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说着,又从地上捡起了先前剩下的半截竹子,用绣春刀锋利的刀刃,继续做起竹签来。
不一会儿,一枚和刚才差不多大小的竹签,就出现在裴元手中。
萧通和陆永忍不住好奇,都问道,“千户这又是做什么?”
裴元咬牙道,“当然是让毛澄那个狗东西,知道什么叫后悔。”
裴元正在做着手工活,忽听有人凑近疑惑的问道,“贤弟这是在做什么?”
裴元闻言,连忙抬头,原来是臧贤赶来了。
裴元看看手中的青竹签,又看了看臧贤。
迅速地挤出一个笑容,半开玩笑的说道,“喏,瞧见了没?这就是在朝野闹得沸沸扬扬的青竹签。”
臧贤伸手要接,裴元顺手递了过去。
臧贤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有些纳闷的对裴元说道,“贤弟,你和杨廷和真是一伙的啊?”
想到臧贤这个家伙,是个什么都能卖的政治掮客,裴元很有心机的避而不答。
反倒是问道,“臧兄为什么这么问?”
臧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之前的时候,倒是一直有人在骂锦衣卫奸邪,可后来那些落榜举子了解到,贤弟只有区区千户的时候……”
臧贤顿了顿,对裴元笑道,“当然,我这做哥哥的肯定知道贤弟的本事。”
裴元笑笑,也不在意。
毕竟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
这臧贤不过区区九品,就能因为嫌弃印章的形制跌份,和礼部尚书傅珪大闹。
还能找准时机,联手党羽赶跑傅珪,这也不是一般人啊。
赶跑一个“九常”,而且还是“上七常”中比较强势的尚书,这可是裴元都要绞尽脑汁的事情。
虽然这个过程借了一点“湖广大捷”的势,但是乱中取利,本就是臧贤所长。
再加上臧贤依靠操盘“闯三关”让宁王获得兵权的机敏手段,裴元可不敢仅仅把此人当做朱厚照的一个男宠看待。
裴元索性继续问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臧贤道,“那些人觉得,这桩科举弊案应该另有后台,并且把目标直指杨廷和。”
“因为有人对外面透漏消息,这次的殿试乃是杨廷和乾纲独断的。为了让他提前挑选,其他的读卷官比以往晚了一个时辰才拿到卷子。”
裴元一听,就知道是有人要算计杨廷和。
因为就连他这个跑去找毛纪特意问了的,都不知道有比以往晚一个时辰拿到卷子的细节,外人又怎么可能清楚?
必然是那十七个读卷官,有人出了问题。
若问裴元对此怎么看,那当然是笑着看了。
臧贤坐下,也半开玩笑似的询问道,“是不是真的啊?”
裴元想了想,答道,“大学士怎么读卷那是他的事情,我们且不提。”
“关于小弟的青签案,主要是涉及到的是这三人的名次吧?这名次,是陛下最后定的。”
裴元说了些有用的废话,怎么理解就看臧贤自己的了。
臧贤显然也是知道分寸的,笑了笑没再追问下去。
他将手中的青竹签递还了回去。
裴元接过。
一边用绣春刀仔细刮着上面的毛刺,一边笑着对臧贤说道,“臧兄这次过来,一定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的。”
臧贤说起正事,倒也正色了许多。
“南边的事情,大致确定了,只是价钱上可能没那么好看。”
裴元当然不会相信一个掮客的节操。
这种家伙,一般都是吃了上家吃下家的。
信他才有鬼了。
裴元已经代表罗教主动发出求和信号,秘密找人出货了,那么南方豆油的上涨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波了。
换成是裴元自己,这种一锤子买卖,也要趁机赚个盆满钵满才行。
裴元本就是罗教幕后最大的操控者,当然不可能吃这个亏。
也幸好他已经提前筹划到,有朱厚照这个幕前黑手来顶锅。
裴元迎着臧贤期待的目光,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这件事可能有变数了。”
臧贤闻言皱了皱眉,脸色没之前那么好看了,“怎么说?”
