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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走蛟

  靖宁五年,四月初七。

  威州三岔岗。

  如霜月色洒在山岗之间,二十余人的队伍,沿着官道往南前行,随行护卫衙役,都围在车厢附近,听着内部的传出满是悲戚的清朗嗓音:

  “怒发冲冠!凭栏处……”

  “咕咕叽叽……”

  “抬望眼!仰天长啸……”

  “叽叽叽叽……”

  车厢里亮着灯火,白白胖胖的中年官吏,单手抓着车窗,望向渐行渐远的中原大地,听的是老泪纵横,忍不住道:

  “好啦好啦,爹是调任瑞州,又不是流放岭南……”

  “瑞州就是岭南,岭南就是瑞州!”

  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郎,逗着小黑鸟,满眼叹息:

“老登,你说这官当的,十几年下来没爬上去,还掉下来了!京城遍地美人,我好不容易熬到长大,结果一个媳妇没娶上,往后去了  岭南可咋办?那都是巫教妖女……”

  中年官吏放下车窗,拿起小酒盅抿了口:

  “妖女有妖女的好,就我儿子这条件,到哪儿不是左搂右抱的命,是吧鸟登?”

  “咕叽!”

  少年郎稍显得意:

  “那倒是。放心,养子千日、用子一时,我如今已经学有所成,虽说样样不精,但胜在样样都会,只要让我遇上郡主、仙子什么的,肯定被我迷的眼花缭乱,到时候咱们父子俩乘着高枝,定能东山再起……”

  中年官吏调侃:“你就嘴上厉害。七八岁见过南宫仙子一个背影,能挂念到今天,昨天路过丹州,让你去紫徽山拜见,你还不好意思去……”

  少年郎摆了摆手:“人家那是山巅老祖,我这么个小屁孩,上门能作甚?要去也是等往后武艺大成……”

  “唉,让你从小学一样就行了,你非得说什么‘卷死本地土著’,你要是一心习武修道,保底是个紫徽山嫡传……”

  中年官吏说到这里,又低声道:

  “话说,太医院的林太医,想找个赘婿,姑娘比你大几岁,但家财万贯、国色天香……“

  少年郎眉头一皱:

  “家财万贯、国色天香,能嫁不出去?我好歹是七尺男儿,哪有入赘的道理”

  如此闲谈间,马车忽然出现颠簸,外面传来烈马长嘶以及仆役呼喊:

  “那是什么?”

  “妖……妖怪……”

  “快跑!”

  少年郎掀开帘子,却见昏暗山林之中涌现滚滚黑雾,朝着马车迅速压近,不过转瞬就吞没了前去查看的一名护卫,惨叫声与血光随之响起:

  中年官吏脸色骤变,但似乎对妖物来袭不是很意外,从身边拿起官刀,和少年郎冲出马车:

  “冲爹来的,你快走!”

  少年郎自幼生活在县尉之家,读书上学磨炼技法,京城都很少出,何曾见过排山倒海的鬼雾以及残肢乱飞血水四溅?

  短暂吓懵了一瞬后,少年郎又回过神来,搂着黑鸟跃上自己的小白马,一把拉住想要冲上去拦住妖物的中年官吏:

  “快跑!你能拦几下……”

  护卫几乎没有抵抗之力,便被黑雾吞没化为碎尸,能听到猛兽奔踏般的脚步,以及兴奋嗜血的古怪呼吼,犹如猛虎啸林:

  “行宫闹鬼那天,我肚子疼在山里拉野屎,看到何瞒何亥鬼鬼祟祟带着个人从后山一闪而过,不确定是不是太子,我怕何家灭口不敢说……”

  “操……驾!”

