作客,结果中途产生了些小误会,杀光了他的护卫,这才将人请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