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二百一十五章 赵府家宴

  赵匡引着李奕穿过内宅的廊道。不多时,二人便来到那间僻静的后厅所在。

  厅内依旧简朴沉寂,只有铜炉中青烟袅袅,带着檀香的幽静气息,弥漫在微微潮湿的空气中。

  神龛居于正首最上位,而刻有赵弘殷名字的牌位,在青烟缭绕中显得庄严肃穆。

  赵匡缓步上前,神色沉凝肃然,眼中流露出几分哀思。

  他拿起案头的线香,在炉火上点燃,双手持定举至额前,躬身拜了三拜,低声道:“父亲,奕哥儿特来拜祭您。”

  李奕紧随其后,整了整身上的衣冠,显出一派凝重谦逊之态。他拈起一捧檀香,在烛火中点燃,瞬时烟气蒸腾。

  李奕深深一揖,对着牌位朗声道:“伯父在天之灵,请受侄男一拜!”

  言毕,他再拜再揖,动作恭谨却又不失真诚。深鞠三躬后握着线香走近到神龛前。

  待李奕将线香插入铜炉,他又微微垂首,声音低沉道:“伯父你且安心驾鹤登仙去罢,就莫要再牵挂凡尘俗务了。侄与赵兄虽无血缘牵绊,但意气相投更胜骨肉。今后凡赵家诸事,即是我李奕之事,若有需要,我定会尽绵薄之力!”

  李奕说这话时声音很轻,看似是诉于逝者之灵,但侧旁的赵匡自然听得真切。

  他的脸色微微动容,眼神中闪过几分复杂,喉头滚动间,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赵匡并未立即开口,而是与李奕一同移步厅侧的硬木榻前。然后他伸手示意道:“奕哥儿,此处还算清静,你我且坐下叙话。”

  李奕在榻上坐定,目光不经意扫过一旁的几案,恰巧落在了那本边角起毛的兵书上。

  他当即伸手将书册拿起,翻看了几下已然泛黄的书页,顿时眼前一亮。

  李奕不禁抬头问道:“赵兄,这本兵书……莫非就是那部唐朝李荃所著的太白阴经?”

  打仗是武将安身立命的本职,想要在这刀兵乱世中崭露头角,深研兵法韬略自然必不可少。

  李奕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也都是靠在战场上挣来,他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因此他对那些传世兵书尤为看重,平日里十分注意搜罗此类书籍。

  但可惜因战乱的缘故,各类文献典籍散轶甚多,兵法书册更是稀少罕见,且多被武将世家深藏于室,轻易不会拿出来示人。

  在这很难大规模刻印书籍的时代,许多孤本、残本往往因战火而失传。

  李奕乍一见到这部太白阴经,难免生了几分见猎心喜之情。

  毕竟此书乃博采众家之长而成,继承并总结了隋唐之前的军事思想,同时强调战争的胜败,取决于将士勇怯等客观因素,而不是靠阴阳鬼神之说。

  并且首次将“人马医护”、“武器典制”等内容系统性的纳入兵书,还详细记载了军中各类伤病及其医疗方法,罗列了治疗马坠折、金疮伤等战伤的药方,堪称最早的“军事医药全书”。

  历史上该书也对后来北宋军事理论思想的发展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赵匡见他对兵书很感兴趣,便点头应道:“贤弟好见识,正是那部太白阴经,乃家父当年在洛阳偶然所得的一份手抄本。”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遗憾,“只可惜是手抄的残本,仅存杂仪、战具、预备、阵图及杂式这五卷内容,其余几卷却未载入其中,倒也难窥其全貌了。”

  “哈!赵兄,这不正赶巧了么!”

  说着,李奕指尖轻按书脊合拢,将兵书搁于案几之上。

  “弟手上恰好有人谋、杂占及遁甲等四卷,乃是去年因缘际会下偶然寻获。如今,再加上赵兄所藏这残本中五卷,倒也算是凑齐了七八成。”

  李奕口中说的“偶然寻获”,其实是来自于左从覃的手里。

  去年,他带着左从覃父女来东京的时候,顺带把左道长收藏的数百册书籍,也给一并纳入自己囊中。

  左从覃沉迷神仙方术久矣,常年钻研奇门遁甲、炼丹制药,搜集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籍。

  而自古兵道战法又多与阴阳玄理相杂,因此左从覃也顺带收存了一些兵家著作。

  那太白阴经中的四卷便就是左从覃多年前在某处深山道观里得来,乃是一本名叫《神仙感遇杂记》的抄本中所记载的这部分内容。

  赵匡闻言,浓眉微扬,眼神中似有几分喜色。因为他和李奕一样,深知兵书阵法的紧要,而且历史上的赵匡,在攻打下滁州后,不取财宝而只拿书籍,就可见一斑。

  得知李奕手中有太白阴经的另外四卷,他难免一时间有些意动。

  但赵匡很快压下心思,豪迈地大手一挥道:“若奕哥儿喜欢,只管把这兵书拿去。反正愚兄也只是闲来无事,翻看着打发时间,其中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再留在我这也无用。”

  李奕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况此等珍稀的手抄兵书,传世不易。若据为己有,我于心难安!”

