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院儿。
王熙凤盘腿坐在炕上,一手拨弄着炕桌上的算盘,眉宇间难言愁绪。少一时,平儿打了帘栊入内,与凤姐儿道:“奶奶,来旺家的来了。”
凤姐儿点了点头,须臾便有来旺媳妇入得内中。
那来旺媳妇见过礼,凤姐儿就道:“与你男人说一声儿,那账提前收回来。”
来旺媳妇纳罕道:“奶奶,这才七月初……是不是早了一些?”
凤姐儿道:“我还不知白白抛费了出息?可不收回来又如何?我才掌家,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打算瞧我笑话呢。”
来旺媳妇叹息一声儿,道:“那我与当家的说一声儿。”
“去吧。”凤姐儿打发了来旺媳妇。
那平儿蹙眉凑上前道:“奶奶,后头的月例好说,可这前头的怎么说?”
凤姐儿蹙着眉头道:“寻过林之孝了?”
平儿道:“找过了,不过夏粮须得先入库,库房那边厢一直推说不曾点算清楚,林之孝也没法子。”
凤姐儿冷笑道:“她能拖得了一时,难不成还能拖一世不成?罢了,先从后头的月例里挪用,下月补回去就是了。”
平儿愁眉苦脸点算道:“可不止呢,月例还是小头,大头乃是各处吃穿用度。”
各处主子且不说,王夫人便是再小肚鸡肠,也不敢短了。可如今业已入秋,不拘是前头的仆役还是后头的仆妇,都要置办新衣的,库房推说不曾点算清楚,连那布料都暂扣下来,凤姐儿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凤姐儿思量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那铺子里还有些布料,回头儿先发一些就是了。”
平儿欲言又止,凤姐儿扫量其一眼,就道:“她如今只能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拿捏我罢了,我若撑住了,她也就没了心气儿。”
平儿叹息道:“却不知奶奶要自个儿贴补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凤姐儿冷笑一声,转而说道:“下晌你去瞧瞧远兄弟可回来了。府中家大业大的,节流暂且别想,还是想着开源吧。”
旁的且不说,那吴国丈置办了个轮胎供奉,月前得了兵部订单,一下子就赚了将近三千两。凤姐儿自是眼热不已,寻思着就算自个儿小打小闹的,每月三百两总是有的吧?
多出三百两来,凤姐儿能生生将王夫人熬死!
平儿不再多说什么,扫量一眼座钟,紧忙道:“奶奶,合该往老太太处去了。”
凤姐儿立时丢了算盘,冷哼一声道:“不拘如何,老太太总要为我撑腰,且看过会子太太如何说。”
主仆两个拾掇停当,便一道儿往荣庆堂来。
少一时进得内中,凤姐儿抬眼便见王夫人、薛姨妈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儿呢。眼见凤姐儿来了,贾母紧忙招手,面上嗔笑道:“凤哥儿快来,自打你掌了家,来我这儿可是少了几回。”
凤姐儿赶忙笑着道:“还不是老祖宗强人所难?我本就年岁小,镇不住那刁钻的奴才,偏老太太赶鸭子上架。这不,为了那用度、月例的事儿,我这两日可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呢。”
贾母笑着道:“夏粮才入库,又不短用度,怎么就把你难为成这样儿?”
凤姐儿扫量王夫人一眼,道:“这却不知了,几次催问,管库房的只说还不曾点算清楚。”
贾母顿时拉长了脸儿道:“胡闹,半月光景还没点算清楚?如今是谁管着库房?”
不待凤姐儿说话儿,一旁的王夫人紧忙道:“回老太太,是周瑞。”
“哦,是他啊。”贾母意味深长瞥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辩解道:“老太太不知——”四下扫量一眼,眼见并无外人,王夫人这才道:“因着那互典一事,账房总要将各处收成算出来,与库房核对了才好入库。若是被那刁钻的奴才钻了空子,往后成了定例,还不知要被下头人贪占去多少呢。”
贾母应了一声儿。
王夫人又道:“再有,大伯昨儿个来说,似乎有意动用公中钱粮之意。”
贾母顿时没好气儿道:“大老爷又要做什么?”