裴元左右看看,示意手下们都退下。
臧贤见裴元这么郑重其事,只皱眉瞧着。
裴元压低声音道,“臧兄可能还不知道,罗教现在已经落入陛下手中了。如今罗教同时被山东都司、山东镇守太监和山东巡抚三方辖制,之后有什么变数还未可知。”
臧贤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伸手在桌上一划拉,将东西全部稀里哗啦的打翻在地,起身就走。
裴元连忙道,“且慢。”
臧贤停住脚步,冷峻的脸上绷了几绷,又温和道,“贤弟怎么说?”
裴元道,“陛下还不知道这些豆子和豆油的事情。”
“我在山东都司和山东巡抚那边有路子,镇守太监那里不太好办,但也能试试。”
“臧兄能不能找个由头,暂且将山东镇守太监召回京来。这件事,我可以去谈。”
臧贤见还有希望,倒是怒意暂歇,他一时想不起山东镇守太监是何人,直接问道,“山东镇守是哪个?”
裴元道,“是毕真。”
臧贤默念了这名字两句,说道,“好吧,过几天内府会向山东索要一些年节用到贡物。到时候会让毕真亲自来解送。”
说完,目光斜视裴元,冷淡道,“等人来了,你把这件事料理好。”
裴元拍着胸脯保证,“好说好说。”
臧贤松了口气。
他的目光在那些打碎的杯盘上扫了一眼,向外唤道,“武伟。”
不一会儿,刚才那个一直招待裴元的小吏进来,点头哈腰道,“奉銮有何吩咐?”
臧贤示意裴元道,“这是我的好兄弟,等会儿领他四下看看。除了事涉谋逆的官眷,其他的由他尽兴。”
我靠!
裴元心中那小小的不满尽都散去。
臧奉銮大气啊!
只是,裴元昨天忙了大半夜,其实还是挺尽兴的。
再说,焦妍儿美貌明艳,远胜寻常姿色。
裴元当即果断拒绝,“这,不好吧……”
臧贤笑了笑,随即摆手离去。
说起来,教坊司之所以划归在礼部名下,那是因为教坊司的主要业务,是承担朝廷各类庆典,以及宴会活动的乐舞工作。
那种出来卖的官妓场所,早期在富乐院、十六楼,后期则在官营的勾栏瓦舍。
这些乐舞妓和那些出卖皮肉的娼妓是完全不同的。毕竟,总不能在朝廷举行庆典时候,让一群被三教九流玩坏的女人,上去搔首弄姿吧。
万一哪个姑娘前夜的风尘气没打理干净,再被哪个皇子皇孙、尚书侍郎的过肺一下,这又成何体统呢?
所以,这些在教坊司从事舞乐的犯官官眷,比起传统印象中的妓女,相对要更高级、更雅致一些。
只不过,这些本该属于朝廷的资源,都被臧贤毫不吝惜的拿来结交各路人物了。
臧贤走后,那武伟连忙上前笑着道,“裴千户请,这里的姑娘,您尽管挑。”
裴元为难道,“这不合适吧?”
武伟笑道,“这种事情,还得看个眼缘,没有眼缘,难道还强求吗?这会儿正是午休的时候,人都在后面呢,光是看看又没什么的。”
裴元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没有此心。
但是一想到这楼中女子可以随意挑拣予取予求,这种情况,想想又有点激动。
他迟疑着道,“要不,就光看看吧,也算涨点见识。”
武伟一笑,引着裴元向后面的院子去。
萧通、陆永连忙迎上来,“千户。”
裴元摆摆手,两人立刻识趣的不问,老老实实的守在远处。
教坊司在这处的营业场所,后面有个三进的大院子,居中正堂是正经的衙门驻点。两侧厢房,则是姑娘们住的地方。
武伟领着裴元到了一处厢房门前,敲了敲门,然后冷淡的说道,“开门,有贵客。”
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静,接着有一个舞女怯生生的将房门打开。
武伟又换上笑脸,向裴元示意。
裴元好奇的看了一眼,见屋里拥挤的住着几个女子,见到裴元都本能的、害怕的福了一福。
裴元还没那种挑拣货物的心态,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颇有感触的挪开。
武伟又示意裴元到下一个厢房去看。
裴元的目光从这厢房掠过,在后院环视一圈。
想到这许多房间中的女人,就这么任由他挑拣玩弄,裴元终于明白什么叫无法无天的乐趣了。
裴元也不去看,笑着对那武伟说道,“见识完了,走了。”
武伟愣了一下,“千户不继续看吗?”