  “不过赵兄若舍得的话,还望让我暂且拿回府中几日,令人仔细誊抄一副。作为交换,我手上的那四卷,亦可誊抄一份送予赵兄。”

  赵匡爽快应道:“贤弟的提议真乃两全其美,你我兄弟各得一份,互有相补啊。就这么定了,这书贤弟尽管拿走誊抄!”

  两人就兵书之事达成共识,气氛愈发融洽。李奕也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在这小小的插曲过后,他收敛了几分神色,将谈话转回了正题。

  “弟今日前来,虽是拜祭伯父为重,但也顺便有事要与赵兄相商。”

  说话间,李奕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上了几分肃然。

  “不知赵兄近日可曾知晓,朝廷正谋划二次南征的风声?”

  赵匡微微颔首,脸色转为凝重,沉声道:“不瞒贤弟,愚兄虽幽居守孝,但也不是两耳闭塞。想必贤弟也知晓,铁骑右厢都虞候石守信,乃我自幼相交的玩伴,前几日他来府中探望时,便曾提及过此事……”

  李奕顺势接口道:“既如此,石都虞候应当也向赵兄提及,官家有意于本月底,遴选几位勇毅大将,率精兵锐卒先行开赴淮南。”

  赵匡目光一凝,心中思量起李奕说这话的意思。他虽隐隐猜出了几分含义,但却又不太敢确定。

  李奕见赵匡似有犹疑,他便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不知赵兄可愿此番随军出征?”

  闻听此言,赵匡顿时双手紧握膝头,布袍下的身体随之微微绷紧。

  还未待他开口回应,李奕的话音再次响起:“于情理而言,赵兄既已守丧,该在灵前尽孝。但眼下国事急迫,二次南征在即,陛下旨意已定,荡平江南只在旦夕。你我身为武臣,蒙官家厚恩,当值此际,为国尽忠方为大义!”

  “伯父在世时,也是戎马一生。赵兄能继承父志,为国征伐,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想必伯父若泉下有知,定不怪兄失孝。”

  赵匡张了张嘴,迟疑了片刻,方才回道:“可愚兄我尚在孝期,又无朝廷的军令诏命……”

  李奕见状,知他心已动,顺势再添一把火:“赵兄还请放心,若你有意此事,弟愿立时上奏官家,举荐兄为先锋将领人选之一!”

  赵匡的身形直起了几分,胸膛起伏间,呼吸都急促了些。

  他心里很清楚,李奕身为殿前马军主将,又是皇帝的姻亲妹夫,如今深受皇帝信重。

  若是由李奕上奏举荐,他“起复”的事可能性很大。

  说话间,他紧握住李奕的手掌,语气恳切道:“曾经家父尚在世时,愚兄以为自己已能顶门立户,为家里遮风挡雨。”

  “可遭逢此变,我方知世事维艰,人情之冷暖……正所谓患难之中见真情,现今也只有奕哥儿你还如此惦念着愚兄!”

  他这话也算是有感而发,在父亲病逝之后,赵匡回望一路走来,仿佛才突然醒悟,父亲竟默默给自己提供了这么大的帮助。

  想当年,弱冠之龄的他年少气盛,妄图靠自己建功立业,便毅然决然的离家远行。

  但实际上呢?

  赵匡先是南下投奔复州王彦超,继而又转投随州董宗本,最后北上投效河东刘崇……这些人都是看在赵弘殷的面子上,才收留的赵匡,但都没有重用他。

  直至出镇邺都的郭威起兵反汉,赵匡方才投其麾下。待郭威篡汉自立后,他因门荫而补任了东西班行首。

  后来赵匡还差点被外放,也是因自己武将世家子弟的身份,才被招入时任开封府尹的柴荣麾下。

  这种种的经历,不都是源于他父亲的荫庇?

