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心下纳罕,扫量了那小厮一眼,一旁邢夫人急切催促,二人便乘轿往东跨院而来。
路上,邢夫人撇嘴道:“八成又是来讨银子的,那位傅姨娘可不是个俭省的主儿。”
陈斯远懒得关切贾政私情,想起园中姊妹,旁的也就算了,小惜春总要关切一番。当下便道:“惜春如今过得如何?”
“她?”邢夫人先是讶然,旋即又恍然。陈斯远甫一进园,便与四丫头亲近,而今关切一番也在情理之中。邢夫人略略思量,说道:“说来也奇,东府素来是不管四丫头的,近来也不知怎地,老太太寿辰、中秋,珍哥儿媳妇连着两回去瞧四丫头。”
陈斯远道:“你与珍大嫂子交好,私底下就没问过?”
“怎么没问?”邢夫人道:“奈何她每回都推说是珍哥儿嘱咐的,说惜春如今也大了,再是养在西府,做兄嫂的也不好不管不顾。”
陈斯远冷声道:“夜猫子登门、无事不来啊。”
邢夫人道:“你也这般说?我听下头婆子私底下嚼舌,说东府如今也不大凑手,这是瞄上四丫头的嫁妆了!”
嫁妆?是了,不管惜春真实出身如何,好歹算是东府的小姐,出阁自是要在东府。但贾母早先就放了话儿,三春、黛玉等出阁都是一般的一万两银子嫁妆,这些银钱从她私库里出……好似不大对?
贾珍再是没起子,也断不会算计惜春的嫁妆银子。贾珍如今为族长,手头可还掌着贾家祭田呢,想要挪用银子又何必舍近求远?
只怕此等行径乃是尤氏自作主张!
陈斯远有心寻了尤二姐给尤氏递话儿,转念自个儿又否了……贾家如今都要支撑不下去了,谁知惜春出阁时贾母的私库还能剩下多少?尤氏爱折腾尽管折腾去,左右以惜春的精明,总不会吃了大亏。
思量间轿子进了黑油大门,陈斯远与邢夫人一并下车,匆匆往后头正房而来。
不一刻过三层仪门进得内中,迎春、黛玉业已看过贾赦,这会子正掩了口鼻从内中退出。
黛玉还好,面上无悲无喜的;二姑娘好歹红了回眼圈儿。两女见了陈斯远,俱都叹息不已。
邢夫人便道:“看过就算,知道你们孝心,可有丫鬟、婆子服侍着,也用不着你们伸手。好容易回来一趟,且去瞧瞧老太太去吧,老太太这几日也不大好。”
迎春、黛玉应下,与陈斯远对过眼神儿,便相携一并往贾母院儿而去。
陈斯远随着邢夫人进得正房里,入内便是遮掩不住的屎尿味儿!
陈斯远方才蹙眉,耳听得东面儿噼里啪啦一番响动,俄尔便有‘嗬嗬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咒骂声儿。
陈斯远扭头看向邢夫人,邢夫人撇撇嘴,低声道:“自打发了病,这性子愈发暴戾,但有不顺心的就要发脾气。偏生如今话都说不周全,大家伙只能胡乱猜想。”
二人绕过屏风,邢夫人又道:“东面儿的小书房拾掇了出来,四哥儿先行挪去了后罩房跟着奶嬷嬷。”
陈斯远颔首,忍着刺鼻气味儿进得内中,抬眼便见王太医愁眉不展。
见二人入内,王太医拱拱手,不禁叹息一声儿,道:“大老爷忍不得疼痛,偏生唯有如此行针才有效用。大太太不若劝劝?”
“我?”邢夫人险些翻白眼,她巴不得贾赦立时死了呢,哪里会上前去讨没趣。当下就道:“王太医,若依着你的法子,老爷有几成把握恢复?”
