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村。
李纨方才教导过三个小姑子,这会子方才回转,正呷着香茗,便听外间有玉钏儿道:“大奶奶可在?”
素云蹙眉去迎,旋即便道:“奶奶,太太来了。”
李纨心下一紧,赶忙起身来迎。
她眉宇间残存少许愁绪,只是因着实在不知如何应对王夫人。待到得厅堂里,便见王夫人领了丫鬟、婆子涌入。
李纨上前见了礼,那王夫人仔细打量了李纨一眼,这才道:“前头腾出一间私塾来,你可与远哥儿说了?”
李纨咬牙道:“还不曾。”
王夫人蹙眉道:“怎地还没说?罢了,许是你面嫩,过会子我打发玉钏儿去说也一样。”
李纨低头应下。待王夫人落座,又有周瑞家的笑着上前道:“大奶奶,兰哥儿日常用的物件儿可拾掇了?劳烦大奶奶指点一下,趁着今儿个天儿好,咱们快些将兰哥儿的物件儿都搬去太太房里。”
素云、碧月两个蹙眉上前,不敢招惹周瑞家的,只凑到李纨身前道:“奶奶?”
李纨摇了摇头,叹息道:“去将兰哥儿的物件儿都找出来。”
素云忿忿瞥了周瑞家的一眼,只得与碧月进东梢间去拾掇。
那王夫人端坐高堂,冷眼扫量着李纨,见其低眉顺眼,眉宇间只隐隐有些愁绪,顿时心下纳罕不已。她易地而处,换做自个儿被抢了独子,只怕便要发疯,这李氏怎地这般安静。
贾兰年岁小,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是每岁的衣裳都是新裁的,素云、碧月两个拾掇一番,只半晌便拾掇了两个小巧包袱来。
那王夫人安抚道:“你也不用挂心,兰哥儿便是到了我房里,还能忘了你这个娘?也不过是夜里在我房里住,白日里得空还不是来寻你?”
李纨唯唯应下。
王夫人眼见李纨半点闹腾的心思也无,只当其认了命,心下雀跃着暗忖,若是李纨忧思成疾……岂不妥当?
此时周瑞家的来回:“太太,都拾掇停当了。”
王夫人应了一声儿,起身笑道:“那你先歇着,我就先回了,晚上我打发人来接兰哥儿。”
“是……”李纨咬着下唇应道。
王夫人笑了笑,领着丫鬟、婆子出了稻香村。行至半途,周瑞家的凑过来道:“太太,大奶奶这般平静……岂不古怪?”
有婆子道:“有何古怪的?再如何说太太也是兰哥儿的亲祖母,有前例在,大奶奶又能说什么?”
周瑞家的蹙眉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可大奶奶不该这般平静,或是求肯,或是垂泪……如今却只默然应承。太太不觉着古怪?”
那婆子嗤笑一声儿道:“便是再古怪,大奶奶莫非还有旁的法子不成?”
王夫人行走之际也觉不妥,便吩咐道:“打发人四下扫听扫听,留心有什么闲言碎语。”
周瑞家的应下,扭身四下扫听自是不提。
凤姐儿院儿。
王熙凤蹙眉数落着回转,一旁平儿劝慰道:“奶奶也不用发火儿,先前那库房都是戴良在管,账目早就乱了,如今只查出少几样物件儿已是不易。”
凤姐儿道:“说得轻巧,这事儿还不知如何与太太说呢。”
平儿就道:“再如何也怪不到奶奶头上。”
凤姐儿暗自舒了口气,迈步进得自家小院儿里,遥遥听得贾琏正与丰儿说着话儿。于是蹙眉与平儿道:“还是你二爷自在,瞧瞧,真拿自个儿当了国舅老爷了。”
平儿笑而不语,随着凤姐儿一道儿进得内中,便见贾琏歪躺在炕上,凤姐儿扫量一眼,任凭平儿将外衣褪下,随口问道:“工坊可瞧好了?”
贾琏道:“就那么回事儿,地方倒是挺大,东西没几样儿,就一个老苍头守着,听说先前那些买来的丁口都被人高价买了去。”丢了一枚长寿果进嘴,贾琏道:“若我说,那方子你既得了,又何必拉上远兄弟?”
凤姐儿冷哼一声,道:“你知道个什么?那胶乳是新鲜物什,少了远兄弟,是你懂还是我懂?”
