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人称‘刘三舌’,他是号舍的水火夫,最喜欢传官人的话。”
“具体说一说。”
“小的记得,有一次他去送茶,回来逢人就说,‘今年八成考《春秋》’,大伙儿都以为他在考官那里听到了什么,后来才知道,那位考官说的是‘天凉如秋’,由此闹了个大笑话!不过他别的事情,说得还挺准……”
“这回沉默寡言,有什么缘由?”
“倒是听了一个说法,刘三的老婆,五年前跟个卖胭脂的货郎跑了,自此见不得成双成对的东西,连贡院号舍的联排板凳都要踹歪一只,近来却有人为他说媒,要娶个新媳妇,或许他的心思都在那上面,顾不得传闲言!”
海玥听到这里,微微点头:“下一个。”
“赵快腿,本名不知,小的来贡院时,大伙儿都这么叫他,平日里是大门的搜检,由于腿脚灵便,常常跑腿,耳朵尖,又称‘贡院顺风耳’。”
“他比起刘三在传话方面如何?”
“赵快腿的消息就准多了,有一年考题与盐政有关,他无意间漏了一嘴,比卷子早出来半个多月,不少人都猜,他偷偷地给外面卖题呢!”
“既如此,这次他为何没有参与流言的传播?”
“这倒也不奇怪,赵快腿人谨慎得很,每次闲话都有他,但真要遇到大事了,他溜得比谁都快,严公子舞弊一传开,他人就没影了。”
海玥听到这里,再度点了点头:“下一个。”
“孙碎嘴,更夫,被旁人称为‘三更锣,五更话’,这家伙话最多,且最不靠谱。”
“怎么说?”
“有一次大考完,他说巡夜时看见文场有白影飘过,一定是落第的士子不忿,在文场里吊死了,化作……化作冤魂来索命!”
“别怕,都是自己吓自己,哪有那种事……”
“孙碎嘴还特别爱吹牛,说当年张阁老每次考试时,都是他端茶送水,张阁老一直念着他的好,要提拔他呢!”
“张阁老居朝十载,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甚至一再告诫家乡的族人,不要因他在朝做高官,便倚势凌人干不法事!这等吹嘘恰恰证明了他完全不知张阁老的为人!”
“是啊是啊!所以大伙儿起初还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扯得多了,就根本不信了,拿他当笑话。”
“这回孙碎嘴为何少言?”
“不知道!怕是心里有鬼?”
海玥听到这里,心里面有了数:“走吧,先去审第一个人吧!”
“海相公,这里是水火夫的居房啊!”
“你以为我们先来哪里?”
阿禄愣神道:“小的以为是先审问孙碎嘴,因为他无缘无故就不说话了!”
海玥悠然道:“但此人的信誉也最低,已然在贡院沦为笑话,由他亲口传出的消息,旁人不会在短短一个晚上就传开,对么?”
“咦……这倒是!”
阿禄转念一想:“这三个人里面,孙碎嘴的话最不可信,其他两个大伙儿都是信的,可为什么是刘三呢?他不是要娶媳妇么?”
海玥沉声道:“那就要看看,他续弦的钱财是怎么来的了,把人叫出来!”
“谁啊!这大冷天的,都快入更了……”
刘三打着哈欠出来了。
这个水火夫瘦长脸,两撇鼠须,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见到海玥立于树下,稍稍打量一番,就堆起笑容:“哎呦!这不是今科亚元海相公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海玥同样微笑:“不愧是贡院的,每个人都很机灵,更能沾上些文华之气……”
刘三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哎呦!海相公此言真是令小的,小的……”
他绞尽脑汁,似乎想要说句更文雅的话语,但一时间反倒想不起来,不禁急得面红耳赤起来。
结果海玥下一句话就来了个转折:“你既识文认字,当知大明律中诬告和骂詈,是何罪名吧?”
刘三笑容瞬间凝固。
“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诽谤污人名节者,笞三十至杖八十!”
得益于弟弟海瑞时常翻阅《大明律》,海玥同样是信手拈来:“尤其是污蔑官宦子弟,更是罪加一等!当然,你应该听过了严侍郎的清正廉明,专门欺负好官,若是换成专横跋扈的武定侯,怕是万万没有这份胆量的!”
刘三表情僵硬了片刻,语气却恢复谦卑与镇定:“海相公的话,小的听不懂,小的近来根本没有传话,何谈污蔑官家子呢?”
