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濬死了。
按理而言,其人作为荆州士人冠首,“威德”并重,留他一命,对接下来安抚荆州必有好处。
只是…倘若留他,那些在他献图投敌、反戈一击后仍为大汉殉节死命的英杰,大汉如何对得起他们?
所以,潘濬死了。
陈到、关兴、赵广…所有痛恨潘濬的将校士卒,见潘濬竟死,无不酣畅淋漓,往来庆告。
这位天子,或许不是高祖皇帝那般顶级的政治生物,做不到高祖皇帝赦雍齿而首封其彻候。
但于那些对潘濬切齿痛恨的将校士卒来说,这位爱憎分明的天子虽在政治上并不合格,却是有血有肉,让他们愈发既爱且敬。
而自白帝顺流而至的御史中丞孟光,在巫县城外见到曝尸军门、以慰三军的潘濬残尸,以及城门内外张贴的一纸纸告巫县士民书后,对这位天子的手腕则愈发佩服。
如今天子杀潘濬,与高皇帝赦雍齿封其候岂非异曲同工?
何也?
彼时,开国文武身负大功之臣二十余人已先封王候,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
高祖皇帝在雒阳南宫复道,望见诸将往往聚在沙地上争吵不休,于是问留候:“他们在吵什么?”
张良答曰:
“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
高祖问:
“天下安定,何故反乎?”
留侯答:
“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
“今为天子,所封皆萧、曹故人亲爱。
“而所诛者,皆生平仇怨。
“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之地不足封,畏陛下不能尽封。
“又恐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
高祖忧问:“为之奈何?”
留侯答曰:“陛下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
高祖曰:“雍齿与我故旧,数尝辱害于我,我欲杀之,因其功多,故不忍杀。”
留侯于是答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
于是高祖置酒高会,封雍齿为什方侯。
群臣罢酒,皆喜曰:
“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高祖之赦雍齿,不就是清楚自己的基本盘在哪,通过捐弃前嫌,封雍齿为候,以此来安定、笼络自己的基本盘吗?
如今汉天子诛斩潘濬,难道不正是清楚自己力量的源泉,自己的基本盘在军、在将、在卒,而不在荆州之士吗?
再说了,天子自亲征以来,往往混迹于军营行伍当中,施恩将士,如此举动虽得军心,却也失了一些天子当有的“神秘感”,让某些不知轻重好歹之人对“上天之子”不再怖惧敬畏。
如今,伐吴初战终于了结。
天子非但诛杀了潘濬这个首鼠两端、叛敌反戈的鼠辈,还亲自下场处置一批东征以来怯战、畏战、搅乱军心之人。
如此双管齐下,恰恰可以震慑一番那些不知轻重好歹之人,让他们都知道,这位大汉天子非只善施恩,更善立威。
巫县。
被吴人盘踞六年之久的官寺,终于换回大汉赤旗。
官寺的夯土墙壁、条石地砖,随处可见大片大片早已风干不知多少年的黑褐污渍渗入其间。
那是如何都洗不净的血,显然非是此战泼洒其上。
大督陈到步履沉重步入正堂,今日的他一身粗衣素服,一双鹰眼也失了战时的锋锐。
护住官寺正堂的龙骧郎见是大督陈到,便按天子授意,省却了检视是否藏兵的环节,直接放行。
刘禅此时正伏案审视那张由孙吴降将描摹的秭归地形、军防图,抬起头时,却见陈到躬身抱拳:
“陛下,臣依陛下之命,在城内仔细寻访。
“当年吴贼破城,誓死不降、力战殉国的都尉杜宇,司马窦大眼,其亲族旧部凡被没为官奴者,如今…仅寻得二十余人。
“臣已命麾下白毦兵将他们妥善安置在城内,皆赐以净衣佳食,医者也已逐一看过。”
刘禅放下手中朱笔。
“二十余人……”他低声重复了这个数字,语气有些僵硬,眼神肉眼可见地泛起波澜。
旋即他站起身:“让他们来…”
一言未尽,顿了顿,最后改口:
“朕去见他们。”
说罢,不待陈到回应,便已迈步朝官寺外走去。
季八尺等龙骧郎立刻无声紧随其后,如一道移动壁垒,一双双铜铃大眼时刻警戒四周异动。
陈到亦步亦趋,跟在天子侧后。
官寺不远处,某个浮靡的院落。
惨淡的阳光,透过凌乱的枝桠,投下斑驳的光影。
天子龙纛对面。
二十余人或瑟缩地站着,或颓然坐在地上。
男女老少皆有。
虽换上了陈到提供的干净布衣,却仍掩不住长期苦役带来的佝偻身形与枯槁面色。
眼神空洞茫然。
这是长期为奴、受虐而特有的麻木与畏缩。
刘禅自然见过的。
见到一身玄色常服,被众多甲士簇拥的刘禅出现,这些人大多如同受惊的羔羊,下意识跪伏下去,动作僵硬又慌乱。
刘禅赶忙抬手,欲止住他们参差不齐的行礼,又或者别的什么…姑且用行礼来形容。
但他们还是参差不齐、茫然无措地跪了下去。
刘禅示意龙骧郎将他们全部扶起身来,目光缓缓扫过一副副面孔,最后落在为首一位头发糟乱,几乎全白的老妪身上。
老妪脸上皱纹深壑一般,一双枯槁的老手关节粗大变形,整张手包括指甲缝里,满是漆黑污垢。
“杜夫人,陛下来见你了。”陈到温声徐言,紧接着又看向身后那位天子。
“陛下,这位便是当年巫县沦陷时力战不屈、效节死事的杜都尉遗孀。”
刘禅颔首。
“杜夫人。”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易亲人,“你们…只有这二十余人了?”