  少年郎知道必死无疑,疯狂驾马冲刺,但后方黑影杀完仆从,几乎眨眼就追到了后方,犹如咬住马尾的虎狼,他不惜以匕首刺破马身驱使加速,依旧被追的越来越近。

  叮叮叮……

背后随之传来金铁交击的声响,时而有气  劲从马侧呼啸而过,几次过后,胯下烈马发出惨痛嘶吼摔倒在地。

  白衣少年坠落前抓住天罡锏,整个人砸在泥地之中,摔得头晕目眩,尚未撑地爬起,就被拦腰抱住,往前飞扑。

  但如此扑出不过丈余,后方就传来一声:

  噗——

  胸口传来凉意,但尚未传来痛感,而整个世界的时间,也在此刻慢了下来。

  少年郎提着天罡锏,在摔倒时余光看向胸口,可见一截枪锋,从胸口透出寸余,血水迅速染红白色衣襟……

  嚓——

  枪锋很快抽出,飙出一道血箭。

  背后靠着的人影,也随之脱离,把他推了出去,提刀回头发出雄狮般的怒喝:

  少年郎扑倒在地上,又杵着天罡锏爬起,回头可见身着官袍的中年人,左手抓着捅入胸口的枪身,提刀往前劈砍,回头疯狂催促:

  “跑!跑啊……”

  而持枪人影,是个身着斗篷的黑衣人,浑身肌肉虬结如同巨人,有血气顺着枪身汇入右手,斗篷下那双眼睛戏谑望着少年郎,似乎并不介意猎物先跑两步。

  “呼……”

  少年郎前胸后背血流如注,提着三十六节天罡锏转身,清秀眉宇狰狞如修罗恶鬼,摇摇晃晃上前,胸背涌出的血水,逐渐染红三十六节锏身。

  “叽叽叽————”

  小黑鸟飞下来,抓着少年郎衣领,试图往后拽。

  但少年郎眼底愤恨与杀念,强到足以震慑鬼神,大步奔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喝————”

  斗篷黑衣人,只是拔出枪身继而前点,就刺在了少年郎胸腹,推着往后滑行,血气顺着枪身汇入胳膊:

  “这份杀念,是个走妖道的好苗子。可惜上面交代斩草除根……诶?”

  正说话间,少年郎制住退势,整个人前倾,硬生生以胸腹穿过枪锋,顺着枪杆扑到近前,一锏砸在斗篷人头上。

  咚————

  黑鹰也如同疯了般,抓向黑衣人面颊。

  但斗篷人毫无反应,只是随手扫开黑鹰,有条不紊吸收着青壮血气,眼神如同看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蝼蚁。

  咚——

  咚——

  少年郎胸口穿着长枪,手持天罡锏拼尽全力砸在人影颅顶,却都是以卵击石。

  持枪黑衣人起初浑不在意,但半途却目光微动,抬手抓住了砸来的天罡锏。

  抬眼扫视,可见这把兵器,似乎是十六年来第一次见血,有血水缓慢渗入锏身‘天罡’二字,但并没有气机流转或其他异样。

  “看起来还是件特殊法器,这次倒是捡了个意外之喜……”

  黑衣人往后一抽,试图夺过天罡锏仔细查看。

  但圆尾兽格的天罡锏,似乎焊在少年郎右手。

  抬眼望去,近在咫尺的少年郎,左眼裹挟滔天杀念,宛若濒死烈兽。

  右眼却很特殊,没有丝毫痛楚,就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明,正在通过那只瞳孔,查看窗外世人。

  斗篷枪客与那只眼睛对视,就如同一粒沙尘直面神魔,身形瞬间呆滞,再无半点动静。

  而与此同时,瞳孔另一头。

  一座峰插霄汉、岭横沧溟的山峦之下。

  巨大的水晶圆球,漂浮在宛若虚无之地的深渊之中,显出一幕幕光影。

  深渊无声无息,看不到任何景物,只有两只大眼睛,望着水晶球,眼神犹如刚被吵醒的山巅魅魔,还打了个哈欠:

  “啊么么睡得真舒服……”

  “这只小虫虫有点凶,看起来是个习武奇才,不知道养好了,能不能把姐姐从这无聊地方挖出去……”

  “不过快死了,还有点远……”

  声音犹如神明低吟,在深渊回响。

  继而水晶球的画面变幻,迅速缩小,显露出了整个三岔岗、威州。

  云端之上,可见一道小米粒的人影,御风而行从威州飞过,朝着北方疾驰。

  “哦哟这个小虫虫看起来挺厉害,左边左边……”

  声音犹如古神低语!

