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敞闻言感觉天都塌了。
他苦苦劝道,“千户,变法没有那么简单的。”
“一个御史团遇袭案,也绝对不会让朝廷下定决心在山东大换血。相反的,越是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朝廷越需要山东的稳定。”
“如果连第一道壁障都不能击破,还谈什么其他?”
裴元正想要对王敞说后续的计划,这时听人说毕真也到了。
裴元道,“正好,毕真来了。他是山东镇守太监,能不能成,让他也听一听。”
毕真一来,见王敞也在,笑着对他说道,“这两天不好受吧?”
王敞知道毕真的意思,苦笑点头。
毕真又看向裴元,有些高兴又有些埋怨的说道,“千户要做大事,不用考虑咱家。咱家是宫里的人,出了什么乱子,也没人敢寻我的不是。”
“我从山东一走,反倒是有些显眼了。”
面对小弟们纷纷怀疑自己是幕后黑手的事情,裴元有些生气,索性反问道,“你就这么确定山东的事情是我做的?”
毕真嘿嘿笑了笑。
算了算了,裴元也不纠结了,对毕真提醒道,“后面事情还大着呢,而且涉及到藩王,你我意气相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让你冒险。”
裴元把王敞叫走是出于回护,把毕真叫走确实就是刻意施恩。
因为毕真是个特别知恩图报的太监。
之前的时候,毕真之所以能义无反顾的站在裴元这边,就是因为裴元杀了张永,把张永的人头送给了他,替他报了刘瑾的仇。
虽然那时候毕真说过以后命就是裴元的,但是这中间终究隔了一层。
裴元只要有机会,还是要对毕真好好拉拢一番。
毕真这个镇守太监看着地位超然,但是在遇到一种情况的时候,会一下子把他拽进泥坑里。
那就是,事涉藩王。
藩王是朱家人,是这些太监的主人家。
地方上只要藩王出了事情,第一负责人就是这些镇守太监,毕真必须得第一时间赶去处理。
但是,以奴仆的身份处理主人家的事务,一旦有什么差池,很可能就会遭到反噬。
前两年杨一清发动对刘瑾总攻的时候,挑起此事的引子,不就是安化王朱寘鐇以刘瑾彻查军屯导致兵变为理由,发动的叛乱吗?
以藩王的名头开团,可太好使了。
一听到可能涉及藩王,毕真也不嘻嘻了,脸色诧异的问道,“藩王?”
旁边的王敞本就忧虑,听到后续计划还牵连到藩王也越发不能淡定。
裴元清了清嗓子,正想告诉二人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王敞见状迅速的趁着裴元技能前摇,对毕真说道,“他想变法。”
短短的四个字,让毕真从不嘻嘻变成了惊恐的状态。
裴元扭头看向王敞,脑海中冒出一个问号。
不是,你?
还不等裴元指责王敞,毕真就慌忙道,“使不得啊,千户!自古以来,变法者罕有能善终的,咱们何必去招惹这个晦气?”
“那刘瑾当初替陛下变法,你看落了什么好下场?”
见裴元神色不动,毕真又再次苦心劝说道,“如今千户羽翼未丰,就算想要有所建树,也该徐徐图之,谋定而动啊。”
裴元的神色动了。
这倒不是裴元被毕真劝住了,而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当初劝说韩千户不掺和大明宝钞的时候,对她谈的是让大明再次伟大的理想,但是这样的理想,对毕真这样的人显然是说不通的。
所以裴元为毕真准备的说辞,是利益。
刚才毕真提到自己羽翼未丰,裴元也是有所触动。
那么,适用于毕真的利益,是不是也适用于其他人呢?
或许自己可以把更多的人绑上船,玩的更大一点。
裴元的思绪进行的很快,立刻转换了思路,对毕真说道,“算了算了,既然你反对我变法,那我就不变法了。”
看到裴元这么听劝,一向忠心耿耿的王敞有些被裴元伤到了。
饶是以他平素的不争不抢,这会儿也有些心塞,他甚至想大声质问一句,“怎么就不能变法了?”
