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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6 统治的艺术

  如果向来对你不闻不问的猛兽,忽然对你感兴趣了。

  那么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原因。

  对方将你视作了猎物。

  司空碎从来没想过,自己一直以来的处境,会被看的这样清清楚楚。

  他一向自问对裴元有些了解,他像是一个默默地观察者,评估着眼前这人的能力,揣测着眼前这人的意图,判断这眼前这人的立场。

  正当他觉得,似乎可以利用这个很有能力的家伙帮着破局的时候,没想到这个被他默默注视的人,忽然凶猛的扭过头来,盯住了自己。

  司空碎警觉的看着裴元,甚至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裴元对司空碎的反应没什么意外。

  他看着司空碎,决定主动透露一点,“说说郧阳的事情吧,你们不是早就想让我参与这件事吗?”

  司空碎的脸色有些难看,“千户在说什么?”

  裴元自然不会说破云唯霖告密的事情,猜测着司空碎的意图,慢慢道。

  “我裴元自问,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是什么货色,我自己很清楚。”

  “所以自从对韩千户表达爱慕以来,我都觉得,澹台芳土那老东西对我的态度是很正常的。反倒你一力撮合我和韩千户的行为,显得别有所图。”

  司空碎闻言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裴元的逻辑很不理解。

  裴元自顾自说着。

  “我裴元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你看中的,应该是比较实际的东西,比如说,我解决问题的能力。”

  “你想必早就明白,韩千户根本看不上我。那么你促成这桩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姻,又是为了什么呢?”

  裴元瞥了司空碎一眼,嘴角带着讥诮,又像是自嘲,“肯定……,没指望我们会和和美美的在一起吧?”

  “那么这个虚有其名的婚姻,又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呢?”

  司空碎忍不住皱眉道,“裴千户未免太过小人之心了吧?”

  裴元都要听笑了,“那你来给我说一个,你上蹿下跳的要把韩千户嫁给我这种人的理由。”

  司空碎有些绷不住了。

  卧槽,这狗东西。

  简直清醒的近乎冷酷。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司空碎也没必要违背良心。

  他没有回答,反而立刻找到了反击的角度,“以韩千户的姿容气度,难道你不想要?”

  裴元不由笑了起来,这才马马虎虎有点谈判的诚意了。

  “当然想要。”

  说完,裴元看着司空碎认真道,“所以说,这是我们的事情,这是我们要一起齐心协力解决的问题。”

  “你们帮我施加各种影响,让韩千户嫁给我。然后我装作不知道,被你们悄悄地利用,怎么样?”

  司空碎看着裴元,听着那近乎荒诞的话,忽然有了一种与虎谋皮的危机感。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司空碎原本的计划,已经要全盘推翻了。

  司空碎是果决之人,立刻决定要让裴元这个祸害知难而退,然后再另外筹谋路子。

  他不动声色的说道,“既然千户想听郧阳的事情,那卑职自然知无不言。”

  司空碎清了清嗓子,先起了个头,“看千户似乎对郧阳的事情已经有些了解了,那想必也该清楚荆襄棚民的事情。”

  见裴元示意继续,司空碎道,“荆襄棚民本身就是各地的流民逃难而来,这些百姓遍布在荆襄的深山大谷之间,靠着山野间丰富的资源,聊以为生。”

  “朝廷杀了一茬又一茬,但那些棚民仍旧像是野草一样,除之不尽。朝廷逼迫的紧了,更是屡次掀起叛乱,称王起事。”

  “后来经过谈判,朝廷割地三省,设置六县,这才引得不少棚民走出深山。”

  “现在数十年过去了,朝廷眼见郧阳百姓还算驯化。就打算撤掉郧阳府,重新将六县之地分割给三省。”

  “千户想必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吧?”