  水晶球中人影,猝不及防吓得侧闪百丈,环视周边云海,颇为茫然,在凝滞一瞬后,试探着往左边飞驰。

  而三岔岗内。

持枪黑衣人看着少年郎那只古怪右眼,似  乎直面神魔,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中年官吏倒在血泊之中,本能愣愣望着被长枪洞穿的少年郎。

  少年郎抓住枪杆,盯着面前的斗篷人影,眼神暴怒中稍显迷茫。

  而就在转瞬之后,天空上忽然传来了破风声:

  呼——

  声音由远及近,中年官吏抬眼看去,可见一道金光,洞穿云层急速坠落,停在了三人数丈之外!

  人影并未落地,而是当空悬浮,身着金色铠甲,脸上亦有面甲,只能看到背后飘扬的酒红长发,略微环视,便抬起右手虚握。

  嘭——

  呆若木鸡的斗篷枪客,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连同枪杆,就炸为了一团飞灰,被风吹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郎失去支撑,跪倒在地上,胸口后背血流如注,望向金甲神人,眼底满是难以言喻的震撼:

  “咳……”

  中年官吏口鼻满是血水,挣扎跪坐而起,扑到少年郎跟前:

  “神仙,救我儿子一命,救我儿子一命……“

  少年郎听到话语,才低头看向胸口,可见衣袍已经被血水浸透,没有痛觉,只有难以抑制的无力感,整个人跌坐在地。

  金甲神人酒红长发随风飘扬,佩戴面甲看不到长相,望着下方两父子:

  “你们怎么把我叫过来的?”

  少年郎想了想,把手里的天罡锏,往外丢了些:

  “咳……应该是这个,小贩说是上古神兵,人皇用过的兵器,送给神仙姐姐了……”

  天罡锏滚落几圈,到了金甲神人面前。

  金甲神人右手微抬,长锏就飞入手中,略微打量‘天罡’二字,继而双手持握,用力掰了下。

  结果铁锏如同绝对刚体,没有丝毫弯折。

  “呵”

  声音明显惊喜。

  金甲神人收起天罡锏,手腕轻翻丢出一个丹盒:

  “我不是神仙,身上只有一颗救命药,你们……”

  话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少年郎看起来气若游丝,但反应很快,连忙抓住丹盒,取出黄色丹丸,塞进中年官吏嘴里。

  中年官吏胸腹千疮百孔,已经气若游丝,想吐为时已晚,被捂着嘴,只能挣扎发出:

  “呜————!”

  丹药入口即化,胸腹伤口几乎眨眼止血,甚至有愈合之兆,而整个人随之陷入昏睡。

  “嘿?!”

  少年郎瞧见尚伤口愈合,眼底全是惊喜,抱着官吏跌坐在地上,望着天上神仙:

  “谢了。麻烦神仙姐姐……把我爹送出去……还有这只鹰,也送神仙姐姐了,商贩说是黑翅大鹏,很聪明,养大了能吃龙……如果这世道有龙的话…………………”

  说话声越来越弱,血水几乎染红了全身。

  “咕叽叽!”

