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
今秦法过于严苛,有“轻罪重刑”“连坐苛法”之弊端。
若待新归之六国百姓,皆以重法绳之,恐天下不安。”
陈宏点了点头,扶苏对秦法的看法还是比较客观的。
不仅看到了秦法的好处和重要作用,也看到了它的弊端和局限性。
“那公子以为该当如何?”
扶苏沉默,皱眉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其实想过无数次了,所以只是沉吟片刻,便给出了答案。
“治国需“礼法并用”,导之以德,齐之以礼。”
陈宏满意点头,在扶苏身上,他看到了改良秦法的一丝希望。
扶苏仁厚,又不是对法家全盘否定,刚好可以中和一下过于极端的法家和苛刻的秦律。
“敢问公子,你认为秦法有何缺陷,应当如何改之?”
陈宏微微一笑,这扶苏是在考自己啊。
这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人才吗?
“哈哈,凡律法之属,无非两方面,一曰制定,二曰执行。”
“从制定上看,吾窃以为秦律有三大弊端。”
“哦?哪三大弊端?”
扶苏似乎很感兴趣,眼神灼灼地看着陈宏。
就连如同铁人一样的蒙恬也来了兴趣,看向陈宏。
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对易小川的毒打,悄悄竖起了耳朵。
“一曰:轻罪重罚,连坐峻法。”
“秦律以“轻罪重刑”为原则,导致在许多小罪上处罚过重。
如偷摘他人桑叶价值不足一钱(相当于几片叶子),即判罚徭役30天;
偷牛者脸上刺字并罚为“城旦舂”(筑城或舂米的苦役)。”摘自《睡虎地秦简》记载。
“吾以为,类似这些小罪的惩罚不宜过重,应当辅以礼教,以道德约束。
从根本上教化万民,减少小型犯罪事件的发生次数。”
扶苏点点头,这和他的理念不谋而合,看向陈宏的目光顿时亲切了许多。
在大秦朝堂,他的理念一直不被皇帝和众臣所接纳。
这一下,就有一种理念被别人认同的“知己感”。
周围的酒客、豪侠、小民们也都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天生爱自由,而小罪看似小,实则发生概率反而最大,也最贴合百姓生活。
因为普通百姓可能经常糊里糊涂就犯了小罪,遭到惩罚。
这让他们的感受更加深刻。
陈宏主张减小对轻罪的惩罚力度,自然能得到他们的共鸣和认可。
“大秦推行“什伍连坐”,一户犯罪,邻里不告发则同罪,五户、十户的连坐。
当年商鞅变法时规定“不告奸者腰斩”,导致人人自危,邻里信任崩塌,彼此提防。”
“最关键的是,连坐制度使得刑徒数量剧增。
很多本没有犯罪的五户、十户人家,因为邻里出了一个犯罪的,就全家连坐,通通惩罚,糊里糊涂成了刑徒。
甚至有害怕没有告发导致连坐的,干脆一见谁可疑,就立马告发,撇清责任。
导致诬告之风盛行,案件繁多,刑徒数量更多。
赭衣塞路,囹圄成市。
这些被无辜牵连的连坐刑徒,你若问他们心里对大秦有没有恨意?
我想多多少少是有的。
这无疑是在给大秦制造大批量的敌对群体,而且还是源源不断的,杀之不绝的群体。
只要连坐制度还在执行,刑徒的数量就会一直增加,源源不断。”
谈起连坐,吃瓜群众们可就不困了。
一个个讨论了起来。
“唉,跟我家隔了一条街的几十年的老邻居,就是因为隔壁家出了一个大盗贼。
邻居五户没能及时发现,向官府告发,结果全被罚为刑徒,去了骊山修陵墓了。
唉,现在那五户的房子,已经被卖给其他人了。
真是房子依旧在,故人已往矣。”
“唉,谁不是呢,跟我一起长大的小虎子,全家都倒霉受牵连,被罚去长城服劳役。”
“我们那条街好一点,出事的人罪名小一点,也就五户被罚金。
其中一个富户交了钱就没事了。
但其它四户没钱,交不起,只能去做劳役了。”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纷纷,扶苏皱了皱眉。
连坐制度虽然一点都人性化,反而抓着人形的弱点狠狠踩上一脚。
但不得不承认,连坐制度让大秦大大加强了对基层的控制力。
分化、瓦解了底层百姓联合起来的可能性。
让他们相互监督、相互制约、相互举报,不敢轻易犯罪。
形成了一张触及到户这样的基础单位的监督网络。
“那公子以为,连坐制度应该如何改进?”扶苏对着陈宏发出了询问。
“我认为,应该缩小连坐制度适用的范围?”
“缩小适用范围?”扶苏似乎看到了一点灵光,却抓不住,有些心痒。
“公子是否可以说清楚些?”
