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之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四人神情各异。
宋宴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燕前辈志向宏远,”
“在下虽对炼器一道没有什么涉猎,但也知晓非金丹之境,欲炼制法宝,几如筑基修士强求元神大道,恐非正途。”
即便站在那位前辈的肩膀上,投入十数代人力物力,最终能寻得一丝曙光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宋宴倒没有全盘否定,只是指出了其中艰难。
这等逆天之举,比假丹修士寻求突破真丹之路,还要艰难。
燕恒闻言,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浑浊的眼眸中闪过复杂情绪。
他先是点了点头,对宋宴的话表示了认同,随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宋前辈……您说的没错。”
“其实,或许燕氏当年对我们的议论,也没有错。”
“这确实是一条歧路,一条几乎看不到希望的绝路……”
“不过,不是祖师爷的遗愿错了,而是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把路走偏了。”
燕恒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老朽这一脉,自祖师爷燕伯那一代起,代代相传,执着于祖师爷的夙愿。”
“为了钻研炼器法门,筹措炼材,祖祖辈辈,舍弃了太多修炼的时间。”
“多数先辈寿元耗尽时,修为往往还在炼气中后期徘徊,终其一生都未能炼气圆满,筑就道基……”
他说着,目光扫过身旁的孙儿燕阙,眼中充满了苦涩与无奈。
“一代又一代,为了一个难以实现的目标耗尽心力、耗尽寿元,亲族凋零,日渐衰微……”
“这些年,我其实早已明白,祖师爷他老人家是真正的炼器天才,他想走的路,不是我等凡庸之辈能复制的。”
“要想真正继续他的钻研,沿着他的所思所想,哪怕只是向前探索一点点,也至少需要筑基境的修为。”
筑基境,对于一个将大量精力投入歧路炼器的修士而言,几乎成了天堑。
燕恒自己,也是在炼气七层的境界停滞了数十年,空耗光阴,如今垂垂老矣,大道更是无望。
“先前,老汉我也想着要循着祖上的路,一直走下去。”
燕恒叹了一声:“然此次魔修祸乱,龙潭山一日被毁,坊市倾覆,我等无处可去。”
“如今魔墟修士入侵,修仙界风云动荡,楚国以北到处是战场。”
“乱世将至,人命微如草芥。”
“老汉我一个炼气期的老东西,在这乱局中,活命都成问题……”
他抬头望向宋宴:“宋前辈,老汉我死了,烂命一条,但我这孙儿才十岁。”
“祖师遗愿,就当我这小子孙不肖罢。人活着,才是根本。”
“老朽现在只求能带着这个孙儿,寻一处安稳之地,平安度过这场魔劫。”
“思来想去,唯有厚着这张老脸,回北岈山,祈求宗族庇佑,哪怕落个分家名分,寄人篱下,也总好过爷孙俩曝尸荒野。”
“燕掌柜想得通透。”宋宴沉默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族大根深,回去总有个倚仗。燕氏在楚国也算一方势力,以你炼气后期的修为,在主家那里寻个差事,安稳修行应当不难。”
“多谢前辈宽慰。”
燕恒先是谢过,随后伸出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郑重地打开了这方剑匣。
那是一柄剑,一柄断剑。
这柄剑的造型剑首简单,没有剑格,剑柄与剑身之间也没有一个明显的划分。
通体漆黑,上面布满了幽蓝色的裂纹。
尤其是在断裂之处,幽蓝色裂纹更多更明显。
“宋前辈。”
燕恒催使灵力,取出了这柄断剑,悬于双手之上。
“祖师爷一生痴迷炼器,留下了不知多少件作品。”
“然而他老人家对自己的要求实在太过苛刻,认为这些尝试之作皆未能真正实现他所追求,尽皆失败,不合心意。”