  裴元闻言点头,没多评价什么。

  早年的时候,因为大明初建,到处都是荒地,朝廷为了尽快恢复生产,将人口都集中在了平整肥沃的地方。因此还特意将一些不容易管理的大山水泽封锁,不许百姓进入。

  现在,经历了百余年的经营,随着人口增长和土地的开拓,各地的资源已经被分配的差不多了。

  周边三省的豪族,自然将目光盯住了刚刚完成开拓的郧阳府。

  司空碎沉声道,“郧阳府的底子很薄,基本上都是流民出身。”

  “就算慢慢积累家业,新晋崛起的势力,也不过是三四代的光景。”

  “在地方上,尚且没有能够凝聚人心的人物。”

  “在官面上,别说什么政治资源了,自郧阳府成立以来,这几十年都没有出过一个进士。”

  “一旦朝廷拿定主意,用三省势力合力瓜分郧阳,凭借郧阳府这一盘散沙的局面,又该如何应对?”

  听了司空碎这些话,裴元对郧阳府面对的危局大致有些了解了。

  裴元也不急着表态,继续打听道,“我听说湖广行都司是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手里既然有兵,局面又能难看到哪里去?”

  司空碎见没打消裴元干预的念头,连忙又道,“千户有所不知。湖广行都司下辖的卫所极为复杂。只有郧阳卫的九个千户所是新设,卫中的大小武官,也是源自当年白莲教之乱遣散的那些武人。”

  “这郧阳卫的兵马,才称得上是我们郧阳府的自己人。”

  “剩下的卫所,大多是从湖广都司划拨过来的。那些卫所中虽然也补充了大量棚民青壮,但都是底层士兵,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朝廷在设置辖区的时候,在郧阳单独设立了巡抚,以朝中都御史为郧阳的文武总宪。与此同时,被列入郧阳巡抚辖区的还有河南、陕西、湖广的一部分州县。”

  司空碎怕裴元没有具体的概念,着重说道,“除了郧阳府之外,还有湖广的襄阳府、荆州府、安陆府,河南的南阳府,陕西的汉中府、西安府,以及四川的夔州府,合计有八府之地。”

  “这八府之地的都司卫所兵,也都受到郧阳巡抚的差遣。也就是说,一旦有变,郧阳巡抚甚至可以直接抽调湖广都司、陕西都司和河南都司的部分兵马。”

  裴元听到这里,也不由叹为观止了。

  这他妈哪是政治?这是艺术啊!

  先以一个湖广行都司,将棚民青壮为主的郧阳卫纳入之中,然后再从周边划拨多个卫所,将之打包成一个整体。

  然后以郧阳抚治辖区,把郧阳府和周边的七府打包成一个区域结构,形成一个大郧阳概念。

  这个大郧阳辖区,又覆盖住了周边三省的部分地盘,以及三个都司的一些卫所。

  甚至就连上游的四川夔州府都和他们在一个QQ群里。

  偏偏郧阳巡抚的官职是“巡抚”,巡抚只有“事权”没有“治权”。

  也就是说,这个大郧阳地区的襄阳府、荆州府、安陆府,在“治权”上仍旧属于湖广布政使司;汉中府和西安府仍旧属于陕西布政使司;南阳府属于河南布政使司,夔州府属于四川布政使司。

  这也就意味着,按照按照都、布、按三司职能交叉运行的规则,分守道、分巡道和兵备道,又迭加在这样的统治结构上。

  这几省的按察使司,也拥有直接干预大郧阳地区,并且依靠郧襄守备、荆瞿守备、南阳守备和汉中守备等权力结构,辖制那些卫所的能力。

  这些统治结构像是充满美感的阵纹一样,锁住了郧阳府和郧阳卫。

  司空碎这么一说,裴元果然险些被劝退了。

  他有些怀疑的看着司空碎,“真要是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还折腾个什么劲?韩千户也不必把你们这些麻烦赶到淮河以北来了吧?”

