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汉人?从哪里来的?”
就在北疆军对战利品进行清点的时候,大虎将张六斤喊到自己面前,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单从外表看,张六斤和草原上的牧奴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他一说话,那口带着燕云方言的腔调便暴露了身份。
张六斤望着眼前这位年轻英武的将军,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
可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激动又在心底翻涌,他隐隐觉得,自己逆天改命的机会或许就要来了。
“回……回将军话,小人……小人祖籍是中都大兴府,六十年前被迁到了临潢府。”
张六斤结结巴巴地回话,声音都带着颤音。
大兴府便是后世的京城,临潢府则位于后世的东北地区,紧挨着大兴安岭东侧。
六十年前,金国刚刚立国不久,强行迁移了大量汉人前往东北,张六斤的先祖便是那时背井离乡的。
只不过张六斤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还有另一批汉人跟随耶律大石一路向西,在北疆建立了新的家园。
“大兴府啊!”
大虎轻声感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怪不得呢!”
李家的祖籍也是大兴府,当年还是辽国统治末期,大兴府名叫析津府。
大虎也是听到这熟悉的口音,才特意将张六斤叫过来问话。
“你们这些被迁往黑山白水间的汉民,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大虎接着问道,语气严肃了些。
这事关北疆日后对东北地区的战略布局,不得不仔细打听。
张六斤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也就那样吧!起码能活着。”
他简单说了些东北地区汉民的生活状态:物资还算充沛,毕竟黑土地肥沃,饿不着肚子。
可汉人在当地却成了三等人,备受欺压。
当地的等级森严,一等是女真人,二等是契丹人、室韦人等游猎部族,三等是汉人,四等则是高句丽人。
“汉人还好些,毕竟性子顺,不轻易闹事。”
张六斤补充道:“契丹人才是朝廷的眼中钉呢。”
当初辽国灭亡后,东北地区还有好几十万契丹人。
这些年,金国一个劲地打压、限丁,两族冲突就没断过,只是契丹人一直被压着,翻不了身。
大虎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接着又问:“草原上,像你这般的汉奴,数量多不多?”
“据小人所知,是有一些的。”
张六斤回答道:“也里吉斤部中还有好些个汉奴,其他部落中少的也有十几个,多的甚至几十个呢。”
“越是靠近汉地的地方,汉人牧民和奴隶便越多。”
金国的田税虽低,可地主士绅贪得无厌,女真小吏更加可恨。
好多百姓实在活不下去,就逃到了草原上,有不少人还慢慢融入了当地部族。
还有些汉民,是听信了其他人的忽悠,认为来草原能发大财,骑宝马、赚金银,美女随便挑。
所以才偷渡来了草原,可到了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回不去了。
大虎随即喊来传令官,吩咐道:“今后征战各部族,重点甄别有没有汉民俘虏。”
他打算给汉民一些优待,让他们去当个什户之类的小官。
毕竟在他看来,汉民比草原人听话,也更好管理,正好可以用来充实北疆的人口。
“遵命!”传令官应声而去。
“你叫张六斤?”大虎又转头看向张六斤,语气缓和了些。
“是,小人张六斤。”
“行,本都统记住你了。”
大虎略一沉吟,说道,“赏你个什户的身份,为我北疆管理十户平民吧。”
听到这话,张六斤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谢都统,谢都统大人赏!”
什户!
在之前的也里吉斤部,也算得上是个小贵族了。
他一个奴籍出身的人,竟能得此职位,简直像是做梦一般。
北疆军真的不一样啊!
以前听人说北疆军杀人不眨眼,是一群屠夫恶魔,可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北疆军是来给他们这些穷人和奴隶做主的。
更让张六斤惊喜的是,这位将军说话时,带着一股浓烈的燕云口音,听起来格外亲切。
没准儿,两人还是老乡呢!
“俺老张家的祖坟这是冒青烟了!”
张六斤在心里狂喜,“爹娘,小六子今后也能当官了!”
有这样一位当大将军的老乡照拂,今后谁还敢欺负自己?