“所以,大多数成果都被他亲手销毁了。”
“剩下的一小部分,或因流传在外而未及销毁,或是族中子弟不忍心,偷偷藏下了一些。”
他继续道,“其中有一些被辗转卖给了宗门,也有一些流落到了其他途径,如今怕也是不知所踪了。”
“而老汉我手中的这一柄飞剑,是祖师爷留下的最后一件作品。”
燕恒的目光落在手中古剑上,带着一种复杂情愫:“据族中口口相传的隐秘,传言此剑,乃祖师爷以一块极其珍贵的法宝残片为基础。”
“融入了多种当时能找到的顶级灵材,最终勉强成型的一柄飞剑……半成品。”
“可惜,剑成之日,祖师爷审视良久,最终失望地将其弃置一旁,随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就是这一柄祖师爷看不上的失败品,却被他这一脉的后辈子孙视若珍宝,一代又一代,小心翼翼地保存了下来。”
“希望日后能够出现一位后人,在此基础上,为祖上完成心愿。”
燕恒的语气从追忆转为决然:“如今想来,这其实是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将这剑留在身边,看到它,后辈子孙难免还会不甘心,忍不住去尝试,去重蹈覆辙,最终结局,不过是耗尽心力,难逃衰亡命运罢。”
燕恒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他双手托起古剑,目光真挚地看向宋宴。
“宋前辈,龙潭山时,老朽多有得罪,您大人大量,未曾计较。”
“此番登门致歉,老朽拿不出什么珍贵之物,想来您也是一位真正的爱剑之人,倘若您对这古剑有兴趣……”
“便赠予您吧。”
说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将古剑郑重递向宋宴,姿态恭敬。
宋宴眉头一挑,颇感意外。
不过想了想便也释然了,这东西留在手中,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从燕恒所言来看,它不仅没有什么用,对于燕伯留下来的这一支子嗣,也颇有一种作茧自缚的味道。
其实,燕恒还有一点儿小心思。
他微微瞥了一眼乖乖坐着的孙儿燕阙。
如今修仙界局势动荡,危机四伏。
这宋宴一看就是个天纵之才,未来仙途无量,倘若能够以此为纽带,与他搭上线,也不枉费他送出此物。
无论这联系有多淡,总归是有的。
他寿元将近,时日无多,要让燕阙有个稍微平坦些的道途,眼下只能放下执念,押上了所有能押的筹码。
只为在乱世将至时,为这孙儿求得一线虚无缥缈的庇护可能。
宋宴的目光在古剑上停留片刻。
无尽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想来此剑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不过他依旧很感兴趣,因为燕恒刚刚也说了,此物极有可能是一件法宝残片所铸。
退一万步说,它真的毫无作用,也可以放进无尽藏的火池之中,作为材料,用于强化其他飞剑。
“这剑,我就收下了。”
宋宴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没有推辞,也未曾表现出过多的欣喜,似乎只是接了一件寻常之物。
轻轻抬手,灵力牵动,这柄断剑便悬浮于他面前。
“龙潭山时,不过是些许闲言碎语,我并不放在心上。”
“赔礼有些过了。”
他微微侧过目光,向小鞠示意。
小鞠转身走向洞府角落的石桌,取来文房四宝,为宋宴研墨蘸笔。
宋宴提笔写了一封信,是给燕寻的。
大意是这祖孙俩将归返北岈山燕氏主家依附,彼身微末,恐有难处。
倘其有暇,投帖求见,请师兄念及旧谊,拂照一二,使其免于困顿即可。
注入一丝自身灵力作为印记,又将信笺内容封入玉简,交给燕恒。
他也只能做到这里,再多的,就是他们燕氏自己的家事,不好要求太多。
“若有什么难处,去寻五公子燕寻吧,其人仁厚,与我有旧,见我信简,或可帮衬些许。”
燕寻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深深作揖 “前辈高义,不计前嫌,相助我等……真叫老汉我,无地自容啊!”