  黑鹰察觉到了主子的命在旦夕,疯狂摇头晃脑,试图唤起金甲神人哪怕一丝同情。

  金甲人影悬浮于空,看着逐渐断绝生机的少年郎,在沉寂良久后,身形缓慢落地,抬起右手。

  右手五指可见金红血气渗出,化为一线,汇入少年郎胸口,天罡锏也插在了少年身侧:

  “我知道你怎么把我叫来了。东西还你,若是想报仇报恩,伤好后往南方走。”

  少年郎伤口逐步愈合,眼神浮现了几分生气与惊疑:

  “我去……去哪儿?”

  “我也不清楚。你一直往南走,不要停下,直到天涯海角。如果死在路上,说明你没缘分,家眷我帮你照顾。如果见到了祂,能活着回来,我封你为王。”

  金甲神人说完后,左手微抬,昏迷的中年官吏,就飘了起来,悬浮在身侧,而后乘风而去,逐渐穿入云端。

  少年郎杵着天罡锏起身,摸了摸胸口,又举目望着天上仙人:

  “我肯定活着回来,到时候去哪儿找神仙姐姐?”

  “雁京。”

  话落,人影已经破空而去,不见了踪迹,只剩下满地残骸,以及林中一人一鸟。

  少年郎看着夜空,良久才收回目光,环视左右,走倒地哀嘶的小白马跟前。

  小白马腰腹被划出一个大窟窿,内脏淌出,只剩下微弱呼吸。

  少年郎沉默无言,迟疑一瞬后,用染血袖子蒙住马的眼睛,抬起天罡锏:

  “好好睡觉,我以后杀光何家满门,给你还有所有人报仇。”

  哀嘶声停下,山林恢复寂静。

  少年郎从马侧摘下锏鞘,捂着胸口往南方走去,小黑鸟落在了肩头,一人一鸟逐渐消失在山林深处。

  而这一走,就走了很远。

  途径威州、湖州、宁州、瑞州。

  路上没有盘缠,少年郎只能靠着武道八品的根基,收拾武道九品的地痞,沿途没收违法所得,日子过的相当艰苦。

  等从镇南关出关,抵达了南疆,日子则好过了一些。

  南疆遍地邪魔外道,手法又日益熟练,只要不被吃,那就是逮谁吃谁,一人一鸟都长胖了些。

  不过深入南疆后,地广人稀没能掏心掏肺的道友,遍地妖兽能吃人,日子又窘迫起来,瘦成了皮包骨。

  少年郎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找谁,只是一路往南。

  等到穿过了南疆无尽山川,穿过火凤平原,抵达南海沿岸,已经是一年之后。

虽然才十七岁,但看起来却像个三十多岁  的糙汉子。

  无路可走,少年郎只能沿着海岸线前行,最后抵达了凤凰港。

  凤凰港是巫教的地盘,东道主是司空天渊,主要生意是通过海运,朝诸国走私药材。

  少年郎假装当小工,乘着夜色无人看守,独自架着匪帮一艘装满货物的小船,朝着南海继续远航。

  当时后面还有打手追赶,不过远离海岸后,面对凶险南海,还是知难而退了。

  少年郎靠着指南针一路往南,航行了不下两个月,没看到一块陆地、一座岛屿、一个活人,最后甚至看不到一只飞鸟。

  粮食淡水捉襟见肘,注定不可能折返,而在绝境之时,还遇上了一场滔天风暴。

  风暴把小船打的只剩一块破船板,等到苏醒,他已经孤零零躺在了世界尽头。

  些许粮食都给了小黑鹰,希望它能飞出去这无尽汪洋,自己则看着远方的滔天大浪,以及再度凝聚雷云,有惧怕、无奈、绝望,但并无后悔。

  毕竟他和老爹在三岔林就该死了,但得天垂青又活了下来。

  他听从叮嘱,直至死之前都没停下脚步,竭尽全力去追寻复仇与报恩的力量。

  三万里风霜磨砺,没见到神仙所说的人,只能说没寻仙问道的缘分,命该如此。

  轰隆————

  船板被滔天大浪打翻,没入无尽汪洋。

  少年郎就此沉入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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