说不定以后还能杀回东北呢。
张六斤只觉得腰杆一下子挺直了,看向大虎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随后,大虎继续率军对东部草原的各部族展开征战。
先后征服了山只昆部、跌里析部、弘吉剌部、海拉尔部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族,将东部草原纳入北疆的版图。
在征战过程中,北疆军对各部族的旧贵族采取了强硬手段,斩杀了所有的贵族男人,将他们的妻妾女儿全部配给北疆军将士为奴。
同时,没收各部所有财产,无论是牛羊、战马还是骆驼等,全都收归北疆公有。
按照北疆的分配规则,每一场战争后,都会取出三分之一的战利品分给士兵们,这一规则从未改变。
只不过,这些牛羊等物资携带不便,大都护府便会掏出等价值的银钱,从士兵手中赎买这些牛羊。
然后将其全部作为公有资产,继续交给牧场喂养。
而士兵们得到大量银钱后,回到北疆便能重新购买物资,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些银钱便又能回到大都护府手中。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但草原的战争却从未停止过。
只因各部首领们见识到北疆军的狠辣,心生胆颤。
不仅要没收他们的财产,还要取走全家男丁的性命,将妻妾女儿配为奴,即便他们谦卑投降,也根本不被接受。
毕竟北疆征服漠北,是为了长久统治这片土地,而这些部落贵族的存在,是严重的不稳定因素。
今日臣服,明日或许就会反叛。
李骁决心,即便将漠北打成一片废墟、打得血流成河,也必须彻底肃清原有的部落统治体系,将部民和奴隶交由北疆直接派人管理。
在历史上,铁木真也曾采用过类似的做法。
他通过联姻或暴力手段,杀掉或撤换原本的各部首领。
将各部牧民和奴隶全部打散后重新分配,任命自己的心腹为千户、百户。
把零散的草原各部力量凝聚起来,为日后征战金、夏奠定了基础。
只不过,这样的改革必然会触犯旧贵族的利益。
铁木真的改革不是一帆风顺,北疆的改革更是伴随着无尽的腥风血雨。
于是,战争接连不断地爆发,余下的草原各部陆续叛乱。
甚至有很多部落联合起来,与北疆军死战。
但这些反抗最终都化为泡影,叛军尽数成了北疆军火炮和铁骑下的尸体。
连铁木真的联军都不是北疆军的一合之敌,区区各部的乌合之众,更难以抵挡北疆军的强大攻势。
李骁宁愿加大统一漠北草原的难度,也要将所有事情一次性处理干净,避免给子孙后代留下麻烦。
开国时期,一切都还好说,反正本来就是一片废墟,打烂了重新建设即可。
可当国家一切走向正轨后,再想动手改革,就会面临各种掣肘了。
船大难掉头。
等到草原战火停歇,时间已经来到了秋季。
而北疆已经逐步完成了对草原各部的整合。
在中海和东海两地,一共组建了六十五个千户府。
比起历史上铁木真组建的九十五个千户要少一些。
因为乃蛮部早就被征服了,而且被北疆军所杀之人也有不少。
也里吉斤部的草场便被划归为东海第十八千户府驻地。
这一日,张六斤正在草场割草,为牛羊过冬储存草料。
忽然听见有人大喊道:“小六子,过来开会嘞。”
抬头一看,是一个骑马的大汉,站在旁边山头上对自己挥手。
张六斤赶忙大声回应:“都尉,我这就过去。”
他已经被正式任命成为了什户,管理十户平民。
不过,人员还没有到位。
而喊话的那人,乃是张六斤的顶头上司,民户都尉黄老年。
原本乃是夏国的一名民夫,被北疆军俘虏之后,成为了北疆民户。
恰巧轮到他服兵役的时候爆发了战争,随着大军来到了草原。
而他的运气又比较好,接连遇见了几个逃窜的草原士兵,用弓箭结果了他们。
于是,黄老年立下了功劳,顺利的成为了军户。
只不过,他的胆子比较小,当兵也是迫不得已,再加上年纪也不小了,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于是直接退役,官升三级,成为了一名民户都尉。
而张六斤便是他手下的什户。
“都尉,啥事啊?”
张六斤骑着马匆匆的来到了黄老年的面前,大声问道。
“又来了一批牧民,千户让咱们过去领人呢!”