宋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一直看着面前的断剑,缓缓说道:“不必。”
燕恒也很知趣,他再次深深一拜,拉着还有些恍惚的燕阙,告退离去了。
洞府之外,燕恒低头看了看手中玉简,又抬起头望向洞外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有一座长久积压在肩头的无形大山,正在逐渐消散。
几滴浑浊的老泪滑落脸颊,随即被寒风带走。
“走吧,阙儿,回家。”
他的背影依旧佝偻,脚步却仿佛轻快了一些。
地字贰壹洞府之中,小鞠不想打扰师尊,便早早告退了。
宋宴把玩着这一柄断剑,口中喃喃:“燕伯……”
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并不是从哪里听说过,而是在宗门的武库之中见过。
几年前刚迈入炼气后期,正式加入内门时,有一次去宗门武库挑选法器的机会。
不领白不领,当时宋宴是随便挑了一柄品相不错的飞剑备用。
那时候他在武库里见过一些奇形怪状的法器,由于法器的样貌和名字都极为怪异,所以他记得那个炼制之人的名号。
正是燕伯。
算算,从燕伯前辈离世到现在,怎么样也应该有一二百年了。
宗门之中竟然还留着他老人家从前的作品,也很值得惊奇。
宋宴沉吟了片刻,尝试向其中渡入了一缕剑气,并将神念沉入其中,想要尝试炼化。
炼化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两个时辰左右便炼化完毕了。
虽然此剑是法宝残片所炼,但由于并不完整,仅有个大体形制,称之为法器都比较勉强。
不过尝试了一番,宋宴却发现,此剑能够被收入无尽藏之中。
心念一动,宋宴的意识来到了界内。
那断剑此刻正竖于自己的剑道莲花虚影之上,四周有数道气机,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融入这断剑剑身之中。
这是太虚养剑章自动运转之下,在逐渐温养这柄断剑。
部分裂纹在缓缓愈合,剑身表面的一些无用杂质,也在缓缓剥落。
也许在无尽藏的眼中,这把飞剑正身负重伤,需要“治疗”。
可惜宋宴知道,这其实只是徒劳。
它只是一件半成品,若没有炼器大师将其重铸,永远都只会是这个模样。
然而令他感到惊异的是,这断剑之中,隐隐约约有些许幽蓝色的灵机缓缓涌出,在剑道莲花的旁边汇聚。
随即这无尽藏的界中,除了自己,竟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初时端坐在剑道莲花旁边,抬起头望着那柄断剑。
正想走上前去查看,却见他忽然起身,望向焚如火山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宋宴有些莫名。
便跟着他,一步步往火山的方向走去。
这个人影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宋宴听之不清。
“吾……乃……”
不过随着他靠近焚如火山,声音也在慢慢变大。
直到他攀上了火山之巅,望着焚如火池,忽的颓然坐下。
那声音起初模糊混杂,听不分明,但逐渐由远及近,回荡在宋宴的神念之中。
“吾乃朽木,不可雕也!”
他就这样盯着山巅火池,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任宋宴如何推搡,他也浑然不动。
宋宴沉吟片刻,暂且不再去管他,回到了此方世界的正中,剑道莲花的附近。
随手一招,那断剑便从莲台上飞来,落到身前,悬于空中。
“这飞剑尚未完成,按说不会有使用者。”
这断剑问世,也才几百年,想来不曾有剑修使用过,也没有如同此前两仪界那般风云变幻的场面。
“难不成,那人影是燕伯前辈么?”
他重新审视这柄飞剑。
也不知是不是刚刚这短短片刻的温养有了效果,这断剑一侧,隐隐约约,显露出两个极小极小的字来。
“求仁。”
宋宴口中琢磨着这个名字,思量一番。
“看来这位燕伯前辈,的确是在此飞剑上给予厚望。”
“可惜……”
他望了望那山巅火池边,轻叹了一声。
他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此物,原本是想将之融炼,看看能否为不系舟之剑体提升品阶。
不过眼下修仙界局势动荡,自己又马上要前往战场,此刻着手融炼,并不合时宜。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暂且放放。
宋宴的神念退出了界内。
不成想刚回过神来,便感应到洞府之外,有一道传讯符。
他取下一瞧,是外事长老张广元邀他去龙首山长老院一叙,有要事相商。
宋宴心中一凛,心中明了,这一天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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