凤姐儿换了一件薄纱对襟衣裳,打发了小丫鬟丰儿,凑坐炕桌旁,与贾琏说道:“这带上远兄弟,咱们总不至于赔了。”
眼见贾琏不置可否,凤姐儿又道:“大老爷那边厢,你万万不敢再去了。”
贾琏顿时面上苦涩起来,道:“哪里还敢去了?上回被大老爷打得鼻青脸肿,若是再亏了,我哪里还有命在?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只怕那平安州还要我奔走。”
凤姐儿愕然道:“又要走?”
贾琏点点头,悠悠道:“怕是月底就要动身。”
凤姐儿便嗔怪道:“真真儿是什么都指望不上你,那工坊只怕还要我自个儿操持。”
贾琏道:“能者多劳嘛。”
凤姐儿叹息一声,也不去与贾琏计较,抬眼朝着平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悄然去守了门儿。
此举倒是唬得贾琏心下难安,生怕是平儿将自个儿与鲍二家的事儿透露了出来。
不料,凤姐儿却压低声音道:“今儿个鸳鸯与平儿提了一嘴——”
当下凤姐儿将鸳鸯的话复述了一遍,倒是说得贾琏怔了半晌。
凤姐儿复述罢,赶忙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贾琏没言语,又丢了一枚长寿果,咀嚼了半晌才道:“怕是不大妥当。如今府中全指望着娘娘呢,莫非你还真想与太太打擂台不成?”
凤姐儿顿时气馁道:“那总不能眼瞧着掌家的差事一直把持在太太手里吧?”
贾琏笑道:“这有何难?改明儿个你不若去四下拜拜佛,求佛祖、菩萨保佑,保佑娘娘早日晋了贵妃,如此二叔一家顺理成章别开一府,岂不两全其美?”
凤姐儿丧气道:“我本不信这个的,为了娘娘,我今年可还少拜了?这事儿啊,求神拜佛都没用,全凭圣心裁夺。”
贾琏便道:“且有的等了,若是吴贵妃为皇后,说不得娘娘还有些许机会。”
凤姐儿便瘪嘴道:“问你拿主意的,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这还不简单?”贾琏笑吟吟说道:“老太太若是发了话,你只管担着就是。太太的人拿了两处紧要差事,你想掌家,又岂能避过这二人?到时候学着如今这般,每日去问太太拿主意,太太自然不会与你计较。”
凤姐儿讶然道:“那岂不是得了个空头掌家?”
贾琏笑嘻嘻道:“老太太与太太斗法,你个小辈的以为能占到便宜?”
凤姐儿闻言蹙眉思量不已。贾琏禁不住探手去捉凤姐儿的素手,谁知被其拍了一巴掌,嗔怪道:“偏你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你若真有心,只管去寻平儿去!”
贾琏面上讪讪,又实在心痒难耐,于是干脆起身道:“罢了,我去书房待一会子。”
目视贾琏踱步而去,凤姐儿枯坐着又思量半晌,不甘心又拿不准主意,于是只得叹息一声儿。
至申时,贾兰领着几个小厮回转。甫一入得稻香村里,便见内中愁云惨淡。
贾兰早慧,顿觉不好,赶忙上前问道:“母亲,可是……可是祖母——”
李纨苦笑一声儿,探手为其整理了下衣领,说道:“你祖母下晌时将物件儿都挪了过去,待会子用过晚饭,你便去祖母院儿吧。”
“我不去!”贾兰怒发冲冠,一双小拳头攥紧。
李纨叹息一声儿,朝着素云、碧月使了个眼色,待二人退下,这才与贾兰嘱咐道:“你要听话,再如何说那也是你祖母,总不至于害了你。你且放心,说不得过两日你便能回来了。”
贾兰一怔,赶忙道:“可是远叔出了主意?”
这小孩子太过聪慧也不是好事儿,李纨生怕贾兰得知内情后显露行迹,再坏了陈斯远的苦心谋划,便只道:“这些事儿你少打听,好生温书才是正经,今儿个可学了什么?”