王夫人道:“好似说大名府闹了旱灾,可说的上是颗粒无收。”
“阿弥陀佛,”贾母念叨了一嘴,不禁悲天悯人道:“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卖儿鬻女了……可怜见的,大老爷既要去施粥,尽管让他去就是了。只有一样,定要看顾好了下头人,免得下头人顶着咱们家的名头四下作恶。”
王夫人便道:“大伯办老了事儿的,又有那么些管事儿跟着,定不会出了差池。”
贾母点点头,看向凤姐儿道:“那凤哥儿就先从别处挪用一些,等大老爷施过粥再说?”
凤姐儿能说什么?只得笑着应下。
王夫人此时又道:“老太太,上回怎么瞧着……史家两位侯爷好似又生分了?”
贾母顿时蹙眉叹息一声儿,道:“云丫头的二叔要谋外放,她三叔不同意,可不就闹了起来?”
王夫人就道:“保龄侯要外放?这倒是好事……听人说云丫头那二婶子每日家领着府中仆妇做女红贴补家用,料想保龄侯府也是艰难。这外放出去,可是好大的油水。”
贾母摇了摇头,没言语。两个侄儿自打夺嫡一事后就生分了,也是这二年方才重新亲近起来,却不料这会子又闹了起来。
顿了顿,王夫人又说道:“今儿个宝玉还念叨了云丫头一回呢,若是保龄侯外放,倒是正好将云丫头接过来。”
她笑着说出来,内中却满是揶揄、讥讽。五月里贾母弄出了金麒麟,谁知转头儿保龄侯便给史湘云定了婚事,那些时日可把老太太给窝心坏了。而今复又提起,贾母自是暗自气恼。
只是她又能如何?先前有黛玉,转头儿被陈斯远哄了去;无奈之下贾母又推史湘云,结果史湘云又定了亲。如今贾母实在没可心的姑娘,这才捏着鼻子默许王夫人将那夏金桂接进了园子里。
又说过一会子话儿,大丫鬟琥珀提了食盒来,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儿等这才告退而去。
那凤姐儿缀后几步,须臾转回自个儿院儿,咬着牙吩咐道:“与林之孝说,账面上那三千两三支用出来。”
平儿蹙眉道:“奶奶,那银子是给娘娘预留——”
话没说完,便被凤姐儿乜斜一眼止住话头儿,便听凤姐儿冷声道:“家中如今都支用不开了,哪里还管得了娘娘?”
且让好姑母自个儿想法子去吧!
入得内中,凤姐儿抄起凉了的茶水咕咚咚牛饮而尽,又催促道:“快去后头瞧瞧远兄弟可回来了。”
平儿不敢多话,应了一声儿便来寻陈斯远。一径进得大观园,沿着甬道而行,才过沁芳亭便撞见了碧月。
平儿笑着道:“这是往哪儿去?”
碧月笑道:“我们奶奶又往玉皇庙诵经去了,哥儿散了学,我去寻奶奶回来。”
平儿笑着应下,二人结伴而行,待临近栊翠庵左近方才分开。不说平儿,却说碧月沿着小径上来,须臾便到了玉皇庙门前。那素云正坐在石阶上,撑着下颌瞌睡。
碧月蹑足而行,上前突然出声儿,顿时唬了素云一跳。
两个丫鬟嬉闹一番,碧月便道:“奶奶还没出来呢?”
便在此时,忽而有玉磬声传来。
素云就道:“奶奶心里苦,诵诵经许是能排解一二……”说着又蹙眉道:“就是今儿个这磬声儿有些乱……还有,你帮我瞧瞧,也不知哪儿来的火老鸦(啄木鸟),一直敲树,吵得人心烦。我那会子原本要瞌睡,生生被吵醒了两回。”
碧月便道:“说不得那火老鸦也瞧不得你偷懒呢,咯咯咯……”
素云翻了个白眼,掩口打了个哈欠问道:“哥儿散学了?”见碧月点头,这才返身去拍门:“奶奶,哥儿散学了。”
俄尔,内中答应一声儿,又过得须臾方才开了门。
素云搭眼扫量一眼,便觉自家奶奶好似有哪里不对,可仔细端详过,却又瞧不出不对来。
李纨娴静吩咐道:“走吧,仔细将大门落锁。”
素云应下,返身为大门落了锁,这才与碧月一道儿随着李纨回转。一路无话,转眼到得稻香村,李纨自是入内过问贾兰功课,素云这才得空与碧月凑在一处。
素云压低声音纳罕道:“你可瞧出奶奶哪里不一样了?”