海玥看了看他:“你听不懂没关系,现在严公子被贼人掳走了,鹿鸣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朝野震惊,锦衣卫必然涉入,到时候你去诏狱里面,自然会有人找你问话。”
刘三面色立变:“海相公,小的真的没做过,没有……”
海玥转身就走。
“诶!等一等!等一等!”
片刻后,伴随着慌张的脚步声,刘三追了上来,颤声道:“海相公,严公子被贼人掳走,真与小的无关啊!”
海玥道:“但最初在贡院里传闲话的是你!前一日谣言四起,第二日贼人行凶,你觉得锦衣卫会相信两者毫无关联么?”
噗通!
刘三猛地跪了下来,再无迟疑:“海相公救救小的!救救小的!小的真不敢做那等事啊,只是嘴贱!嘴贱!”
阿禄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三言两语之间,对方真的交代了?
海玥却很清楚,这是因为案件的性质不同了。
如果仅仅是谣言,刘三肯定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众说纷纭之下还真的很难讲清楚,对方显然不畏惧《大明律》中什么诬告和骂詈,心里门儿清。
可现在严世蕃人没了,那就不是造谣污蔑的问题,而是一场上达天听的大案,锦衣卫要出动了。
不可一世的高官遇到锦衣卫都惶惶不可终日,更何况这种贡院胥吏?一旦被抓入北镇抚司,无论有没有罪,都是没有活路的。
所以刘三撂了。
趁着他心神不宁,海玥直接发问:“那边给了你多少银子娶媳妇?”
听到娶媳妇的银两,刘三再无侥幸,低声道:“两百五十两……两百五十两银子……”
“那也不少了!”
海玥道:“授意你这么做的人是谁?”
刘三答道:“顺天府衙的礼房书吏倪杰……”
‘啊!’
阿禄听得惊心动魄:‘指使的人是大京兆?’
乡试的提调官,正是顺天府尹霍韬,近来顺天府衙礼房和贡院也频频接触,在这个过程中指使手下串通贡院里的人,散布有关严世蕃的谣言,确实神不知鬼不觉。
海玥却不这样认为。
并不是说顺天府衙的胥吏出面,就一定是其顶头上司顺天府尹霍韬指使,这些京师里面的胥吏手眼通天,背后不知站着谁,往往还喜欢云里雾绕,故布迷阵。
而他现在只要确定这件事是有人授意的谣传就可以了,暂时不急于揪出幕后指使,继续问道:“一个晚上就传遍贡院,这个礼房书吏不是只找了你一个人散播吧?”
“对对!”
刘三连连点头,承认得很快,显然不想让自己一个人倒霉:“赵快腿肯定也办了事!主院、号舍、茶房的消息,是我传的,膳房、大门和书库肯定是赵快腿散的信!”
“你随我来!”
当海玥带着刘三,出现在赵快腿面前,赵快腿先是百般抵赖,但很快望向刘三的眼神里就透着浓浓的愤恨,无可奈何地交代:“是!小的收了顺天府衙门礼房书吏倪杰三百两银子,散了科举舞弊的消息!”
“凭什么比俺多五十两?能娶好几个媳妇了!”
即便这个时候,刘三还忍不住忿忿,海玥已然道:“除了你们俩外,礼房书吏倪杰还有没有收买旁人?”
赵快腿想了想,缓缓摇头:“应该没了。”
“孙碎嘴呢?”
刘三和赵快腿闻言都有些不屑:“他?他说的话谁信呐?倪书吏当然不会在他身上使银子!”
“你们都识字,取纸笔来,写下供状吧!”
海玥道:“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只要你们没有其他隐瞒,可以免于在锦衣卫手里走一遭。”
刘三和赵快腿脸色灰败,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完了,可如果能不落在锦衣卫手里,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能颤声道:“谢海相公!谢海相公!”
眼见两个人如丧考妣地写着供状,海玥又看向阿禄:“你去将孙碎嘴带过来!”
阿禄奇道:“海相公,他不是没有嫌疑么?”
海玥道:“散播谣言的或许没有他,但并不代表没有嫌疑,去带人吧!”
“是!”
阿禄领命,小跑着离开了。
两刻钟后的时间,他匆匆折返,却带着惶急之色:“海相公!不好……不好了!孙碎嘴不见了,问了左右更夫,都说没见到他的下落!”
“确定他是否真的失踪,再查清楚,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辰……”
海玥手里已经拿到了供状,交代了贡院小厮如何散布谣言,污蔑今科举子严世蕃最后一名是舞弊所得,正式进入下一阶段:“如果此人是第二位失踪之人,那案情就有突破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