“给我变!”
毕真却不觉裴元是那么容易动摇的人,等着裴元后续的表态。
裴元看了一圈,瞧了瞧刚才听见变法,就躲去一旁的萧韺一眼,说道,“你也过来。”
萧韺有些不太想动,但见三人都在看着自己,只得不情不愿的往这挪了挪。
裴元见人都凑过来了,唤他们一起去了院中的石桌上坐下。
随后又让人取了一壶酒来,又把手下都打发的远远的。
三人瞧着裴元,都有些弄不清楚裴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说喝酒,偏又没要杯子。
裴元将那酒壶拿起,在石桌上倒了一点酒,随后用手指蘸着酒水,在石桌上画出了一个道家的阴阳鱼。
三人互相望望,更是懵逼。
就听裴元对他们说道,“就在刚才,本千户听了你们三个所言,忽然心有所感,将自己的计划彻底整合了起来。”
“我将之称为‘混元阴阳虚实互化正反和生晦明幻真策’,此策一出,安天下不难。”
三人的目光在桌上的酒水图案上看了看,又看了看裴元,都抄起了手。
裴元也不理会三人那看疯子的目光。
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本千户打算把自己谋划拆为两个,一虚一实,又虚又实。”
裴元看了毕真一眼,对他说道,“你刚才来得晚,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一条鞭法。刚才我已经给王公说过了,就让王公给你说说,我也瞧瞧他理解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敞虽然反对裴元变法的主张,但这种安排,却也无法拒绝。
于是只能和毕真大致说了,王琼正在完善的一条鞭法大致是什么意思。
毕真听王敞说完,立刻就对裴元直言不讳道,“千户,王琼此法只怕有些异想天开了,他一个清贵朝官,不曾在地方任职,哪懂什么实务。”
“千户可知道,百姓们缴纳的田赋,为何往往数倍于应缴的数额?”
“那是因为征税的胥吏可以用沿途运输的运费、损耗,粮食的籽粒饱满度、水分等多种缘由,加倍从百姓手中征缴赋税。”
“以山东为例,按照朝廷的征缴,民田每亩税收要交粮三升三合五勺。但是在实际征缴中,这个数字往往会达到一斗以上,甚至接近两斗。”
“可百姓的收成呢?就算上好的田地,寻常耕作一季也收不到一石。夏麦秋粟,辛劳一年,也收不到两石。”
“那千户想过没有,一旦将赋税额全部折算为钱币,代替粮食布匹,那么分食那数倍利益的人,又如何肯甘心?”
裴元有些讶异,“毕公公怎么对地方实务如此娴熟。”
毕真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坦然道,“不然你以为别人孝敬我的那些钱是哪来的?”
裴元懂了,怪不得这家伙如此了解。
原来他也是从中食利的人之一。
毕真向来贪财,他对自己的财富怎么来的,当然就很清楚。
毕真继续道,“不谈这些利益受损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百姓们不经商,手中有粮无钱,若是想要用钱币收税。百姓们为了应对税吏催逼,就必须被迫在粮食收获的时候,低价将粮食卖给商人。”
“等到来年青黄不接,若是家里遇到什么变故,又得在粮食昂贵的时候,再把粮食买回来。”
“如此一来一回,商人还要从中狠狠赚上一笔,哪怕不经历官吏的盘剥,百姓就被扒掉了一层皮。等到官吏们再来盘剥时,刮掉的就是血肉了。咱家虽然还不知道,用钱币缴纳后他们怎么刮,但肯定会有。”
裴元有些明白了,刚才王敞只给毕真说了一条鞭法那种以货币代替实物缴税的思路,并没有细讲下去,更是还没提到大明宝钞。
毕真还以为是要以铜钱和白银来作为这个替代物。
事实上,这也是历史上张居正一条鞭法采用的手段。
那时候,利用丝绸瓷器等优质商品赚到大量白银的商人们,在沾沾自喜之余,也有些疑惑。
怎么这白银……,根本就赚不完呢?