  司空碎知道裴元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当即又往回找补。

  他讪讪道,“倒也不是这么说的。”

  “当年设立湖广行都司的时候,负责招抚的项忠为了消耗流民中的青壮,从那些走出深山的流民中,每一户选一男丁,送去填充各个卫所。”

  “结果赶上时疫,项忠又强硬驱赶,很多人都病死在遣送的船上。”

  “经此一事,家家户户的郧阳人都对项忠痛恨不已,连带着也对朝廷不信任。”

  “流民们担心被骗出山后,最终会被杀掉,这才有了郧阳卫单独成军。”

  “而当时攫取到军权的,就是平定白莲佛母唐赛儿之后,被朝廷弃置的那支兵马的后人。”

  “那些人本就被朝廷厌弃,在湖广行都司中,一直以来都格格不入。又感念是千户所帮他们祖辈扎根荆襄,得以勉强维持。”

  “所以郧阳卫的九个千户所,一直对韩千户忠心耿耿。这些千户所,以营兵制规避兵备道的管辖,利用备兵练出了几营战斗力很是不俗的兵马。”

  裴元听到这里,不由笑道,“恐怕是他们本就走投无路,所以才主动投靠,将仍旧活跃在外,掌握一定实权的韩千户,视作外援吧。”

  裴元说着,看着司空碎,不紧不慢道,“你呢?是千户所的世袭武官,还是从郧阳草莽中走出来的贼徒?”

  司空碎没想到裴元问的这么直接。

  他想了下,也不隐瞒,“千户所和郧阳本就是一体。千户所中的许多人,都来自于郧阳府。韩千户的母家虽然是襄阳人,但也属于郧阳巡抚的辖区。”

  “卑职就是出自郧阳卫的竹山千户所,澹台芳土出自夷陵千户所。其余千户所的人,也有许多在韩千户麾下效力。”

  裴元对这支势力能动用的人马,心中大概有数了。

  就听司空碎继续道。

  “周边几省的豪族、藩王,只看到了郧阳府的人被驯化,垂涎于那些开拓出来的田土。却忘了形成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

  “就在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郧阳府那些资源的时候,各地没有活路的百姓,依然在不断地逃入荆襄大山中。棚民生生不绝,到如今又有了百万人之巨。”

  司空碎咬牙道,“当年,朝廷逼迫的时候,荆襄也曾裹挟百万人相抗。经历了这次霸州之乱,老夫也算是看明白了,朝廷已经不是以前的朝廷了。”

  “既然那些霸州贼,能依靠着少量精兵裹挟民众,成就大事,真把我们逼急了,我们郧阳府未必不能闹出个大动静。”

  裴元问了一句,“就凭你们一个郧阳卫?”

  司空碎道,“只要把声势搞起来,其他有郧阳人的那些卫所,说不定也会闻风而动。”

  裴元大概懂这些人的想法了。

  无非是一些人,依靠着时局的变化,成为了既得利益者。

  然而还没等这些人茁壮强大,就引来了外面的大鱼觊觎。

  这时候,他们又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棚民底色,想要依靠韩千户的影响,裹挟更庞大的棚民群体,试图裹挟众望,向朝廷抗争。

  难怪韩千户会看不上这些货色。

  裴元揉着额头,也有些蛋疼,“你们这些家伙,果然有些上不得台面。”

  司空碎见裴元似乎打消了念头,本来应该高兴的,但感觉高兴不起来。

  不过看不上归看不上,裴元对这些家伙还是挺感兴趣的。

  荆襄大山以及小小的郧阳府,就能够养活近百万人,怪不得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

  若是这些流民被好好的利用起来,未必不能突破阵纹的封锁,闯出全新的局面。

  裴元印象中,朝廷裁撤郧阳府和湖广行都司的事情遭遇了不小的阻力。

  一直到了万历那会儿,才强行将郧阳府和湖广行都司裁撤了。

  然后裁撤了没几年,发现事情有些大条,甚至出现了兵变的迹象,朝廷又灰溜溜的重新设立了郧阳府和湖广行都司。

  裴元捋了捋时间线,觉得事情可能还没那么糟,说不定有白嫖一波的机会。

  于是,裴元便说道,“这件事情我可以先帮着问问,看看是有谁在打郧阳的主意。”

  “至于你们这些人,呵呵,想必也不是为了什么郧阳人的利益,为的是你们自己吧?”

  见司空碎要分辩,裴元摆摆手,“不用和我说这些。”

  “既然你觉得,从郧阳府成立以来,一直没有进士在当地形成官宦大族,所以才引来外人觊觎。那本千户就帮你解决这个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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