裴元懒得再多说,慢悠悠的出了这院子。
如今已经接近十月,转眼就要新年了,这也意味着他裴千户马上就要二十了。
听听,二十岁了还没有一个儿子!
再这么过几年,裴元也要开始慌了。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头目,他那些宝贵的种子,还是要撒到自家的好田地里才行。
裴元回了之前坐的那桌案前,从桌子上取下那枚青竹签,就这么随意的握在掌中。
王敞已经被都察院召回了,如今就在回京的路上。
毕真也要因为臧贤的手段,要光明正大的押解贡物进京了。
至于陈头铁,正好这次三法司把张永的死“栽赃”到了罗教头上,身为罗教的教主,陈头铁也该入京自辩了。
山东已经没有可捞的人了吧。
至于金献民……
也该是组织考验他的时候了,裴元想着,那枚青竹签在指尖流畅的转动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裴元一直在等待中度过。
前去传唤司空碎的人,已经加急赶到阳谷。
在猛然得知两位千户的好事之后,司空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关键作用,正在日夜兼程的赶来京城。
馆选庶吉士的工作进行的很快,小弟们很听劝,除了霍韬参与馆选,其他人都没动这个心思。
让裴元感觉有点失策的是,欧阳必进竟然成功的馆选上庶吉士了。
这就让裴元的计划出现了一点点偏差,原本的时候,他还打算让欧阳必进和陈心坚配合一下呢。
如此一来,只能另外再找合适的人选了。
馆选庶吉士的事情定下来,接着就是其他新科进士的岗位问题了。
今年的这一科,格外的有看点。
朝野中关于这一科舞弊的事情,已经慢慢炒热。
唐皋等三人的安排,也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三人可能要被送去修史,冷藏很长一段时间了。
毕竟现在朝野议论纷纷,在这点小事儿上强行硬刚,有些得不偿失。
然而这三人的最终安排,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唐皋、黄初、蔡昂三人,最终被派往内书堂,负责为司礼监小宦官们授书。
惯例上,司礼监的内书堂就是从翰林院找人授课的。
但一般来说,能去给司礼监的小宦官们上课的,都是翰林院中前途无量的那一部分人。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未来有望内阁的,所以才提前去和那些将来的司礼监大珰们处好关系。
杨廷和对唐皋三人的力挺,越发让他的政敌们觉得,这是他在意的一个点。
一些人已经在酝酿着,该如此从那三人身上打开突破口。
毛纪则在满城风雨中离开,带着几个家仆前往山东奔丧。
路上的时候,他在驿站领取驿马和差役时,竟然意外的遇到了也要南下的严翰林。
毛纪想起天子对此人的态度,对严嵩的态度大为改观。
双方还借着裴元引荐的由头攀谈了几句。
在听说毛纪是回山东老家奔丧时,严嵩还改容以对,表示既然知道此事,岂能无动于衷?
为了不负这段交情,严嵩死活要和毛纪一起,去灵前上柱香。
这就让毛纪很感动了,古之君子也不过如此了。
毛纪甚至还有些羞愧,觉得那一天实在不该对裴千户太过无礼了。
他离京的时候,正是各种谣言满天飞的时候,有人说裴元参与科举舞弊,也有人说裴元与杨廷和勾结,但是毛纪反倒是对那声量最小的一种可能很是认同。
这裴元说不定真的有识人之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