“杜…杜夫人?”
刘禅身前,那位比田间老农都不如的官奴闻声抬头,浑浊泛白的眼睛虚浮不定。
这个称呼,对于现在的她而言着实太过陌生。
壮着胆子看了身前这位年轻的汉家天子一眼,最后又垂下头去,不敢再直视前人。
“贱奴…贱奴拜见陛下。”
她嘴唇嗫嚅几下,本还想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就像她当年作为军官夫人可能会说的那些。
但那些话,她早已忘光。
“回…回陛下话。
“原本,杜家、窦家,还有当年不肯降吴的军官家眷,加在一起是有两百多口人的……”
她声色怯懦,似怕惊扰了天子。
“可…可城破那天,各家当家的战死后,有些性子烈的,当场就…就跟着去了。
“剩下的,便全被吴人抓起来,罚作官奴…”
言及此处,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忽而变得有些急促,大约回忆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没几日,有人不堪受辱,纷纷寻了短见。
“后面,有不少人累死在筑城、运粮、砍柴的路上。
“还有的…冬日冻死的,夏日病死的,秋日饿死的,春日淹死的,也不少……”
她说得断断续续,有时候言语没有逻辑,但没有嚎啕大恸。
只是,她如此一副被苦难折磨的难堪形象,再加上平静叙述下掩藏的绝望与悲恸,肃立在天子周围的汉军将士多有为之动容者,不少人下意识拳头紧握。
杜老夫人最后长长吁出一气:
“就…就只剩这些了……”
刘禅沉默地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杜老夫人,大汉,对不起你们,朕,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苦了。”
杜老夫人怔了怔。
有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中年女子听得此言,下意识抬眸看了眼龙纛之下那位汉家天子。
杜老夫人混浊的眼中似有一丝微弱的水光闪动,片刻沉默后,她努力组织起语言,试图说些场面话:
“陛下,陛下言重了……
“当年,老妪家杜宇,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小卒,倘若不是…不是先帝再三提拔,让他一步一步当上了都尉,我们……”
她本欲强调皇恩浩荡,以冲淡这沉重的氛围,但话到一半,终究还是哽住不言。
刘禅没有让她再说下去,转向侍立在侧的秘书郎郤正,语气恢复了平素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拟旨。
“故都尉杜宇追为效节将军。
“按军中高例发放抚恤,至杜老夫人手中。
“在白帝择一宅院,妥善安置杜老夫人颐养天年。
“待荆州克复,即刻遣人往赴杜效节乡梓,寻其亲族,务必为杜效节过嗣一子,为杜效节承续香火,使忠烈血食不绝。”
郤正躬身领命,迅速记录。
刘禅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杜老夫人道:“杜夫人,当年率吴人围攻巫县的潘濬,昨夜已被大汉诛斩,身首异处。我已命人临江立坛,过几日便以潘濬首级祭奠英灵。”
闻得潘濬被诛,不少对这个名字还有些许印象的军属先是一怔,而后终于想起了什么。
紧接着,终于有人嚎啕了起来。
刘禅命人安抚,旋即又在陈到的指引下,走向那位一并在巫县不屈死节的窦姓司马族人。
询问之下,得知司马窦大眼竟有一子幸存。
当刘禅走到那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年轻人面前时,他心中不由为之一沉。
这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本该是生龙活虎的时候,此刻却眼神涣散空洞,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痴笑,嘴角还留着涎水,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见有人来,其人嘴里念念有词,却无人能懂他在说些什么。
刘禅蹲下身,温和地问他话。
问他是否记得父亲,问他这些年的遭遇。
但那青年只是痴痴呆呆地笑着,偶尔手舞足蹈一下,言语支离破碎,尽是些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抱着他的老奴泪流满面,却不敢在汉家天子跟前哭出声来。