碧月面上纳罕,隔着窗扉扫量内中一眼,便笑着道:“神神叨叨的,奶奶哪里不一样了?倒是瞧着气色好了一些。”
素云也扭头端详,顿时笑道:“是了,果然是气色好了。料想是诵读道经想通了?可见这玉皇庙没白去。”
两个丫鬟一说一笑,便将此事揭过。
那内中李纨心不在焉问过贾兰功课,又与其一道儿用过晚饭,便打发贾兰出去耍顽。
素云入内拾掇,李纨难抑心潮起伏,便到梢间里闲坐。
想起方才旖旎缱绻,李纨不禁又羞得红了脸儿。
这与女子兜搭,素来都是那女子自个儿先起了意,方才会由着人兜搭。若心中无漏,又哪里会被人寻了空隙?
李纨也是如此。先前陈斯远在其心中点了把火,跟着十来日光景因治丧而不得归,却不知那星星之火已然在李纨心中腾起。于是李纨禁不住思念,明知陈斯远不曾归来,兀自往那玉皇庙去诵经,惹得老太太都过问了一嘴。
待今日玉皇庙中相会,那一声‘兰苕’便将李纨心中情火点燃,霎时间烧得不管不顾,这才与陈斯远成就了好事。
忍着身下略略异样,李纨心下却前所未有的满足。怔怔出神半晌,李纨忽而展颜一笑,她这一笑,一双桃花眼便生动起来。忽而听得脚步声渐近,李纨慌忙敛去笑意,抬眼便见碧月行进来,将用帕子包裹的物什递送过来。
李纨一时不解,纳罕道:“这是?”
碧月道:“奶奶忘了?这是用奶奶那簪子毁的长命锁。”
说话间碧月展开帕子,李纨只扫量一眼,心下忽而生出一股子厌嫌来。当下也不过手,只点了点头道:“回头儿兰哥儿庆生给他戴上就是了,你先收起来吧。”
目视碧月翻箱倒柜,李纨四下扫量一眼,愈发觉着此间太过素净了些。思量半晌,李纨便吩咐道:“回头儿寻几盆花儿来,上回老太太还说我这儿太过素净了些呢。”
碧月回头笑着道:“前回我便这般说的,偏奶奶不肯,还是老太太说话管用。”
李纨笑道:“到底是老太太,我还能敢不听?”
她这一笑,落在碧月眼里,顿时让碧月一怔,旋即道:“奶奶笑起来真好看!”
李纨顿时又敛去笑意,叱道:“多嘴!”
碧月吐了吐舌头,将长命锁安置好,这才赶忙退下。
清堂茅舍。
香菱方才送过食盒,回得院儿里便听得那欢快笛声自书房里传来。恰五儿从内中出来,二人聚在一处,香菱就笑道:“难为大爷好心绪。”
五儿道:“也是古怪,不知大爷怎么就心绪大好了。”
香菱笑而不语,心下却笃定必是因着那尤老娘。尤家之事,就算新宅不曾传出风声,那宁国府也隐隐有风声传来。
错非尤老娘恣意妄为,又怎会坑了三姨娘去?若当日定下姻缘,只怕往后再没宝姑娘什么事儿了。
是以莫看三姨娘这几日伤心不已,可等其缓过劲来,说不得便心下一阵松快呢。
香菱便笑道:“那谁知道?”
当下与五儿错身而过,香菱进得内中,在一旁等候须臾,待陈斯远停了笛声,这才凑上前道:“大爷莫忘了过会子二奶奶要来。”
陈斯远颔首,香菱这才扭身去预备。他便施施然落座,不禁暗叹一声:“真真儿是有福之人不用求啊。”
本道还要费一番手脚,谁知十来日不见,此番竟水到渠成了!
想起下晌玉皇庙情形,陈斯远顿时旖念丛生。他这些年游戏花丛,可谓身经百战,对这女子自有另一番念想。
所谓中看者不见得中用,中用者未必中看,那既中看又中用的可谓少之又少?便说这中看的,陈斯远私底下又总结出三宜之说。
那中看的三宜者,宜瘦不宜肥;宜小不宜大;宜娇怯不宜强健。
所以墙上画的美人,都是画瘦小娇弱的,再没有画肥大的身子,健旺的精神。凡画的美人,是画与人看的,不是给人用的。
否则入手一把骨头,床笫间生怕压坏了,又哪里会尽兴?