贾兰据实以告,又被李纨考校了一番,这才闷头去东梢间里诵读书册。
待用过晚饭,果然便有周瑞家的与玉钏儿来接,贾兰一步一回首,眼见李纨虽难言愁绪,却不曾失态,心下便笃定远叔定出了好主意,于是愁苦着随玉钏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那李纨再是心下有底,眼看兰哥儿离自个儿而去,顿觉心如刀绞。少不得回房又红了眼圈儿,任凭素云、碧月如何劝慰也不见效用。
待打发了两个丫鬟退下,李纨枯坐床头,不禁思量起了陈斯远来。
忽而想起昨日旖旎,李纨顿时羞不可抑,面上红云一直蔓延至耳根,少一时连脖颈都红了起来。
她出身李家,自小熟读女四书,素来贤良淑德。便是与贾珠成了婚,那床笫之间也不过是虚应其事,每回李纨都觉方才不大疼了便草草完事儿,又何曾这般销魂蚀骨过?
那日夜里回转,李纨辗转反侧,便忍不住学了陈斯远的法子……谁知竟一个天、一个地,李纨那会子都怀疑莫不是陈斯远会术法,否则怎地差了这般许多?
面上羞怯半晌,待红云褪去,李纨竟闹不清楚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以至于那三丁包子里的方胜,与其说是寄情,莫不如说是自白心迹,也不知那远兄弟看过是何感想。
一会子又想起贾兰来,也不知在太太房里吃不吃得惯,睡不睡得安……
正胡乱思忖之际,忽而听外间素云与人招呼,旋即朝内中传话儿道:“奶奶,远大爷来了。”
“啊?”李纨顿时慌乱不已,本能地起身捋了捋发髻,又蹙眉发愁。听得珠帘挑动声儿,李纨只得自梢间里出来迎。
进得厅堂里,抬眼便见陈斯远一身玄衣负手笑吟吟行进来。那一双清亮眸子好似会说话儿一般,只扫量自个儿一眼,李纨便觉心下酥软一片。
“远……远兄弟——”
陈斯远拱手见礼:“大嫂子,听说兰哥儿被接去了太太房里,我怕大嫂子多心,便过来说几句话儿。”
李纨咬着下唇嗫嚅道:“又劳烦远兄弟了。”
“无妨。”
一旁素云见自家奶奶戳在那里进退失据,赶忙道:“远大爷,快坐下说话儿,我给您沏茶去。”
李纨这才恍然,赶忙邀了陈斯远落座。
少一时,素云沏了茶水,又有碧月送了点心果子来,陈斯远这才与闷头的李纨道:“前一回与大嫂子所说,不过几日便能见分晓,大嫂子万不可此时气馁。”
“嗯。”
陈斯远见李纨鹌鹑也似的,只顾着闷头应承,顿时暗自挠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这才与素云道:“劳烦姐姐守着门,这下头的话儿……不好让外人听去。”
素云没想旁的,只笑着道:“远大爷放心,我与碧月去把着门儿,包管出不了差池。”
那李纨后知后觉,待两个丫鬟去了,这才慌张起来。张张口要言语,又对上陈斯远那清亮的眸子,顿时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儿来。
陈斯远笑了笑,自袖笼里抽出一卷书册来,起身踱步至李纨身前,轻轻将那书册放在桌案上。
李纨扫量一眼,见是太上感应篇,顿时费解不已。
抬眼对上陈斯远的目光,顿时慌乱道:“远兄弟,我——”
陈斯远探出手来,唬得李纨慌忙闪躲,又见那手停在半空,李纨便生生止住身形。俄尔,那手抚在其面颊上,陈斯远温声道:“兰苕又何必跟自个儿较劲?”
顿了顿,又道:“这世间礼法,将你害得还不够苦吗?”
李纨顿时心下酸涩不已。便是这大顺,小民百姓女子亡了夫君,寻人改嫁者不知凡几;反倒是她这等书香世家的女子要为礼法约束。
守节一事说得轻巧,可内中孤寂又有谁人知晓?
多少次午夜梦回,李纨都巴不得自个儿生在小民之家,也不用守七、八年的孤寂。
陈斯远见其动容,赶忙又温声道:“上回是我有些唐突了……我往后只寻你说说话儿可好?”
李纨闻言不禁红了眼圈儿,只觉远兄弟果然是懂自个儿的。她心下也割舍不下这段孽缘,想着只是做个知己,这般发乎情、止乎礼的,想来谁也说不出什么……当下便颔首连连。
陈斯远温润一笑,悄然挪开手掌,又缓缓落座。李纨只觉温热的脸颊逐渐转凉,眼见陈斯远回身落座,顿时心下若有所失。
抽出帕子擦了擦溢出的眼泪,李纨赶忙道:“这道经?”
