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谣言好生歹毒!”
海玥听完,顿时皱起眉头。
人家已经是倒数第一,堪堪上榜了,还传是额外加的?
有鉴于严嵩如今冉冉上升的势头,入阁只有半步之遥的仕途,如此传言还真的致命。
就这么说吧,如果严嵩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那严世蕃考都不能考,得直接避嫌。
而现在严嵩即便不是主考官,如果传出他的儿子因其父亲的权势获得了优待,由黜落变为上榜,那也是绝对的大事,士林清誉尽毁。
“一派胡言!”
李默同样怒斥:“将那些人统统带过来,我要问清楚,是谁在传这等无稽之谈!”
这谣言固然对于严家父子是一大重创,也在指责他为了攀附严嵩,科举舞弊,岂能容忍?
阿禄缩着脑袋,不敢应声,推官沈墨倒是起劲了:“下官马上去拿人!”
“且慢!”
海玥断然阻止:“这是贡院内的谣言,顺天府衙目前要做的,是搜寻被掳举子严世蕃的下落,不可本末倒置!”
李默猛地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赶忙道:“不错!本官身为乡试主考官,贡院内部的事情自会定夺!”
推官沈墨眼珠转了转,哦了一声。
海玥见状补充道:“沈推官,如今严东楼生死未卜,任何案情细节的泄露,都可能导致贼人对其实施加害,我不希望听到外面有任何谣传,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
这话实在不像是一位举人对六品推官说的,可沈墨心头一凛,却是连连应下,再对着李默躬身行礼:“下官告退!”
他心里是有些遗憾的,方才李默震怒之下,让他去审问,只要将人带回府衙,那难免会走漏些消息。
如果将这件丑闻揭开,即便事后找不回人来,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是否失职了……
李默方才确实惊怒失态了,此时彻底反应过来,冷冷地看了这个推官的背影消失,再转向海玥,已是恨不得握住这位弟子的手了:“明威,好静气啊!”
这件事非同小可,损害的不止是严世蕃这位当事人和他这位主考官的声名,同科举人都要受到牵连。
毕竟如果严世蕃的倒数第一是添加上榜,那么他是不是占了别人的名额?排名靠后的其他名次是不是也有猫腻?排名靠前的是不是也有关系?
真要细究下去,解元林大钦和亚元海玥都是一心会,莫非是为了讨好陛下的安排?
之前那些黄榜下落第之人本就觉得不公,若是知晓这个消息,还不得蜂拥而至,大闹贡院?
所以海玥此时的冷静着实难能可贵,李默感叹的正在于此,身为老师反倒请教起学生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日放榜,当晚谣言居然就在贡院内广泛流传,这不可能是自发的。”
海玥道:“东楼被绑的动机现在还不能确定,但贡院的谣言,是冲着严侍郎的清誉去的。”
李默颔首:“不错!”
近了说,严嵩处置了一大批官吏,或许流血不多,只问斩了首恶汤沐父子,但谪戍边疆,终生不赦的惩罚,对于某些仕途正得意的京官来说,也是仇深似海。
远了讲,去年国子监一案,狂妄不可一世的武定侯郭勋,如今沦为了京师的笑柄,权势大衰,严世蕃在其中出了力,严嵩更让李福达一案里的罪臣重回朝堂,要知郭勋与那些人早就是不死不休。
除此之外,海玥还想到了大礼议新贵。
只要是进了仕途这个名利场,道德底线都很难有多高,电视剧里海瑞有句台词说得好,“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大多的能臣也有着种种缺陷,更会不择手段。
比如桂萼睚眦必报,霍韬待人苛刻,方献夫喜欢和稀泥,而张璁的权势欲望极强。
历史上的张璁为了阻止夏言上位,干了一件挺下作的事情。
这要从王阳明的弟子薛侃身上说起,这人是夏言的好友,也是一个纯粹的士大夫,居然上了一封奏疏,劝嘉靖“稽旧典,定皇储”。
意思是,陛下你登基十多年了,到现在还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按照先制,最好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作为皇储。
想想宋仁宗赵祯那么好的脾气,在收养儿子的问题上,和群臣们闹过多少次别扭,嘉靖是什么性情,看到这种奏疏顿时暴怒,直接把薛侃关进诏狱,严刑拷打,逼问他幕后指使是谁。
而薛侃上疏之前,也有些拿不准,就去太常寺卿彭泽的家中,征询对方的意见,因为彭泽不仅是他的上司,还是科举同年,平日里私交很好。
但彭泽更是张璁的亲信,一看到这封奏疏,就想到了一个嫁祸夏言的妙计,极力鼓动薛侃上疏,并且密报给了张璁,于是乎张璁先在嘉靖那边打了个埋伏,告诉嘉靖他查到了有人在背后指使薛侃,再让薛侃傻乎乎地上。
事情安排到这里,本来能把黑锅栽赃在夏言身上,可张璁和其死党彭泽万万没想到,王阳明的弟子薛侃虽然看不清政治,骨头却很硬,无论遭受怎样的拷打,都一口咬定是他一个人上的书,而嘉靖冷静下来之后,细细详查,结果发现了张璁在其中做的手脚。
于是乎,夏言没倒,张璁被二次免去阁老之位,又给贬了出去。
这一段的具体细节,有点像是电视剧里“贺表来喽”的原型,历史上发生的时间是嘉靖十年七月,现在是九月,但由于夏言未能得宠,反倒是严嵩有个上位的势头,那大礼议新贵会不会调转枪头,转而对付严家父子?