那中用的也有三宜:宜肥不宜瘦;宜大不宜小;宜强健不宜娇怯。一要温柔似褥;二要身体相当;三要盛载得起。
所以素日里陈斯远须得香菱、五儿,或是二姐儿、三姐儿联手方才会适性,反倒与薛姨妈、邢夫人、司棋等,便是单个儿也能尽兴。
陈斯远本道宝姐姐方才是那等既中看又中用的,谁知李纨竟也如此!那会子情动之时,更是欺身翻涌,内中滋味,真个儿是又温又软,不足以外人道也。
过得半晌,陈斯远收摄心思,静候凤姐儿来寻。
谁知凤姐儿还不曾来,倒是宝姐姐先来了。
陈斯远听得院儿中传话儿,紧忙起身来迎,到得堂中便见宝姐姐挪动莲步进了门儿。
略略扫量一眼,陈斯远不禁心下暗忖,却不知宝姐姐来日床笫间是个什么情形。
谁知宝姐姐见其目光淫邪,顿时嗔怪起来,道:“只看你那双眼,便知心下没想什么好念头。”
陈斯远愕然,紧忙叫屈道:“好些时日没见过妹妹,仔细端详一眼也算没安好心?”
宝姐姐轻哼一声儿没言语。
待二人落座,宝姐姐想起尤老娘既去,说不得尤二姐、尤三姐便要守制……心下顿时了然,笃定陈斯远定是憋闷坏了,这才那般瞧着自个儿。
若是换了旁的,只怕心下还会别扭。偏宝姐姐不这般想。她身形微丰润,是以此前才会被宝玉打趣叫杨妃,为了身形纤细些,宝姐姐强忍着馋虫,每餐只吃小半碗饭,奈何这身子就不见单弱。
待与陈斯远相处起来,宝姐姐原本还怕陈斯远心生厌嫌,谁知陈斯远竟对其爱不释手……想起此一节,宝姐姐心下畅快之余,只觉二人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又想着,他这些时日憋闷得狠了……不若与他些甜头?
陈斯远不知其心下所想,赶忙正念正神,说起尤老娘丧事来。
宝姐姐听罢唏嘘一声儿,问道:“那孩儿——”
“还能如何?三姐儿养着吧,就说是抱养的,好歹能承袭尤家家业。”
宝姐姐便道:“也只能如此了。待得空我走一趟,总要劝劝三姐儿,这人还要往前头看。”
顿了顿,宝姐姐忽而压低声音道:“你可知,姨妈与凤丫头斗起来了?”
陈斯远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便是这几日!”宝姐姐如今超然物外,既不亲近王夫人,也依旧瞧不上凤姐儿。当下便将二人的龃龉说将出来。
待说罢,宝姐姐禁不住笑道:“姨妈这几日还一直寻妈妈讨主意呢,你说要不要——”
陈斯远思量着摇摇头,道:“太太得了大势,那账房、库房都拢在手中,若不是老太太撑腰,二嫂子只怕早就认输了。回头儿与姨太太说说,此事隔岸观火便是了,她们二人斗得旗鼓相当才好呢。”
宝姐姐笑着颔首,又道:“还有一事,大老爷好似要往大名府施粥去。”
陈斯远略略琢磨,便道:“杀穷鬼?”
什么施粥,不过是过得好听。赶上灾年,这大户人家一边厢放粥博好名声,一边厢高价倒卖粮食,又趁机低价买入灾荒地的田土,隔年一出手,若是操作得当,莫说是一倍利,有那手眼通天的空手套白狼便能赚得金山银海。
宝姐姐掩口笑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你也不好这般直白。”
陈斯远笑着道:“此间又没外人,遮掩了给谁听去?”
宝姐姐笑过,又压低声音道:“今儿个姨妈与老太太提起,老太太思量着,到底点了头。”
陈斯远又追问一番,宝姐姐言说了一番,陈斯远这才得知,敢情早些年贾家是不屑于杀穷鬼的,老太太吃斋念佛、宽厚待人,自是不肯对小民百姓敲骨吸髓。
便是大老爷想要折腾,也是挪用东跨院的钱粮自个儿折腾,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此番贾母点了头,只怕是因着那工部营生停了,如今连贾政都调离了工部,贾家入不敷出,这才开始重操旧业?