“这……在下实不敢妄言,大老爷气血逆冲,症状极重。在下如今只能尽力而为。”
邢夫人便道:“老爷什么情形,你也瞧见了,这上下谁敢忤了他的心思?我如今只求王太医能让老爷好受一些。”
“这……”王太医一琢磨也是。大老爷这般情形,能拖上一年半载的就不易了,哪里还能奢求?因是便道:“既如此,在下回去想个法儿就是了。”
“劳烦王太医了。”
邢夫人打发绿萼送走王太医,这才领着陈斯远到得床榻前。
只见贾赦口眼歪斜、涎水直淌,右手胡乱挥舞,口中兀自嘟嘟囔囔说着听不清的话儿。
陈斯远叹息一声儿,心道多好的大老爷啊,这就要完了!
面上故作痛心疾首,扭身与邢夫人道:“泰山如今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邢夫人道:“谁也不知啊。嘴里呜哩哇啦没个停休,白日里闭着眼嘟囔,夜里瞪着眼珠子嘟囔,但凡不顺心便要打人,谁也不知他要闹哪样儿。”
顿了顿,邢夫人忽而眼珠一转,往左右吩咐道:“你们且退下吧,远哥儿与老爷有话儿要说。”
陈斯远一怔,待看向邢夫人,眼见邢夫人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媚态,陈斯远心下顿时玩味起来。心道:好歹夫妻一场,你邢夫人要弄这么一出……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王夫人院儿。
周瑞家的将账目奉上,檀心交在王夫人手中。
王夫人撂下十八子,抄起账目翻开两眼,忽而蹙眉道:“怎地这个月少了许多?”
周瑞家的赶忙叫屈道:“太太也知如今营生不好做,上月有家铺子黄了铺,倪二领着人追到通州,方才追回半数银钱。这一路上人吃马嚼的,算算竟不如不追。”
王夫人蹙眉道:“罢了,回头儿将银子给珠哥儿媳妇送去,前两月的例银连带中秋赏钱一并发下去,免得下头人说三道四的。”
周瑞家的如释重负,忙笑着答应了。她也不急着走,上前两步低声道:“方才远大爷领着林姑娘、二姑娘来了,这会子一道儿往东跨院去了。”
“哦。”王夫人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儿。
周瑞家的道:“太太不知,远大爷才来那会子,大太太正与二奶奶闹呢。”
王夫人来了精神头,问道:“这回又是为了哪般啊?”
“还能为何?若不是王家大爷惹了大老爷不快,大老爷如何能中风?大太太堵着门将二奶奶骂了个没脸儿,还说王家大爷就是二奶奶请来故意气死大老爷,好让琏二爷袭爵的。”
王夫人心下大快!只道是狗咬狗一嘴毛。
强忍着不曾露出笑模样,可面上依旧松快了几分,王夫人就道:“大房的事儿咱们少掺和,你也看住了,别让下头人让人拿了把柄去。”
“太太放心,我省得的。”顿了顿,又蹙眉道:“就是……上回寻了王善保家的那老货的错处,偏生大奶奶好似不大乐意处置了。”
王夫人思量一番道:“单只是个王善保家的又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你先行将她那两个女儿发落了。”
周瑞家的应下。
正待离去,谁知忽而便有婆子惊慌而来,入内一福,道:“太太,老爷打淮安递了信儿来!”
玉钏儿接了信笺,忙送到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展开信笺扫量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唬着脸儿道:“送信的小厮呢?快带来见我!”
婆子应下,忙扭身去寻,好半晌领了个风尘仆仆的小厮进来给王夫人磕头。
不及小厮起身,王夫人独留了周瑞家的一个,急切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老爷怎会惹上官司了?”
小厮哭丧着脸儿道:“老爷接了圣旨往淮安巡视赈灾事宜,谁知淮安水患不绝,只得接连请旨拨付赈灾银钱。老爷兢兢业业四下巡视,前些时日隐隐察觉账目不对,便寻了淮安知府当面质对。
那知府先是百般推诿,眼见推却不过,这才摆了席面儿,只说连夜便让老爷开了库房点验。谁知还不等酒席吃完,那库房就起了火。非但如此,转天淮安知府便倒打一耙,说老爷多放出去七千两银子的米粮,要参老爷一本呢。”
王夫人眉头紧蹙,哪里不知贾政是让人算计了去?忙问道:“那老爷如何说?”