难说。
‘如此算来,严嵩当了清流出头,反倒仇人遍地走啊!’
海玥心中一琢磨,不禁有些感慨。
政治斗争向来都是如此的残酷,清流领袖更是难当。
而贡院显然不会是净土,对方既然来势汹汹,他也不能耽搁:“事已至此,先生与学生分头行动如何?”
李默毫不含糊:“术业有专攻,明威不必顾虑,尽管说来便是!”
海玥道:“贡院内部调查,交由学生,这群小厮知晓先生的秉性,反倒有恃无恐,学生则无顾虑。”
李默想了想道:“那我去顺天府衙,此事干系甚大,不盯住那,实难安心!”
这正是海玥担心的,如果大礼议新贵真有参与,或者于背后使力,府尹霍韬就是潜在的对手,顺天府衙也成为了不安定的因素,推官沈墨做不了主,指不定就一个不小心,把乡试有舞弊的嫌疑泄露出去,引发舆论风波。
而李默向来不惧权势,只要是不公之事,对上霍韬依旧能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由他去争取时间正合适。
“先生慢行!”
将这位座师送到贡院门口,海玥折返回明伦堂前,看着立于原地等待的小厮阿禄:“你倒是乖巧。”
阿禄苦笑道:“海相公,你是文曲星下凡,小的是苦命人,只求宽恕一二!”
“谈何宽恕呢?你心明眼亮,及时地发现了信封与玉佩,待得救人回来,当记你一功啊。”
海玥轻叹道:“但你对东楼的误会太大了,你可知这位三品侍郎之子,至今没有贴身书童服侍?”
阿禄怔住:“啊?”
海玥道:“严侍郎清廉正直,数十年如一日,东楼自然受其教导,若非今天鹿鸣宴,你都不会看到他戴着玉佩……恐怕那玉佩,都是借来的吧?”
这话说的,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但还真是实话。
严世蕃确实没有书童婢女,家中老仆是服侍严嵩欧阳氏夫妇的,如果排除近来在碧玉堂砸的钱财,生活与纨绔子弟完全挨不上边。
阿禄动容了:“严侍郎是好官啊,严公子……”
他把“虽然长得不像是好人”几个字咽了回去,哽咽着道:“严公子也是好人,小的不该听信那些谗言的,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底层百姓的价值观十分朴素,当大官的儿子愿意清贫,那就是好人,不该被污蔑,眼见着阿禄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海玥制止住:“做这些无用,当务之急是把人救回来,你之前说流言蜚语是从昨晚开始的,知道谁最先传的么?”
阿禄皱起眉头:“小的听说时,大伙儿都在传,都挺恼怒的……”
海玥道:“科举不公,当然令人气愤,错的不是你们,是那些居心叵测散布谣言之人!茶房传开,其他各处呢?”
眼见阿禄还是茫然,海玥干脆道:“你把各处的人手说一遍于我听!”
“是!”
阿禄应了一声,开始讲述。
贡院内分布多个区域,如主院的小厮与书手、号舍的水火夫与号军、膳房的厨役与炭工、大门与辕门的门吏与搜检,还有刻字房、更铺、书库、誊录、对读等等。
今年是科举年,从秋闱开始,到明天年初的春闱,都是人手最齐备的时候。
海玥若不是听阿禄详细讲述,都不知道这一座贡院里面,竟有两百多名仆役。
阿禄说着说着,脸色也难看起来:“海相公,这么多人,怎么找最初传话的啊?”
海玥稍作沉吟,给出了筛选条件:“你记性颇佳,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人平日里特别喜欢嚼舌根,但这一次大家议论纷纷之际,却沉默寡言,少有参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