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暑气犹盛。
一支船队自晋阳顺着汾水南下,到达了关中。
入主晋阳大半年之久的李爽回到了他忠诚的长安城。
李爽本不想要如此快的回到长安城,不过形势的变化却让他不得不如此。
宇文洛生死了,据说是死在了憎恶他对于李爽态度软弱的胡人手中。这些胡人与李爽有仇怨,希望借着宇文洛生的力量复仇,可去了一趟长安的宇文洛生却变成了坚定的主和派,他麾下的胡人不少都生了怨言。
在宇文洛生死后,贺拔岳讨平了夏州的叛乱,杀死了那名刺杀宇文洛生的刺客,为宇文洛生报了仇。而后,贺拔岳以武川大辈、宇文洛生复仇者的名义吞并了宇文洛生的地盘和部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灵夏之地的大都督。
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洛阳的尔朱氏为了争取这位盟友,以朝廷的名义封贺拔岳为夏王。
宇文氏对此自然有怨言,不过便是再有怨恨也没有办法,宇文泰不可能亲自去统万城要回宇文洛生的地盘和部曲。宇文导和宇文护两个人就算去了,在贺拔岳面前也只是一个小辈,根本就讨不到分毫便宜。
贺拔岳对此事的处理也相当得当,外人看来也挑不出什么错。至于宇文洛生的部曲,很多本就是武川人,宇文洛生死了,他们归顺贺拔岳也属正常,少数宇文氏的死忠,贺拔岳也没有为难,愿意走的也让他们走了。
李爽回到长安之前,贺拔岳以最快的速度稳定了夏州的局势,让别人没有了插手的空间。
唯一有争议的,便是这个夏王。
秦王府中,贺拔岳的使者经过多时的等候,终于见到了从晋阳回来的李爽。
水路平稳、舒适,长途而归的李爽穿着一身便服,带着一股慵懒之感。
“老寇,怎么是你啊?”
贺拔岳派来的使者是寇洛。此人也是武川的大辈,北地局势乱了之后和怀朔镇的孙腾、司马子如等官吏一样,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南下投奔尔朱荣!
不过寇洛毕竟不是孙腾、司马子如,不说整个北地,便是在武川人中,也不算突出。贺拔三兄弟、宇文泰等人的光芒太耀眼,寇洛辈分大,不过一些小辈都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
“秦王!”
寇洛与李爽也算是老相识,当年都是在晋阳混的。
李爽很是随意的从一旁的冰鉴中拿出了一碗绿豆汤,又命人给寇洛拿了一碗。
“多谢秦王!”
不比李爽,从侍女手中接过了冰碗的寇洛显得很拘谨,看着李爽三下五除二的喝完,他始终没有动勺子。
“宇文公不幸被刺,死于宵小之手,贺拔公临危受命,平定了夏州之乱,暂摄统万城内外事,为秦王安定北方。谁曾想到,尔朱世隆假借朝廷之名,赐予贺拔公夏王之爵。贺拔公不欲受,恐生了不敬朝廷之名,可若是受了,又恐秦王误会,特意命我前来,还请秦王定夺。”
寇洛的态度很低调。
当然,这不只是他的态度,也是贺拔岳的态度。
吞并了宇文洛生的地盘和部曲之后,贺拔岳的实力大涨,甚至,在李爽与尔朱氏对峙的这一刻,可以待价而沽。
“贺拔岳本就是大都督,统管灵夏诸州之事,如今平了乱,朝廷封赏,又有何可拒的,还特意让你来一趟长安。”
李爽的态度让寇洛心中松了一口气,可李爽却忽然话锋一转。
“这样吧,他若是实在担心,就也来一趟长安吧!”
寇洛的身躯僵住了。
李爽走到了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灵夏偏远,称王典仪之上的许多东西难以采办,来了长安正好带回去。如此,也不会让人生了闲言碎语,说贺拔岳不敬朝廷。”
寇洛看着李爽,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下了头,拱手道:
“在下这就将秦王之意告诉贺拔公!”
寇洛离开后,本是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卷皱。
秋风袭来,吹散了暑气,本是闷热的天气,霎时间变得有些冷。
李爽来到了刘思夏居住的女阁,此时的她正在整理书卷。
屋中,摆好了炭火,架上铁锅里正咕隆咕隆煮着汤羹。
刘思夏看着匆匆走进来的李爽,许久不见,展颜道:
“刚回长安,怎么想到来我这了?”