陈斯远思量着说道:“大名府远隔几百里,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大老爷此番是不是有些犯险?”
宝姐姐便道:“你若是不放心,不若随大老爷走一趟就是了。一路出谋划策,若是立了功,说不得大老爷一高兴还有重赏呢!”
这话不对味儿啊,什么重赏,宝姐姐这分明是在说二姐姐迎春。
陈斯远讪笑道:“我只亲着姨妈,此前出手帮衬,也是瞧在姨妈的情面上。”
宝姐姐哼哼一声儿,笑而不语。
恰此时外头芸香回道:“大爷,二奶奶来了。”
宝姐姐一怔,陈斯远赶忙道:“方才就打发平儿来了一遭,我思量着定是为了那工坊之事。”
宝姐姐道:“早知如此,我合该晚来一会子。罢了,既然她来了,那我也该走了……不然我不自在,她也不自在。”
当下起身而出,陈斯远赶忙起身去送。
到得院儿中,凤姐儿果然领了平儿来寻。瞥见宝钗,凤姐儿自是热络说了几句,宝钗推说还要去瞧薛姨妈,这才与其别过。
陈斯远引着凤姐儿进得内中,落座后自有五儿奉上茶水。那凤姐儿是个爽利性儿,当下就道:“远兄弟,我什么来意你也知道……”
陈斯远颔首道:“若不是有事耽搁,那工坊早就开办了。二嫂子请看——”说话间陈斯远自袖笼里抽出一封纸笺递过去。
凤姐儿接过来,便见其上罗列了各色器具,又详细标注了尺寸。
陈斯远道:“我这几日得空便琢磨,今儿个一回来便将器物都画了出来,许是还有短的,等那工坊开办起来再行填补。是了,却不知二嫂子是要雇请人手,还是用身边人?”
凤姐儿道:“我才几个陪房?自是要雇请人的。”当下收下纸笺,凤姐儿思量道:“明儿个我打发来旺去置办,这人手是不是也要先雇请了?”
“宁可人等器物,不可反过来。”
“有理,那便依着远兄弟之意。”顿了顿,凤姐儿又道:“远兄弟与我都是爽利性子,我看莫不如今日便将文契定下来?”
“也好。”
陈斯远应下,当即寻了笔墨一式两份写了文契。
那凤姐儿得了文契也不多留,饮过一盏茶便领了平儿告辞而去。
陈斯远送别凤姐儿,戳在院儿门前挠头不已……这工坊都要开办了,自个儿还不曾寻林妹妹去说呢。抬眼瞧了瞧天色,眼见已然日暮,陈斯远便拿定心思,待明儿个早间再去寻黛玉。
却说转过天来,贾赦、贾政、贾珍等齐聚荣庆堂。那贾政素来方正,情知所谓的赈灾义举内里是什么情形,当下便噤口不言,由着贾赦、贾珍二人吐沫翻飞。
贾母昨儿个便应下了,又岂有反悔之理?只是生怕贾赦逼得民怨沸腾,这才千叮咛、万嘱咐。
贾赦心下不耐,当面却唯唯应下。转头儿得了库房钱粮,点齐四个管事儿、二十几个仆役,当天便浩浩荡荡直奔大名府而去。
也是这日,贾琏轻车简从,领着几个小厮打马直奔平安州去办差。
陈斯远一早儿送了两回,直到下晌时方才得空。又打发了芸香去扫听一番,听闻黛玉这会子回了潇湘馆,陈斯远这才施施然往潇湘馆而来。
一径过得翠烟桥,便到了潇湘馆近前。
因提防宝玉,这会子王嬷嬷便守在门前,遥遥瞥见陈斯远到得近前,王嬷嬷顿时笑着嗔道:“哥儿来寻我们姑娘的?”