陈斯远笑道:“兰哥儿去了太太房里,你总要做出个模样来。”
李纨恍然,禁不住笑道:“原来如此,还是远……你想的周全。”
就听陈斯远道:“不如此,咱们又哪里得空说话儿?”
李纨愕然不已,陈斯远又道:“你明儿个便去寻了太太,说要去玉皇庙研读道经,想来太太万无不准之理。”
“我……”李纨顿时红了脸儿。
那日隔着七、八步便有贾琏与那鲍二家的,饶是如此远兄弟还禁不住好一番作弄自个儿,若是独处起来,自个儿又哪里守得住?
那陈斯远好似窥破了她的心思一般,只道:“你想来便来……你若来了,我偷偷寻你说几句话儿就是了。”顿了顿,又道:“是了,二嫂子要寻我合伙操办工坊,你将银钱都交给我保管,我琢磨着留在手中也是浪费,莫不如抽出一些来参个股?”
李纨欲言又止,蹙眉为难不已。
陈斯远一笑了之,干脆起身道:“那你先想着,也不用急着给我回话儿,我先回了。”
木然瞧着陈斯远出了门儿,李纨这才慌忙起身。谁知这下子起来的急切了些,头上的金簪竟掉落下来。
铛啷啷一声,好巧不巧落依在桌腿上,李纨慌乱之下竟一脚踩了上去!
李纨紧忙挪步,再顾不得去送陈斯远,赶忙弯腰拾起,却见那金簪弯折,簪头掉落……
她停步堂中,抬眼目视陈斯远被素云送出院儿去,又低头瞧了眼断成两截的簪子,不禁幽幽叹息了一声……
一夜无话,转眼到得翌日。
陈斯远一早儿起来便气不顺,不拘衣裳、吃食,俱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偏香菱、五儿浑不在意,私底下还窃窃私语嬉笑一番。
待红玉拄着拐杖入内,耳听得香菱拢手耳语几句,顿时笑得打跌。待五儿提了早点来,红玉方才凑至身前道:“大爷且多等几日——”
陈斯远顿时气恼道:“我如今都大好了,怎么就不行?”
红玉掩口笑道:“都说一滴精十滴血,大爷创口才结痂,还是仔细些好。”
陈斯远恼火着一指自个儿下颌上红肿的酒刺,道:“你瞧瞧,这心火都憋出来了!”
红玉又是咯咯咯笑个不停,琢磨着这般也不是法子,便寻了香菱耳语几句,点香菱点头,这才回来又与陈斯远耳语了一番。
陈斯远先是眼神一亮,旋即面上暗淡无光,无精打采道:“罢了罢了,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红玉嗔道:“那便算了。”
“不可……没肉尝尝滋味儿也是好的。”
几个丫鬟见此又是笑个不停。
那陈斯远三两下吃过了早点,正猴儿急一般扯着香菱要往梢间里去,谁知此时忽有芸香打外间奔行进来。
“大爷大爷!”
陈斯远耐下心来问道:“可是有事儿?”
芸香巴巴儿道:“昨儿个兰哥儿夜惊了两回,折腾得太太一宿不曾安睡。”
“哦,还有呢?”
芸香道:“尤大奶奶身边儿的银蝶方才打东角门进了园子,瞧那样子是往前头去寻大太太去了,急匆匆的也不知出了何事。”
银蝶?尤氏如今有孕在身,莫非宁国府又出了什么事儿?
陈斯远暗忖,那尤老娘安心待在水月庵,尤氏自打有了身孕之后,便每月送去用度;三姐儿恨极了尤老娘,自不会去观望,便只有尤二姐每月去探视一回。
这许久没有动静,算算尤老娘怀胎八月,莫非是有了动静不成?
那芸香眼珠转动,眼见陈斯远回神儿,这才说道:“老爷一早儿回了府,我瞧着鸳鸯先去了梦坡斋,后头又去了东跨院。”
陈斯远眼见再没旁的事儿,便赏了小丫鬟芸香一串钱。那芸香乐颠颠而去自不用提,陈斯远也没了邪念,只分外期盼过会子荣庆堂里情形。
却说这日早饭前,李纨辗转一宿,因挂念贾兰,到底往王夫人院儿而来。
入得内中,便见玉钏儿等正伺候着贾兰洗漱。
李纨与王夫人见过礼,这才纳罕道:“怎么这会子才起?”