“老爷说,库房、账册一烧,黑的白的如今是说不清楚了,只好……只好……拿银子填账。”
王夫人恼了,道:“家中这般情形,哪里还有银子填账?”
小厮垂下脑袋不言语。
王夫人知道与他说不着,吐出一口浊气道:“老爷可说了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最迟不能迟过下月底。”
道了声儿‘知道了’,王夫人半分赏赐也无,只打发小厮下去歇息。心下愤懑无处发泄,旁人做官都是往家里敛财,偏生贾政甫一外放便要家里不住的填窟窿……天下哪儿有这样为官的?
做了大半辈子夫妻,王夫人知道贾政自命不凡、方正迂腐,这般性子既做不到出类拔萃,也做不到和光同尘。若留在京中还好,好歹有从前的关系照拂。这一外放出去,外头的虎豹豺狼哪里会管什么荣国府?
钱啊钱,如今家中拆东墙补西墙尚且不够,哪里还能寻出七千两银子来?
公中银钱短缺,自个儿的体己动不得,还要给元春疏通关系。如此一来,便只能将主意打到老太太的私库上。
王夫人可太清楚她那婆婆的架势了,若是宣扬开来,一准儿说的比谁都好听,筹银钱还要指着自个儿。与其如此,莫不如瞒了去,私底下撬开老太太的私库呢。
待周瑞家的也告退而去,内中便只余檀心侍奉在旁。
半晌,王夫人忽而想起一桩事来,道:“好似听谁说过,宝蟾与琥珀走动得很是勤快?”
檀心便道:“太太怕是记差了,与琥珀往来勤快的是麝月,不是宝蟾。”
“哦。”王夫人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心下暗自思量起来。
却说黛玉、迎春陪着贾母说过好一会子的话儿,贾母到底年迈,昨儿个夜里又思虑了一夜,这会子便有些倦了。
当下便道:“方才云丫头来了一遭,就等着与你们姊妹契阔呢。我这会子乏了,你们只管去园子里寻了姊妹们耍顽便是。”
迎春、黛玉一并应下,别过贾母便往大观园而来。二人本待瞧一眼凤姐儿,谁知平儿推说凤姐儿睡下了,二人知其有古怪,当下也不便多问,便又往大观园而来。
甫一进得大观园,便见湘云蹦蹦跳跳打翠嶂后头兜转而来。
见得二人,湘云喜形于色,奔行过来叫嚷道:“二姐姐、林妹妹!”
二姑娘笑颜以对,黛玉则嗔怪道:“你瞧瞧,还是那般没大没小的。”
湘云也觉不妥,想着黛玉出了阁再也算不得姑娘家,那往常的胡闹自是要收一收,便歉然一笑,道:“谁顺嘴了,林姐姐一向可好?”
黛玉禁不住笑道:“猴儿也似的,我好着呢。”
湘云蹙眉道:“你们都好,偏我就不好。你们这一去,连琴丫头、邢姐姐都去了,园中只剩下我跟三姐姐、四妹妹,每日家说不出的无趣。走走走,先往我那儿去,免得被三姐姐、四妹妹截了去。”
过得翠烟桥,果然便见探春、迎春相携而来。姊妹相见,好一番叽叽呱呱,湘云嚷着‘先到先得’,到底拖着众人往蘅芜苑而去。
少一时进得内中,黛玉只扫量一眼便笑道:“果然不大一样了。”
湘云嬉笑道:“先前与宝姐姐同住,我也不好胡乱摆设。如今单我自个儿住着,又往前头去求了姑祖母,此间还不是由着我摆设?”