听到这话,张六斤瞬间点头笑了:“总算是过来了,不然俺总感觉自己不像个什户,像是伍长。”
因为,此时张六斤手底下就管理着四户人。
两个曾经的奴隶,两户曾经的平民。
至于他的好兄弟巴赫,也被任命成了什户。
民户之中,都尉是官,需要立下军功的军户才能担任。
什户是民,可以根据贡献,原地提拔。
而能成为什户的,往往原本的身份都是奴隶。
因为他们感受到了北疆军带来的公平,回想起曾经遭受的黑暗,只会拼尽全力的守护现有的一切,不让现在的生活破碎。
所以,曾经的奴隶阶级才是北疆军自己人。
平民还是平民,贵族反而成为了奴隶。
又因为都是汉人的缘故,所以张六斤和黄老年这个都尉的关系最好。
很快,张六斤随着黄老年和其他四名什户一起,来到了千户府。
在这里,他也见到了曾经的好兄弟,同样成为什户的巴赫。
两人又像是往常一样聚在一起。
巴赫还是那个巴赫,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
“听说这次给咱们千户府送来了五百多口人呢。”
“以后,也总算是有个千户的规模了。”
“以前那些人呢?”张六斤问道。
他指的是曾经的也里吉斤部的人,当初有四千多人,却是被抽调了三千人去了他处。
又调来了一千其他部落的牧民。
张六斤手底下的四户人中,就有一个奴隶和一户平民是来自其他部落。
“听说,好多人都去了克烈部那边,甚至还有去蔑儿乞部的。”
“总之去哪里都有,调来调去的,乱作一团,也不知道为啥子这样,老老实实的待在原地不好嘛!”巴赫摸着脑袋说道。
他的脑袋想不明白这些复杂问题,但是从汉地过来的张六斤却隐约明白这般调动的目的。
掺水。
将各个部族的人分别组合在一起,相互之间便不再是一条心了,方便上位者管理。
“肯定是那位将军老乡想的办法,还是俺们汉人的脑袋好使。”张六斤想到了大虎,顿时敬佩不易。
心中暗道:“若是这些草原蛮子,只会换个首领了事,哪会想这么多啊。”
“对了,巴赫,你咋知道这么多啊?”张六斤好奇问道。
巴赫不好意思的说道:“没啥,就是安答多。”
在张六斤的追问之下,他才坦露,说他弟弟现在为副千户跑腿呢。
“啥,就是那位凶神恶煞的副千户?听说他好像是克烈部出身啊!”张六斤瞪大了眼睛说道。
瞬间想到了那一日,大虎随意射出三箭,身边跟随着的就是这位克烈部出身的副千户。
岂料,话刚说出口,巴赫便立马对他嘘声说道:“你小点声。”
“副千户最不喜欢别人提起他是克烈人的事情了。”
巴赫急切说道,还一脸心虚的看向左右。
发现大家都随意的坐在草地上,三三两两的聊天,什户一片圈子,都尉又是一片圈子,没人在意他俩,这才放下心。
“为啥?”张六斤不明所以。
副千户为啥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克烈人?
“听说啊”巴赫的声音压得更低。
“副千户以前在克烈部是奴籍,后来跟着北疆军东征西讨,立下了不少功劳才获得了这身官衣。”
“现在没有人提他是克烈人了,早已经改了汉名,叫胡勇。”
“还是都统大人亲自帮他改的呢,胡千户喜欢的不行,一直以自己是汉人自居。”
“谁要是敢在他面前提起克烈部的事情,他肯定发火。”
听闻此话,张六斤的嘴巴长大,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缘由呢。
北疆军中的异族士兵们,大都会给自己起个汉名,逐渐的融入汉人的身份之中。
只不过胡勇融入的更加彻底,毕竟曾经的身份和经历,实在是不堪回首。
不久后,千户刘存勋和副千户胡勇,从大帐之中走出。
相比于胡勇的克烈部出身,刘存勋则是纯正的汉人。
敦煌汉民,立下战功后成为了第一镇的副百户。
转业来地方之后,官升三级成为千户,与胡勇一起搭班子。
“新来的牧民马上就到了,这次把你们喊来,就是为了分人。”刘存勋对着帐外的众人说道。
他这个千户府中,牧民没有补齐不说,将领也缺了很多。
只等接下来的这批五百户移民了。
“这些移民之中,有从克烈部来的,有从蔑儿乞部、八剌忽部,斡亦剌部来的,什么地方都有。”
“你们要做的,就是从其中挑选,尽可能的不要重复,每个部落出身的都要兼顾”刘存勋大声的对着属下们大喊道。
“而且,你们更要告诉这些新来的,咱们千户府的地界范围,谁也不许越界去其他千户府。”