那王夫人遮掩道:“陡然换了床榻,兰哥儿有些睡不惯,早间有些赖床。再者,眼看就要入秋,哪里好让兰哥儿来回奔走?我打发人往远哥儿新宅送信儿了,过会子请了那先生来,就在前头上课就好。”
李纨颔首应下,禁不住瞥向贾兰,便见贾兰正委屈巴巴地瞧向自个儿。
李纨顿时心下一酸,想起陈斯远先前所说,只觉自个儿这些年守节只守了个笑话儿!婆婆王夫人存的什么心思,当她不知?不过是想怄死了自个儿,再将燕平王所允好处分润给宝玉罢了!
心下腾起一股子怒火来,她面上古井无波,开口轻声说道:“媳妇此来一则看看兰儿,如今见他无事也就放下心来;这二来,因这几日心绪不宁,想请太太开了玉皇庙,我也好诵读道经静静心。”
王夫人笑着道:“这等事儿你只管说就是了,何必用求字?不过先前大太太拿了玉皇庙的钥匙,府中倒是有另外的,待我与大太太招呼一声儿,便打发人将钥匙送去。”
李纨欠身谢过,又瞧了一眼贾兰,干脆起身告辞。待行至门前,忽而听得贾兰在身后唤‘母亲’,李纨强忍着心下酸涩夺门而出。待上了夹道,顿时泪流不止。
口中呢喃有声,道:“兰儿且忍耐几日,过几日就好了,过几日就好了……”
才从王夫人房后角门出来,迎面便见鸳鸯快步而来。李纨紧忙擦了擦眼泪,遮掩着与鸳鸯说上两句,便匆匆往那三间小抱厦而去。
却说鸳鸯进了角门,又回首瞧了李纨一眼,不禁蹙眉叹息一声儿,这才扭身往前头而去。
须臾被玉钏儿引入内中,鸳鸯见过礼便笑着道:“老太太发了话儿,说太太等用过了早饭再过去。”
王夫人纳罕道:“可说了什么事儿?”
鸳鸯笑道:“老太太一早儿心事重重的,叫了老爷、大老爷,说不得大太太过会子也要来呢。”
王夫人不知是因着自个儿,只当是出了大事。待送过鸳鸯,顿时心下一凛,暗忖莫不是工部又查出亏空了?
老爷贾政昨儿个一夜未归,今儿个一早才回了府……这,说不准啊!
王夫人心下杂乱,再顾不得假模假式的教养贾兰,只吩咐丫鬟、婆子伺候着贾兰穿戴齐整,吃用过早饭后便送去了前头私塾里。
辰时过得两刻,王夫人这才往荣庆堂而去。
少一时路过粉油大影壁前,正撞见领了平儿出来的王熙凤。
姑侄女两个碰在一处,王夫人几番探寻,那凤姐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只道不知老太太是何意。
过得须臾,王夫人与凤姐儿进得荣庆堂里,便见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俱在,唯独少了大太太邢夫人。
问过一嘴才知,敢情是东府尤氏动了胎气,邢夫人急吼吼去东府瞧尤氏去了。
王夫人暗忖,莫不是东府出了大事儿?又扫量贾赦、贾政,眼见贾政气定神闲、面有得色,反倒贾赦苦闷不已,王夫人不由得愈发费解。
思量一番,顿时恨得咬牙切齿:莫不是那傅秋芳有了身孕吧?
正思量着,便见琥珀搀扶着老太太自梢间里出来。
待端坐软塌之上,王夫人就道:“老太太,今儿个兴师动众的……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贾母就笑着道:“喜事,大喜事啊!老爷——”
王夫人心下咯噔一声儿!
“——圣人圣明,点了老爷的学差,待交割完工部差事,便要去赴任了。”
王夫人顿时松了口气,又笑着问道:“媳妇不知官场规矩,这学政……是几品的差事?”
贾母笑吟吟道:“这却不好说了,从二品是它,正五品也是它。老爷?”