  等到今上继位,赵匡总算靠着自己的本事,在高平之战中崭露头角,再加上又是皇帝的潜邸旧部,这才能有如今的军职。

  然而,相比于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位年轻英武的新晋大将。

  赵匡隐隐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毕竟对方是真正的底层出身,全靠他自己的能力和奋斗,一步步爬上现在的位置。

  高平斩大将、忻口退辽军、一举收四州……全都是扬名立万的壮举。

  人怕比,马怕骑,不外如是!

  李奕见赵匡眼神微动,眉宇间掠过一丝不甚分明的心绪,他便好言宽慰道:“赵兄何必说这些生分的话?你我皆是太祖起兵时投效军中,又都是蒙官家信重所提拔,无论是当年的邺都起兵,澶州拥立,还是后来的高平破贼……咱们都算是并肩冲杀出来的,这等过命的袍泽情分,胜过千言万语!”

  “咱们自家兄弟若不拧成一股绳,彼此扶持提携,难道还巴巴地去指望那些心思不明的旁人不成?在这乱世里,唯有咱们这样的兄弟,知根知底,情义相连,才是最靠得住的臂膀!”

  “况且,以赵兄你的才能,在此亟需良将之际,若不能效力于阵前,岂不是一大损失?”

  赵匡闻言,只觉心头热切,数日来的焦灼与失落,顿时一扫而空。他猛地一拍榻沿,硬木微震:“好!奕哥儿这般好意,愚兄岂有推却之理?”

  说到这,他不禁放低了几分声音,重重点头道:“奕哥儿的意思,愚兄自然明白,咱们这些自家兄弟,是该要协力同心!”

  两人正说话间,厅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二哥,方才听小厮传话,说是奕哥儿来了家里探望?”

  赵匡顿时浓眉一挑,脸上闪过几分无奈的神色。他当即清了清嗓子,提高些许声量,对着门外应道:“我正与奕哥儿商议要事,二妹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言语间带着兄长的威严,且有让妹妹回避的意思。

  不料门外的赵二娘并未退去,反而娇声道:“小妹可不是来寻二哥的……再说了,我又不打扰你们议事,只是过来问一句,奕哥儿今晚可留在家里用饭么?若是留下,我这边亲自去准备,省得耽搁了时辰。”

  赵匡闻言一愣,旋即转头看向身旁的李奕,眼神带着征询。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李奕连忙摆了摆手道:“不劳二娘子费心了,李某此番前来,只是探望一番,诸事已毕,不敢再多叨扰,等会儿便告辞回去了。”

  话音刚落,门外赵二娘的声音透出明显的急切与挽留之意:“奕哥儿好不容易来一趟,莫非连吃顿饭的空闲都没有?”

  赵匡看着李奕,也跟着开口相劝:“奕哥儿莫要客气,留下用过饭再走,只是寻常的家宴,粗茶淡饭而已,不过添双碗筷的事,算不得叨扰。”

  听到赵匡以家宴相邀,李奕略一思忖,觉得若是过多推辞,反倒和自己今天的来意相悖……因为自己本就为了拉近与赵大的关系,确实没必要火急火燎的就走。

  随即,李奕点头应下:“如此盛情,我却之不恭,那便打扰了!”

  厅外的赵二娘似乎舒了口气,只听她声音轻快道:“哎!奕哥儿安坐便是!我这就去厨房准备!”

  紧接着,便是一阵小跑着远去的细碎脚步声。

  赵匡摇头失笑道:“二妹自小如此,性子爽直,让奕哥儿见笑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李奕顺着他的话回道:“无妨,二娘子心直口快,情真意切,乃是难得的赤诚之人。”

  说罢,两人便将话题转向了别处,身为武将的他们,说着说着就难免提及战事。

  继而又讨论起军阵兵法来,各自交流起了心得经验。不知不觉,天色都渐渐黯淡了,时间转眼便过去了半天。

  只要太阳一落下地平线,夜幕就降临得非常快。赵匡挽着李奕的手臂,如同亲兄弟般肩并肩,大步流星地跨出供奉牌位的后厅。

  穿过略显清冷的游廊,在四周灯火的映照下,两人一路来到了后院内宅。

  赵家的亲眷全都出来见礼,就连寡居的赵老太也露了面,只不过很快又回去了卧房,只让其他人陪着李奕叙话。

  赵匡共有六个兄弟姐妹,但长姐、长兄和五弟都已早夭,只有二妹赵氏、三弟赵匡义和四弟赵匡美还在世。

  除此之外,赵匡还有一妻一妾,以及他的次子壮哥儿和两个女儿。

  然而据李奕所知,现如今的赵匡,除了尚且存活的三个子女,还曾有过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但不幸的是都已早夭。