不管他们怎么样的穷尽竭力的出售商品,白银仍旧一船一船的运到大明。
商人们看着手里的白银,几乎要怀疑人生了。
这他妈要怎么花啊。
眼看白银的价值在慢慢下滑,甚至随时可能暴跌,这时候一个几十年前被桂萼提出的“一条鞭法”的方案,进入了他们视野。
既然商业的流动性,不能支撑白银的价值了,还可以收割辛苦操持农业的百姓啊。
苦一苦农民,白银不能跌……
于是那一船船运来大明的白银,割在了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的农民身上。
想到前世的历史,裴元深吸了一口气。
这也是他为何一定要抓住这次宝钞反弹机会的原因。
能不能利用这个宝钞救赎的最后良机,把向末路狂奔的大明倒回正轨,就看他的“混元阴阳虚实互化正反和生晦明幻真策”能不能成功了。
裴元见各方的信息差不多同步了,这才对毕真说道,“刚才王公和你说了一条鞭法的事情,只是他没给你提另一件事,那就是,一条鞭法要锚定的钱币,不是白银和铜钱,而是大明宝钞。”
毕真闻言一愕,“大明宝钞?”
裴元斩钉截铁道,“不错,就是大明宝钞。”
“你刚才提到官吏会在钱上做手段,趁机鱼肉百姓。他们利用的,其中一条无非就是粮食收获的时候,粮多钱少,百姓又急于缴税,物以稀为贵,官绅趁机可以向百姓压价购粮,盘剥百姓。”
“但是大明宝钞不同,大明宝钞由朝廷颁发,不存在短缺的问题。可以用固定的价格比例,向百姓提供宝钞的兑换,完全避免了官绅商人利用银钱不足,压榨百姓的局面。”
“他们盘剥百姓的另一个法子,就是利用白银和铜钱的成色优劣不同,从钱币价值上要求百姓额外支付。可是宝钞乃是户部印刷,价值取决于上面的数字,没有成色优劣之分。”
“还有一个盘剥百姓的法子,就是以白银熔铸为借口,向百姓征收火耗。但宝钞规制相同,运输便易,也根本没有火耗之忧。”
“如果以大明宝钞缴纳田税,百姓要缴纳的数目清晰,计算简便。朝廷供应的宝钞也充足,可以用固定明确的价格收购粮食。官吏几乎没有额外加征的空当,乡绅和百姓的能保留的财富倍增。岂不是一个极好的法子?”
毕真听了,连连摇头,“这不可能!这不是能不能堵住漏洞的问题。朝廷治理地方,靠的可不只是那一两个地方官,还需要大量的吏员。养活这些吏员的钱,都是从这些额外食利中分配的。没有钱养这些吏员,天下就要乱了。”
知道的稍多一些的王敞听着倒是若有所思了,若是按照裴元的三层权力理论,用一条鞭法绑定大明宝钞的措施,岂不就是达成了乡绅和百姓得利这一条?
如果这个目标能实现,那接下来,该如何解决庞大的吏的问题呢?
王敞正想着,裴元果然也提到了这一点。
他在石桌上,用酒水画了一个三角形,随后对众人道,“朝廷征收的赋税,真正能利用上的,连一小半都不到,大部分都被地方截留。”
裴元说着,用手在三角形上画了一条横线,分出来上下两部分。
上部分面积很小,下部分面积广大。
裴元指了指两处,示意这是朝廷和地方。
接着裴元向三人问道,“你们觉得,这些应该怎么分才合适?”
三人闻言都没说话,朝廷能拿多少,那可是地方说了算的。
地方给你的,才是你的。
地方没给你的,根本就不在账上,你要怎么分?
哪怕地方上吃的盆满钵满,只要报个灾荒,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截留应该给朝廷的赋税。至于他们自己弄到手的,根本就没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