“白日日吃了些凉物,谁知风寒骤起,来你这喝口热的。”
刘思夏的房间之中,好像从来都没有变化,除了那一日比一日高的书堆之外。
这个女人有了钱,从来都不想着给自己置办些金银首饰衣裙,反而都花在了药草书卷之上。
“你可真是个狗鼻子。”
刘思夏站了起来,走到了熬煮汤羹的铁锅前,拿起了勺子。
热气蒸腾,刘思夏细长白皙的脖颈渗出了汗水,发丝沾染其上,她微微拂了拂,动作伶俐,为李爽盛了一碗热汤。
刘思夏擅长烹饪,更精通药理,煮的羹汤可以说是药膳。李爽喝了一碗,感觉身体舒适。
“还要再来一碗么?”
“再来一碗吧!”
刘思夏为李爽又盛了一碗,犹如妻子为丈夫盛饭一般,没有丝毫违和感。
李爽喝着,刘思夏坐在了他的身边,问道:
“刚回了长安,你又要出去了?”
李爽喝汤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刘思夏,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每次你要外出征战的时候都会去一趟城外的陵园,见一见那些战死的人。”
李爽听了这话,轻声笑道:
“还是你心细,这府中无论是阿如还是元明月,亦或者大小尔朱,都没有你心思细腻。”
刘思夏听了,心中有着一份喜悦感。
她知道,普通的山匪贼寇,乃至是叛军都轮不到李爽出手,李弼、侯景这些人大可以去办。
如今关中周围轮到李爽出手的人或者势力,屈指可数。
刘思夏不想要管是谁,只是叮嘱道:
“时值秋冬,外出征战,要做好万全准备。”
“放心,此战也未必要打,就看他识不识相了。”
刘思夏不解,妙目看来,与李爽对视,早已然忘了心中的忧思,相望良久。
统万城。
贺拔岳看着寇洛从长安传回来的信,看完之后,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看得他周围的部将很是疑惑。
赵贵询问道:
“大王,寇洛说什么了?”
贺拔岳握着信的手垂落,抬起头来,道:
“大野爽要我去长安城!”
简单的一句话仿佛惊起了滔天的大浪,在场诸将各怀心思,有人道:
“大王,不可去啊!”
贺拔岳当然不想要去长安。
他此刻已然吞并了宇文洛生的部众,坐镇统万城中,还需要时日发展。
北有斛律部,南有厍狄部,东有河西诸部和山胡。
这些在贺拔岳看来都是可以吞并的势力。
贺拔岳之所以派寇洛去长安,放低姿态,就是不想要让李爽将目光放在他这里。
对于贺拔岳来说,最为理想的状态莫过于李爽与尔朱氏相互牵扯,没有余力管他这里,他在后方两边得利。
若是李爽败了,贺拔岳趁势南下,袭取长安;若是尔朱氏败了,贺拔岳则统合灵夏诸部,割据一方。
“本王若不去,大野爽兴兵而来,又该如何?”
众人沉默了,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最终,还是贺拔岳的小弟雷绍道:
“大不了就一战,我等也是一路从北地杀出来的,到了今日,又有何可惧的!”
武川中人并不惧怕战争,甚至渴望战争。
赵贵听了,赶忙挥了挥手,道:
“事未必至于此!”
贺拔岳看向了赵贵,问道:
“如何说?”
赵贵解释道:
“大野爽占据了晋阳之后,又令贺六浑、黑獭分别镇守邺城、平城,还摆平了河北的世家。大王试想一下,大野爽看似威势甚大,可根基并不稳固。”
贺拔岳点了点头,道:
“的确如此!”
“尔朱氏的人无一日不想要重新夺回太原,高欢、宇文泰也不是甘居人下之人,河北的世家更不会看着又一位天柱大将军骑在他们头上,大野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么?”
赵贵说着,看向了贺拔岳麾下一众人。
“轻起兵戈,将钱粮浪费在这灵夏之地,又能获得什么?赢了,不过是得到些荒僻之地,输了,高欢、宇文泰等人还会听话么?且大王的兄长贺拔允又在陈留王麾下,为大野爽镇守梁汉之地。这份情面在,大野爽不至于和我们撕破脸。”
赵贵说着,贺拔岳心中的忧虑也渐渐减轻,问道:
“那该如何答复?”