“若是被发现,可是要掉脑袋的。”
为了获得一个安稳的漠北大后方,李骁调动了漠北各部牧民,进行了大杂烩般的融合。
尽量保证每个什户之中,都是来自不同的部落。
然后,便以千户为单位进行统一管理,并且强行给每个千户划定了一片牧场,让他们只能在这片牧场之中放牧,谁也不许越界。
毕竟,游牧民族最难对付的地方就是行踪不定,但只需要将其固定在一定范围之内,定期清查人口,便能解决很多麻烦。
不久后,张六斤等来了自己的部民,总共五户,分别是来自五个不同的部落。
在过来的时候,还赶着一群牛羊。
张六斤将他们安置在自己什户点的外围。
并且给他们讲解北疆的规矩。
“忘掉你们以前的部落,以后咱们都是北疆的牧民,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大都护。”
“以后,你们都要跟我学汉语,自己学不会没关系,但孩子必须要学会。”
“我会给你们每个人都取一个汉人名字”
“牛羊都是大都护府的财产,只是借给咱们放牧而已。”
“你们每户管着多少牛羊,以后可都是要带着利钱还的。”
牧民们有些为难,毕竟成年人不下狠功夫的话,很难学会另一种语言。
但没关系,一点一点的改变吧。
日子终归是在慢慢变好的。
尤其是想到这些牛羊,每个人的眼睛里面都带着希冀的光泽。
这什户人家里面,有五人之前是奴隶,一无所有。
如今终于也算是有了自己的财产,虽然是借的。
但只要自己勤奋肯干,将这些牛羊照顾好了,等到他们下了小崽子,卖了钱之后,总能一点点的还上大都护府的借贷。
而原本的那些平民,对现在的生活也还算是满足。
毕竟按照草原的习俗,一个部落被另一个部落攻破之后,其中的牧民不是被杀,便是成为能被随意杀害的奴隶。
如今,虽然他们也失去了财产,但却还是平民,而且还保留了希望的火种,能够慢慢的再攒下一份家当。
已经很好了。
于是,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下去。
张六斤等人每天都是喝着羊奶,吃着奶皮子,割草放羊,生活条件比之前当奴隶的时候,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没有婆娘,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在吃的方面不心疼。
这一日,他正在自己的破旧帐篷之中计算着自己能多久还完债务。
“一百只羊,一年二十只的利钱,明年能生五十多只羊羔……”
每个人能照看的牛羊是有定数的,而且秋天的时候要割冬草,一个人最多也就只能割一百多只羊的草料。
所以,张六斤就养了一百只羊。
每年需要支付二十只羊作为利钱,再加上本钱。
这一百只羊里有八十只母羊,考虑到折损率,一年能存活五十多只小羊崽。
再加上自己日常所需,大概得用五六年时间才能还清所有债务。
这五年是留给他们的适应期。
五年之后,大都护府会对草场进行征税,又是一大笔支出。
草原的也是有税收的,以前是直接交给贵族,如今在北疆,则是制定了一个固定的标准。
大概和百姓种田的租税比例差不太多。
总之,最后能给百姓和牧民们剩下点余钱,但不会太多,否则人人都躺平了,谁还去为北疆奋斗啊?
“哎,不能这么随意了,得节省着点。”
张六斤将手里的羊肉全部吞下进肚,一副后悔的模样。
好日子要来了,于是他便宰了一只比较老的公羊打打牙祭。
但吃完之后就后悔了。
怎么没能管住嘴呢?
以后还是把公羊卖掉吧,给自己吃都浪费了。
多攒点钱,早日取个婆娘传宗接代才是正事。
吃完之后,他便是起身,晃晃悠悠的准备前去百户府外‘听书’。
这是他们每天的固定节目,算是日常消遣。
由都尉、百户他们这些老兵们讲述之前打仗的故事。
主要是北疆的英雄人物,战场上的事迹,以及李骁的光辉伟岸形象。
同时,严禁所有人提起铁木真、扎木合等草原首领,以及草原各部的祖先和信仰。
目的就是日积月累的对这些牧民们施加文化影响,在交流中慢慢学会汉语,更好的融入华夏。
只不过,张六斤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却是忽然发现远处走来了一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