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在汴梁城北二里处。
齐欲取周九鼎,颜率说曰:“大梁君臣欲得九鼎,谋于沙海之上,为日久矣。”
魏国贼子每次谋盗九鼎的会场,就是这里。
隋初,为伐江南,隋军引汴水注入沙海,在此操练水师,更添汪洋盛况。
随着气候变化和区域水文设计,今已干涸,唯余一片青青草原。
朱全忠治汴时,为取悦爱妻,在此种桃、山樱数千株。眼下暮春三月,青桃含苞,粉樱绽放。淡粉色的樱花像从天下撒下,漫山遍野的飞舞,格外迷人。
“大王,魏军赶到了!”一条小溪边,正在磨刀的吴王接到报告。
“哦?”吴王闻言一激动,定了定神,起身道:“快请!寡人求贤若渴,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
元谢面色大变。
殿下在说什么鬼话!
见周围军兵互相张望,元谢急忙附耳密语:“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能讲。这话若是被人——”
“我的意思是,一刻也等不及和贤才相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呐。”
“好了好了,知道了。”吴王摆摆手,离开了小溪。
铺着皮毯的空地上,魏博、义成军两镇将校整装卸甲,在樱花林间等待已久。
吴王步入林间,皮靴“哚哚”作响。
“哈哈哈!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吴王抬眼看了看黑压压的两镇将校,张开双臂,热情寒暄。
“魏博衙内亲事都虞侯臣田恒拜见大王!”田恒率队下拜。
“承嗣子孙?”
“……臣有原罪。”
“哈哈,什么原罪?田家不也出了那么多忠良。田帅可好?”
“都好。本欲亲来汴梁会师,不意突发风疾。”
“没大碍吧?早前听说,寡人有位叔母,先君的左昭容流落邺城……”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话音落地,嗡嗡声顿时消失。
藩臣朝臣,齐刷刷的严厉目光投来。
“汝辈狗贼,反虏!”赵寸按剑而跽:“亵渎天人,这是大辟罪!”
赵寸发毛后,在场朝臣先是愣住,继而勃然大怒。
主辱臣死!圣人居然还有一位嫂嫂这般遭遇。文官武臣,纷纷拔剑抽刀,破口大骂。
田恒尴尬万分,忙走出座位,下跪辩解道:“臣等死罪!被罗弘信安置在邺宫………我辈诛杀此辈后,奉送昭容在长生观修炼。大王提起,臣返镇便遣兵护送昭容归京。”
什么安置,明明是被罗弘信霸占了,还被请出来唱过艳辞呢。
“咳咳,干什么?”吴王按按手掌。田恒故意遮丑,他立刻也顺水推舟,装作不知:“战乱嘛,顾不上遣归是正常的。”
“你这名字,是不是该改改?犯灵帝讳嘛。”不待田恒答话,吴王已恍若无事,笑着在主位上跪定,颔首道:“都坐。”
一照面,差点就丢了命。田恒汗流浃背,心里涌起一股恼怒和怨恨。
诸将起身,目露讶然。
没想到吴王这么年少,却有这副模样气度。
不愧是李氏子。
“高祖太宗也是这个年龄就开始上阵的吧?”有人吹捧道。
众人面面相觑,这谁啊,这么猴急!
吴王一窒,赶紧切了话题,环视满座,开门见山:“朱氏父子经营汴梁十余年,城池坚巨,还有武夫若干。汴梁人口众多,而中原民心不附,汴人凶悍。怕是未能轻下。从今日拂晓起,寡人又已劝降了两个时辰,并无回应。我意,下午夺城。公等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赵寸、乞颜术丘等朝中文武坐在他左下。
来自魏博、成德、义成军的各衙将、十将等等在右下,不够座的将校侍立外围。
听见询问,众人都抬起头。
“敢问大王,城中守军有多少?”义成军带兵都头高原破冰道。
“不清楚。”吴王干脆地回道:“朱温之时,汴府内外军兵并陈、滑、徐、蔡、河五镇兵大略三十万。潼关,河中城,首阳山,晋城,拒阳川,横水………被圣人和靖难诸侯歼灭的有十万。从周之辈造反,这个几千那个几万,怕也拉走了好几万。朱大郎进薄关中,有兵十万……”
吴王有些恼火。
他常年蹲在宫里,接触军事不久,加上汴军体系庞大,伴随着人员补充,能理得个毛的清楚,因此,说着说着就卡壳了。
干脆一指王子美:“王公?你来说说。”
“臣也不知。”王子美摇头道:“不过略一估,衙军加外兵,最多不过几万人吧,与我军数量相仿。”
闻言,高原眉头紧锁。
最烦的就是攻城!还是这么多人据守的坚城。
“大王。”史神骁进言道:“汴梁城毫无疑问,不好打。王军合我辈,不过两万千余甲士,邻处叛军余部什么情形也不了解,臣不赞成挥霍将士,还是断水、打地道围城为上。”
“大王不是带了两万杂种?可否驱蛮攻城?”有人说道。
“难!那些蛮子,适才俺路过时观察过,一个个都是憨批,指望他们打仗是缘木求鱼。没俺们在,三千汴军就能收拾了他们。驱使攻城,怕是全死完了,护城河都填不平。”有人嘲笑。
“那就先训练他们。”
“咳咳,你的思想很危险啊。圣唐武力,宁与家贼,不授异族。”
“是的,尤其还是这些刚归化的蛮子,几与野人无二。”
“你说谁是异族?俺是不是唐人啊?”