众姊妹都掩口而笑,又细细打量。便见门楣嵌了块“枕霞旧友”的木牌。里屋设一张胡桃木拔步床,铺着月白棉褥,迭着宝蓝绫面被子,边角还沾着点蜜饯碎屑——一准儿是她吃点心时蹭上的。
靠窗摆张花梨木书桌,端砚旁斜搁两支狼毫,洒金笺上摊着半阕未写完的《西江月》。桌角堆着《杜工部集》与《东坡志林》,书页间夹着风干的红菱角。墙上钩着幅水墨寒鸦图,旁侧挂着她常用的旧琵琶,弦轴松了半圈,显是前些时候还弹过。
屋角设个小炭炉,炉边竹篮里盛着栗子、红枣,炉上温着粗瓷茶罐,飘出老君眉的清香。榻前放张藤编小几,摆着只青釉笔洗,洗里插着几支干枯芦苇,瞧着真真儿是野趣十足。
也不用翠缕动手,湘云小跑着凑过去道:“知道二姐姐、林姐姐要来,我一早儿便沏了老君眉,快来快来,用这炭炉烤炙了大枣、栗子好吃得紧!”
二姑娘打趣道:“云丫头还是这般贪嘴,别说,我这会子倒是真想吃些红枣。”
惜春附和道:“二姐姐不知,错非翠缕时刻看着,说不得云姐姐何时便要将屋子点了呢。”
众人嬉笑打趣,湘云也不着恼,只娇憨笑着。黛玉心思敏锐,只觉湘云这会子蓄意讨好,心下十分孤寂。
念及湘云身世,黛玉感同身受,心下不由愈发怜惜——自个儿好歹托付与良人,云丫头又早早定下那般不靠谱的亲事……哎!
黛玉本道寻机与湘云说些体己话儿,谁知湘云这会子来了疯劲儿,又是说顽笑话儿,又是絮叨过往的,小嘴巴巴儿没个停歇。
待巳时过半,便有红玉来回:“老爷在前厅与琏二爷吃茶呢,说两位太太只管契阔,也不急着回去。”
黛玉、迎春一并应下,心下去门儿清,再是不急,午时前也该动身了。荣国府出了这般大的事儿,实在不好过多搅扰。
因是眼看临近午时,二姑娘、黛玉不顾湘云、探春挽留,执意起身告辞。
黛玉见湘云咬着下唇不大高兴,便凑过来道:“等过些时日我下了帖子,也请姊妹们过去顽乐一番。”
湘云当真道:“果然?林姐姐可不许敷衍我。”
迎春接茬道:“定不会敷衍,且等过些时日,一准儿派了帖子来。”
湘云这才高兴起来,不禁希冀道:“那我可就等着了……诶?到时候人又齐全了,咱们是不是再起个社?”
黛玉心疼湘云,便笑道:“都依着你,不拘海棠社、梅花社,总要痛痛快快顽闹一回才好。”
湘云颔首不迭。
及至送到仪门前,眼看陈斯远领着迎春、黛玉而去,湘云屋子巴巴儿张望着不肯回。
探春、惜春两个对视一眼,都知湘云心下不大好过,便出言逗弄几句,旋即一并扯了湘云方才回转。
回程路上,陈斯远与黛玉挤在一车。黛玉便蹙眉道:“云丫头瞧着不大好呢。”
陈斯远叹息一声儿,不知说什么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定礼已下,除非陈也俊出意外,否则湘云的婚事无可改易。他不过是新科进士,再是手眼通天也管不得旁人家事。
黛玉又道:“可惜云丫头平素瞧着有些男孩儿心性,骨子里到底是女孩儿,不然只管卷了细软一走了之,天下之大未必没有另一番际遇。”
陈斯远笑着点头,又盯着黛玉不放。心下不禁暗忖,想那原文中木石之盟指望不上时,黛玉是否也存了这般心思?又或者贾家人等防贼也似将黛玉看住,林妹妹这才不曾走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