  也难怪后世都说赵大这一脉短命……不过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子女早夭属于是很正常的现象,哪怕只是寻常的感冒发烧,都能轻易夺去一个成年人的性命,更别说抵抗力不强的幼童了。

  “拜见叔父!”六岁的壮哥儿拉着四岁的妹妹,有模有样的在李奕面前行礼磕头。

  李奕猜测,这壮哥儿应当就是历史上的那位赵德昭,而旁边的女童他倒是不清楚具体身份了,只知道小名叫玉茹。

  至于赵匡最小的女儿赵婉娘,也就是当初李奕替她取小名的那女娃,正被赵大的妾室抱着在一旁咿咿呀呀叫着。

  “好,我便托大受着了!”李奕爽朗一笑,将两个孩子扶起来。

  晚宴上,赵匡陪着李奕喝酒。本来守孝期间该谢绝酒水的,但前面已经守了几个月,而且这世道很多事都有变通之处。

  再加上赵匡心情大好,便也不太在意这些了,两人就同坐一榻把酒言欢。

  陪坐的有赵大的两个兄弟:赵匡义和赵匡美。

  年仅十岁的赵匡美略显腼腆,只一个劲埋头吃菜。反倒是虚岁十八的赵匡义,比起去年似乎成熟一些,也举着酒盏向李奕敬酒。

  李奕微微颔首道:“伯父已然仙逝,今后家中的事,三郎要多替你兄长分担。”

  “小弟明白。”赵匡义忙恭声应是。

  李奕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便不再多说。原本他对这位历史上的“宋太宗”多有提防,只因后世还有人给他起了个“绝命毒师”的外号。

  然而,随着眼界的提升,李奕却又觉得赵匡义对自己的威胁,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

  不管历史上的那位赵匡义是否真的阴狠毒辣。但眼前的这半大小子……又算个屁?

  人总归是要时间成长的,稍微有所不同的经历,就能完全塑造出不一样的人生。

  哪怕是历史上的赵二,在他哥赵大陈桥兵变前,不过是殿前祗候、供奉官都知的官职。

  而且还是承蒙父荫,先补任了右班殿直,再迁任了供奉官。这是五代乱世的背景下,皇帝对武臣子弟的荫封恩典,根本算不上什么。

  直至赵匡黄袍加身前,赵匡义还只是下级军校,而且还是偏向文职军官一类。

  在这尊崇强者的五代乱世,想要靠他自己的本事往上升,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说起来,赵匡义真正的成长期,还是在他哥当了皇帝之后。

  至于历史上他自吹的参与了攻南唐之战,甚至于在陈桥兵变中出了大力……根据后世的各种史料互相印证,足以说明是瞎扯的。

  现如今的赵匡义,也只是在去年年中,依惯例被荫封为右班殿直,但因父亲病逝的缘故,他同样挂个虚职在家守孝。

  或许赵匡义身上有着少年人的某些缺点,但比之历史上给人以刻板影响的“驴车战神”,还远不是一回事。

  李奕既已要将赵匡拉入自己的阵营之中,那么对赵匡义就该要放下一些心中的成见,客观的去对待他。

  当然了,李奕也不会给赵匡义成长的机会,只要稍微在暗地里使点力把他“养废了”即可。

  及至饭后,李奕起身辞行。

  赵匡亲携李奕之手,一路送至大门口。同行的还有赵匡义和赵二娘。

  行至府门前,李奕拱手道:“赵兄、三郎和二娘子,还请留步。我这便告辞了。”

  赵二娘抢先回道:“夜寒深重,奕哥儿路上当心些。待日后得了闲暇,再来家里坐坐。”

  她手中提着灯笼,微微屈膝回礼。说话时,她的声音温婉清晰,嘴角也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李奕总觉得举止得体端庄的赵二娘,看似没有任何失礼的言行,却有种说不出的婉约多情,语气、眼神、动作等琐碎方面,于无声处轻轻地撩拨着心弦。

  李奕心头莫名一跳,心下暗嗤:自己大概真喝多了,没事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甚?

  人家虽是寡居之身,但毕竟也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岁。总不能苛求她要终日垂眸枯坐,全无一丝生气,如同槁木死灰罢?

  赵匡适时开口道:“奕哥儿慢走,今日你说的那事,愚兄便厚颜静待佳音了!”

  “赵兄放心,弟定不负所望。”

  说罢,李奕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便转身迈动脚步。徐胜几人早已等候多时,立刻上前簇拥着他离去。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融入远处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

  徒留赵府门楼下两点摇曳的风灯,映照着门前久久伫立的送别人影。

  请:m.badaoge.org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