“停!”吴王双手微抬,叫停道:“部族军靠不住,只能干些打扫战场、运输军资、骑射骚敌的事。就按原计划行事了!田公,魏军负责切断供水。高将军,我给你派一万杂种,你看看义成军能不能在城外某处筑土堆山,就像侯景围攻建康台城那样。寡人一会在北门发动夺城,先干几场,试试守军成色。”
魏军不耐苦战客战,就去修堤断水。
义成军,从高原管中窥豹,执行力应该还不错。可以交付难一点的差事。
这样分派任务,应该是合理的,吴王心想。
“大王英明!”
“奉王令!”
“踏平汴梁城,抢他娘的!”
“想在这世道出头,就得把命豁上!要不风光进汴梁,要不葬身城下,俺不在乎!”
群臣众将沸沸扬扬,吴王也听得有点激动。
即使已经见过阵,但一到大战,还是会心跳加速。
望着颓靡、敬畏、狂热、兴奋的军将大臣,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切感受到权力是多么迷人,也才体会到,之前在金城宫面对郑延昌的坚持是多么正确的一个决定。
那皇位要想坐上去,看来,只能在军中和圣人争夺影响力和威权了。
“文德武运,胜哉!”吴王总结性的哈哈大笑。一拍案,长身而起,重重捶了一记自己胸口,大步离座,手扬起来:“吹号,进军!”
三月初六,魏博田恒部、义成军高原部进抵汴梁。
吴王再度将大量劝降书绑在箭上射入城,无果。
下午,王师开始打造重型器械,大兴土木,发动攻城。
另一方,乱成一团的汴梁城也在紧锣密鼓进行防御。
把朱大郎家眷送到汴梁宫隐秘偏僻的通天楼安置保护起来后,守臣张继隆此时正到处奔走,检查军务。
“如果王师硬干,能顶多久?”
“看规模,敌人数倍于我,心里实在没底啊。”
看到搬运土石的军卒交头接耳,张继隆就呵斥他们,催他们赶紧干活。
“我们这座城乃是有数的名城,胜过几万军人,不会轻易夺取!汝辈就别打小算盘了!”
他绞尽脑汁,计算着这次战斗。
当然,作为晚唐五代的武夫:圣唐和大郎之间,张继隆也放了风声。
大郎已经战败,圣唐收复中原看来指日可待。
大家在李家治下三百年,朱氏灭亡,再回归朝廷也理应。
只是,大郎败军不知踪迹,这让张继隆又谨慎起来:
汴军凶残,天下皆知。
贸然归降,万一败军杀奔城下,或是招来援军,击溃了吴王,再回到汴梁,岂非大祸。
所以他向亲信透露,只要传来大郎身死,或者全军崩溃军不复军的消息,就开城交出一切。
在吴王在城下终于热火朝天动起手的时候,张继隆就在城头,屏息观察。
看到禁军大队步卒在壕沟外集结,他只是摇头叹息:“故人之子,竟然这般不琢!夺城能这么夺么?没有重武器,没有砲石箭簇大火掩护,步军单扑,这不是站在门下,让俺们揍沙包,自积军怨么?汝辈稍微争气点,这小子晓得厉害了,便会放弃扑城,徐图缓弄…………”
“这时间再缓上几日,也许就有大郎的情况了!”
壕沟外,步军已整顿完毕,组着盾稳重前行。
“杀杀杀!”
怒吼声直冲城楼。
张继隆摩挲着垛口板砖,笑道:“很有精神!儿郎们,下手轻点,教他们知难而退就行了,千万莫泼火油。大郎难啊,早些晚些,圣人多半是中原之主了。先卖个好,少些仇…………都听话!安稳过了这关,俺也像王彦章,带儿郎们奔个前程。”
正笑呵呵说着,忽然腰间一刺痛。
他下意识伸手揉摸,就摸到把钢刀插在肋后。
张继隆瞪大眼睛,看着满手的血慢慢转头,就看到几个下级将官或者说同僚冷冰冰的看着他。
其中最亲密的一个,正握着那把刺进他后背的钢刀,用力抽出。
张继隆疼得呲牙弯腰。
在周围,军兵们木然的、震惊的目睹情形,一个亲军刚退后喊出:“都…………”
那抽刀衙将已经举手暴喝:“起义!”
大群军兵顿时扑出,刀枪齐出,就在众多官吏将士百姓的围观下,将他这队亲军砍碎在城头。
“这是为什么?”张继隆扶着垛口,喷血瞋目。
“是你不识时务!是你昏头忘了俺们是做着什么勾当才有的今日!朝闻道,夕可反也。大梁彻底完了,俺们豪杰,谁鸟耐烦和朱家陪葬!你自己去黄泉效忠罢!”
张继隆嘿嘿苦笑:“难道俺真傻,这年月,就该你杀我,我砍你,谁也不敢信了谁…………俺在下面,看着………你们!”
“噗!”大刀斩下,血雨将左近军兵喷得浑身鲜红。
已有人一把举起张继隆人头,惊声尖叫:“继隆已死!打开北门迎吴王!”
“智者听俺号令!杀奔皇宫,擒拿朱氏父子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