贾政拱手道:“儿子侥幸升了一级,如今乃是正五品的郎中。”
贾母笑着道:“总归是好事一桩,这学政可是清流,若是差事办得好,说不得往后还能再升呢。”
众人纷纷附和不已,又齐齐朝着贾政恭贺。那贾政故作谦恭,实则兴奋得面色红润。
学政啊,这可是清流!贾政孜孜以求的不就是这等清流差遣吗?
另则,自个儿调离了营缮司,便是圣人放了贾家一马,意为从此不再追究过往旧账。此等一举两得的大喜事,贾政又如何不欢喜?
他这等方正的都能想明白,更遑论贾母等,于是荣庆堂里喜笑颜开,丫鬟们也不迭来道喜,喜得贾母吩咐下去:“赏,都有赏赐。”
好半晌,待此事揭过,贾母又笑着道:“另有一桩事,昨儿个太太将兰哥儿领回房里教养……不知兰哥儿可还好?”
王夫人赶忙笑着道:“这陡然换了床榻,的确有些睡不安稳。想来熟悉两日也就好了。”
贾母笑着颔首,又说道:“太太先前说的话儿,我这几日仔细思量了一番,的确有些太过操劳了。”
王夫人不明所以,只笑着颔首。
随即就听贾母道:“我看啊,太太往后只管安心教养宝玉、兰哥儿就是了,这管家的事儿,还是交给小一辈的凤丫头打理吧。”
王夫人顿时面上一僵!扭头去看凤姐儿。
凤姐儿故作讶然,赶忙掩口笑着道:“老太太又拿我作筏子,我这般年纪,管后头的事儿就脚打后脑勺了,哪里撑得起整个府邸?”
贾母却道:“谁不是试探着过来的?就说玉儿的母亲,未出阁时也不过十六、七,还不是将府中上下都管得井井有条?凤丫头性儿不让玉儿的母亲,我看呐,来日定也能周全了。”顿了顿,又笑眯眯看向王夫人,道:“太太这回可不好埋怨我可着劲儿使唤人了。”
王夫人有苦难言,正要分辨一二,谁知那大老爷顿时来了精神头儿,说道:“是了,凤丫头本就管着后头儿的事儿,如今不过多了前头一摊子,谅也能周全了。弟妹到底上了年岁,还是教养宝玉、兰哥儿的好。”
凤姐儿又笑着道:“大老爷这般说,我可当不起。既是老太太发了话儿,我往后但有拿不准的,便多往老太太、太太处奔走请教就是了,老太太与太太可不要嫌我叨扰。”
王夫人冷着脸儿没接茬,心下哪里不知凤姐儿只怕早与贾母串通了?
只是先前话已经撂出去了,当着众人的面儿,那贾兰又昨儿个才领回房里,她便是再不要脸子又如何好食言而肥?
王夫人素无捷才,一时间竟无应对之法,便只能瞧向贾政。
谁知老爷贾政全然不管王夫人,心下认定这荣国府迟早是大房的,此时交给凤姐儿打理自是合情合理。
王夫人见贾政不理自个儿,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偏此时老太太又道:“太太,你看凤丫头可好?”
凤姐儿乃是王夫人的侄女,她又岂能说个‘不’字儿?
心下暗自思量,待回头儿寻了夏金桂计较一番,当下便遮掩着笑道:“凤丫头自是妥当的,只是到底年轻了些……这来日与各家命妇打交道,只怕要吃亏。”
贾母笑着道:“那也简单,到时候不是有大太太与太太吗?再不行,老婆子亲自出马也就是了。”
王夫人眼见无可挽回,便僵笑道:“老太太这般说了,媳妇还能说什么?”扭头看向凤姐儿,冷声道:“那过会子凤丫头随我回去,将各处钥匙取了去便是了。”
此时议定,贾母要吩咐人预备酒宴,说是要好生热闹一场。又说了半晌话儿,这才让各人各自散去。
那王夫人自荣庆堂后含怒行出来,谁知一个踉跄发髻上插着的点翠簪子便掉落下来。也是巧劲儿,那簪子落在青石板上,顿时脆生生断成两截。
玉钏儿慌忙拾起,观量一眼道:“太太,这簪子只怕要寻人去修理了。”
王夫人暗忖,簪子断了自是能修,可自个儿与凤姐儿的情分断了……又哪里修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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