“简单来说,就是非大罪,不要使用连坐这种大范围的惩罚机制。
比如叛国、谋反、奸细、刺探机密情报、倒卖重要物资、操控物价、发国难财等等这些大罪。
就可以用连坐制度嘛。
不仅要用,还要大用,夷三族都是轻的。”
“像是那些小偷小摸的案件,就没必要动用如此的大杀器了嘛。”
扶苏若有所思,就连蒙恬都看向了陈宏,目光中带着些许欣赏。
虽然陈宏的思路很简单,但在这个时代,依然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扶苏越想越觉得事有可为,要完全废除连坐制度,基本是不可能的。
不说别的,他老父亲那里,伟大的始皇帝陛下,就不可能答应。
连坐酷刑,可以增强百姓对权柄的恐惧,维护权威的不可动摇,增强对百姓的控制力。
但缩小连坐范围,虽然实施起来依旧困难重重,但毕竟还是有成功的可能性的。
“先生所言,看似简单,实则大道至简,有大智慧,吾受教了。”
“先生,敢问这秦律制定之弊端,其二是什么?”
扶苏对陈宏的称呼,已经悄然从“公子”转变为“先生”了。
显然是认可陈宏是个有才学的人了。
“其二乃是:条文繁杂,标准模糊。”陈宏言简意赅。
“哦,愿闻其详。”
扶苏来了兴致,蒙恬也仔细聆听。
就连吃瓜群众们,不知何时,也都跪坐在地,围成一圈,安静聆听陈宏讲述。
甚至是被揍成猪头的易小川也都爬起来,静静地听着陈宏讲话。
因为他发现,陈宏并不是他刻板印象里的文盲,而是真有点东西在身上。
虽然易小川并不承认陈宏就比自己优秀了。
换成是他这个穿越者来讲,他也觉得自己能讲得头头是道。
陈宏继续阐述:“所谓‘条文繁杂’,秦律涉及农田、赋税、户籍、市场管理等方方面面。
仅《秦律十八种》就包含近200条细则,普通百姓难以理解。
更有甚者,连执行律法的一些官吏都搞不明白要用哪种条文审判案件。”
“那先生以为该如何改进呢?”扶苏露出好奇求学的目光。
“第一步,就是整合多种多样、浩如烟海的秦律,进行精简,调和法律条文互相之间的矛盾,补上漏洞。
重新整合成一部统一的系统性的大律典——《大秦律》。
只需一部,便包罗万象。
让每一个需要判案、治理一方的官员 好好学习《大秦律》,有问题了,就可以翻开来寻找答案。
并将这一部律法公布出去,普及给百姓知道。”
众人皆听得骇然,就连扶苏也暗暗心惊。
这一听,就是个超级大工程。
律法涉及到方方面面,要统合成一本系统性的总律典,谈何容易?
就连易小川也惊了,他只是个穿越者,要他搞搞小发明还行。
整合大律典?
得了吧。
后世的律法他一本都没搞明白呢。
自古以来,修订律法,都是一个考验大智慧的超级大活。
非无上智者,外加智囊团队,不可为之。
他易小川就没见过哪个穿越者,敢以一己之力,整合律法的。
“应当定期公布律令条文,让‘乡三老’都来学习《大秦律》。
三老都是各乡最德高望重的人,让他们来传达帝国的意志。
把律法普及给百姓知晓,教化各乡百姓。”
“条文繁杂的弊端初步解决了,至于标准模糊嘛……
如《法律答问》中规定“罪疑从重”,此等模糊条款常被官吏利用以扩大刑罚。
律法解释权完全掌握在官吏手里,说判什么,就判什么。
就算是懂法的百姓,都无法反驳。
这很不好,要补上漏洞,条文清晰,压缩官吏对律法的解释权力,避免他们滥用律法,坑害百姓。”
“其三:赋役苛重,耗竭民力。”
“如法律规定成年男子每年需服徭役1个月,但实际上经常超期。
戍边、修长城、建陵墓,总有无数的大工程等着黔首们。
导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
“全国约2000万人口中,每年征发的徭役约300万人以上,占全国人口的15左右。
修建骊山陵墓役使70多万人。
修长城40万(另一种说法认为修筑长城征发了近百万劳动力,占当时全国人口的二十分之一;还有观点认为巅峰时期征发了78万人)
修驰道/直道体系工程征发80万人。
南征百越征发了约50万士卒。
在北方边境驻扎了大量军队以防御匈奴。
仅蒙恬北击匈奴,率领的军队就有30万人。
如此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征发民夫士卒,耗竭民力。
不仅让许多民夫因为高强度劳动、环境恶劣,非自然死亡。
还让许多人长时间脱离正常的生产生活,导致有地无人耕种,农业生产受到影响,破坏农耕经济基础。
还导致了婚育时间延缓,人口比例失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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