“当派使者携厚礼至长安,进奉给大野爽,以安大野爽之心。同时,大王可修书一封给阿鞠泥,让他去请陈留王出面斡旋。”
“如此,就这样吧!”
南郑。
“先生,这事你看怎么办?”
韩陵看着李神轨手中的这份信,问道:
“贺拔岳写给贺拔允的信,怎么在你手中?”
李神轨一笑,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上次朱异写信给我之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韩陵一奇,问道:
“是何道理?”
“不该收的信就不能收!”
韩陵张了张嘴巴,李神轨拿着信,道:
“如此,我在南郑外的几座驿馆中派遣了自己的人,替我拦截那些我不想要看到的信。先生试想,若贺拔允先见到了这封信,真的如贺拔岳所说的来求我,我该如何做?”
韩陵听了,问道:
“陈留王打算如何?”
李神轨翻了个白眼,道:
“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才来找先生的啊!”
李神轨颇有些我要是知道怎么办还来找你干什么的豪横!
韩陵有些无奈,接过了信,看了一眼,问道:
“贺拔允若是真来求,陈留王会斡旋么?”
李神轨道:
“怎么也要给贺拔允一个面子!”
韩陵一笑,看向了李神轨,道:
“如此,陈留王是想要自外于大王么?”
李神轨握住了拳头,韩陵下意识的摸着自己曾经被李神轨打的脸,有些惊慌。
“陈留王,你要如何?”
李神轨反应过来,松开了拳头,哈哈一笑。
“不知道为何,先生你每次想要吓唬我的时候,我都有打人的冲动。”
韩陵不着痕迹的与李神轨错开了一个身位,道:
“我这可不是吓唬陈留王!”
李神轨静静的聆听着,没有多余的动作,韩陵才松了一口气,继续道:
“陈留王试想一下,若是大王率军东出潼关,进军洛阳,与尔朱氏大战之时,贺拔岳率军南下,袭取长安,又该如何?”
“可贺拔岳未必会这么做啊?”
“他会不会这么做不重要,他有这个能力做便够了!”
韩陵的面色相当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杀意。
“宇文洛生死了,贺拔岳唯一的生路就只剩下了一条,去长安当一个富贵的夏王。”
说着,韩陵看向了李神轨,问道:
“陈留王想要写信斡旋,难道是想要与贺拔岳一起,袭取长安么?”
李神轨一听,点了点头,道:
“我果然还是有先见之明的,这信就不该收!”
长安。
“大王,难道是夏王不够恭敬么?”
“相当恭敬!”
“大王,难道是夏王进献长安的贡品不丰厚么?”
“相当丰厚!”
“大王,难道夏王纵容部属在边境启衅么?”
“那倒没有!”
寇洛不解,道:
“那为何大王要以李弼为将,征讨灵州?”
李爽吃着从夏州来的黄羊制作的烤羊腿,抹了抹嘴巴站了起来。
“老寇,其实我也不想要兴兵,奈何众臣不允啊!”
“若是对贡物不满,在下可写信给夏王,让他多准备一些贡物!”
李爽听了,责备道:
“老寇,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是那种死要钱的人么?”
寇洛很想说是,可还是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
“我听说贺拔岳在称王典仪登上高台之时,先迈了左脚?”
“啊?”
寇洛不解,只见李爽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副悲天悯人之态。
“我朝自孝文皇帝改制之后,易变旧俗,遵循古法,以右为尊,此乃我大魏千秋万代不易之大统。”
说着,李爽看向了寇洛,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贺拔岳在称王典仪上先迈了左脚,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情!往小了说,他是不尊国家法制,怠慢疏忽,往大了说,他想是想要违背自孝文皇帝以来我大魏的法统,有造反之心啊!”
李爽叹了一口气,道:
“事发之后,我也尽量压了,可臣下不容啊!他们纷纷请命,要匡正社稷,擒拿贺拔岳这个逆贼,我也难拂众人之意啊!”
寇洛看着说完之后又坐下来啃羊腿的李爽,心中暗骂道:
大野爽,恁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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