陈斯远拱手笑着应下。
王嬷嬷便嗔怪道:“哥儿与姑娘早定了姻缘,却也不妨碍旁的。哥儿若是得空,不若多来几回,也免得来日再生分了。”
陈斯远心忖,这隔三差五来也就是了,若来得勤了……莫看宝姐姐嘴上大度,实则心下针鼻儿也似,说不得便要打翻了醋坛子。
说话间又有雪雁来迎,眼见来的是陈斯远,顿时欢喜着传话儿道:“姑娘,远大爷来瞧你了。”
又有窗口鹦鹉学舌道:“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雪雁引着陈斯远到得房前,又道:“哥儿稍待。”
陈斯远颔首应下,四下观量,便见此间翠竹环绕,溪流穿行,果然是个清幽的所在。
少一时,内中紫鹃应了一声儿,雪雁这才引着陈斯远进得内中。
陈斯远入内搭眼便见黛玉俏生生立在身前,一袭水绿纱质褙子,内衬淡蓝抹胸,下着白纱裙。面上不施粉黛,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正纳罕着瞧向自个儿。
二人厮见过,黛玉便笑道:“真真儿是稀客,紫鹃,快将我头晌沏好的女儿茶倒一盏来。”
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笑着说道:“这几日实在不能分身……妹妹一向可好?”
黛玉颔首道:“我自是好的……”
不待其说完,一旁雪雁便接茬道:“多亏了远大爷那虫草,如今姑娘身子康健了许多,前一回夜里凉着了,转天犯了咳,本道又要延医问药,谁知一碗姜汤吃用过,隔天便无恙了。”
陈斯远笑着看向黛玉,黛玉略略赧然,却也郑重道:“多谢远大哥了。”
陈斯远心下暗忖,黛玉身子单弱是缘由,多思多虑只怕更要紧。因着自个儿到得此间,早早与其定下姻缘,黛玉得了虫草调养不说,每日家也少了思虑,身子骨自是康健了起来。
他便说道:“妹妹既大好了,我看每日里也不必闷坐房中,多出去走动走动,说不得往后便愈发康健了呢。”
黛玉含笑应下,这才问道:“你可是稀客,今儿个总不会无缘无故来瞧我的吧?”
陈斯远心生戏谑,不禁正色道:“就知瞒不过妹妹……我却有一事相求,想用一物换了妹妹手边的古籍。”
一旁的雪雁说道:“哥……远大爷这般说就外道了,想要瞧什么古籍,只管问我们姑娘讨就是了,姑娘还能不给不成?”
黛玉见陈斯远说的郑重,此番倒是不曾出言驳斥,反倒说:“想来那古籍对你极为紧要?既如此,你只管先取用了便是。”
“好。”陈斯远应下,起身便到了东梢间书房里。搭眼一瞥,一眼相中了一侧,抽出来一瞧,却是宋代的嘉泰普灯录。
待扭身回来,陈斯远又道:“不好平白占了妹妹便宜,便以此物相抵可好?”
说话间便从袖笼里寻出一封文契撂在桌案上,又推在了黛玉面前。
黛玉方才抄起,陈斯远便道:“如此,我还有要紧事,就不多留了,妹妹留步。”
黛玉只得先行放下文契,起身将陈斯远送出院儿,这才纳罕着折返回来。
待重新到得内中,紫鹃催促道:“姑娘快瞧瞧,远大爷到底留了何物?”
黛玉闷声颔首,将那文契铺展开来,仔细扫量过,顿时心下愕然。
雪雁在一旁翘脚观量,扫量过后惊呼道:“是胶乳工坊的文契?这,远大爷这是……”
紫鹃顿时心下明了,便是雪雁也想了个分明。
什么有求于自家姑娘,那远大爷分明是寻了个由头,硬生生将这工坊送与了自家姑娘。
两个丫鬟都明白了,聪慧如黛玉又怎会不知?一时间心下先是一酸,旋即又有暖流涌动,黛玉瞧着那文契不禁挪不开眼。
雪雁见黛玉蹙眉咬了下唇,赶忙劝说道:“姑娘……总是远大爷一番心意,姑娘就收下吧。”
黛玉将文契迭放好,叹了口气道:“原本是来与我送好处,偏要扮作自个儿为难……他若好好说,我岂能不收?”
话音落下,便见雪雁郑重点头:“这可不好说,姑娘小性儿上来……额……”
黛玉白了其一眼,强忍着心下畅快,随手将文契丢给紫鹃道:“那古籍也不能白送他,既如此,那便收下吧。”
恰此时,那廊下鹦鹉忽而叫嚷道:“大骗子!大骗子!”
主仆三人俱都一怔,紫鹃强忍着笑意,黛玉却噗嗤一声笑将起来,雪雁便蹙眉说道:“那鹦鹉都让姑娘给教坏了,来日让远大爷听了去可怎生是好?”
黛玉咯咯咯笑道:“听去便听去,便是当着面我也敢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