看着这英烈之后竟被吴人折磨成这般模样,刘禅身后,被龙纛阴影笼住的陈到、关兴、郤正、孟光等一众文武无不面色铁青。
院落死寂,青年偶尔发出的怪异笑声便格外刺耳。
刘禅默然起身。
良久,才压抑地下令:
“故司马窦大眼追为校尉,按校尉之例发放抚恤。
“所有被吴虏罚为官奴的烈属,皆由朝廷供养,务使衣食无忧,人莫敢辱。
“唯!”郤正应声作答。
天子及一众达官大将身后,刚刚被拔擢为宣义中郎的杜迁,手上运笔如飞。
其人不仅记录天子的一言一行、追封抚恤,更竭力刻画杜老夫人、窦司马之子等烈属在吴人手中遭受的折磨与苦难。
一边运笔记录,一边已在心中飞快思考。
如何才能将今日自己所见所闻转化为日后激励士气、申忠明义的宣义材料。
又如何完成陛下新赋的使命,让更多的宣义郎都能明白,到底怎么做才能达能真正地宣义。
所谓国仇家恨,不死不休。
所谓败者为尘,胜者为王。
所谓宁擒吴虏充汉奴,不使国贼夺寸土。
秭归以西。
一百五十里。
大江北岸,兵书峡。
两岸峭壁刀劈斧凿,几乎要合拢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一线天光。
所谓“兵书”,并非真有兵书典籍藏匿,而是形容此地形势之诡谲险恶,如同天书难解,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片绝险之地的北岸高坡上,依托着一个由吴军设立的哨所,可惜如今已然易主。
简陋的营垒内。
讨虏校尉柳隐正就着一块磨石,细细打磨手中枪尖。
近半月的潜行、突击、血战,其人脸颊瘦削了几分。
奉车都尉法邈坐在一块青石上,指尖在摊开的地图上来回比划,眉头微蹙。
地图是潘濬“心腹”廖式带来的吴军江防图。
虽然潘濬后续调整的暗哨位置未能标明,但大体山川形势与明哨分布已然清晰。
他抬起头:“休然,下游最后两处暗哨已拔除四日,算算时辰,陛下亲率的后续水师,最迟明日午后,前锋必能抵达。”
柳隐擦拭枪尖的动作并未停顿,只从喉间沉沉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周鲂、孙奂俱非庸才。”法邈继续低声道,语气有些凝重,他毕竟第一次参军。
“我等虽截杀吴人,拔除哨卡,隔绝交通,但巫县大战,声势何其浩大,大江上顺流漂下的浮尸、碎板何其多也,周鲂、孙奂二将必已心生警惕。”
就在这时,上方近乎垂直的峭壁顶端,传来几声急促而惟妙惟肖的鸟鸣。
柳隐和法邈几乎同时霍然起身。
营垒内,原本在休息、整理兵械的汉军士卒也瞬间绷紧身体,下意识地握紧手中刀枪弓弩。
片刻后。
两名身披藤蔓枝叶伪装的精瘦斥候,借助绳索,如猿猴般从陡峭的崖壁上迅速溜滑下来,脚步踉跄地冲到柳隐面前。
“将军!法都尉!”为首的斥候顾不上喘匀气息便急声禀报。
“下游…下游来船了!
“吴人的大舰!
“艨艟、斗舰都有,粗看二三十艘!估计载兵不下两三千人,正逆流往上,一边行进一边搜索江岸,距此已不足十里!”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柳隐眼神一厉。
法邈则深吸一气,目光转向一旁的潘濬“心腹”廖式。
其人便是向刘禅献图之人,更是大汉夺取巫县的后手,其弟廖潜如今正在荆南联络向汉之人,倘若昨日巫县上的吴人没有“起义”,那么廖式便会为大汉打开城门。
“廖将军。”法邈走到廖式身边,“孙奂此人,素以足智多谋、英勇善战著称,在军在民颇有声望。依你之见,他是例行巡防,还是已对上游变故有所察觉?”
廖式沉吟片刻,开口道:
“法奉车,周子鱼、孙季明、(孙奂)确非易与之辈。
“巫县大战动静太大。
“江面漂下如此多遗骸战具,他若毫无警觉,反倒奇怪。
“我推测,其人可能已做好接应巫县败兵,或阻击大汉水师顺流东下的准备。”
法邈点点头,继续问道:
“若请将军出面诱敌,有几分把握?”
廖式毫不犹豫:“法奉车放心,我自有分寸,必将其人所部诱至上游预设战场!”
法邈盯着廖式的眼睛看了数息,最终重重颔首:
“好!廖将军,此战若成,陛下当面,我必为将军请功!”
言罢,他转向柳隐:
“休然,我意即刻派人乘快舟,向上游潜伏的楼船将军、校尉跟阎巴东通报敌情。
“让他们按原计划,依托有利地形隐蔽待命,准备围杀吴人。”
柳隐并无异议,雷厉风行,立刻唤来两名亲兵嘱咐几句。
两名亲兵领命,迅速奔向江边解下一艘赤马舟,逆着湍急的江流奋力向上游划去。
与此同时,廖式也穿上一身吴人官铠。
点了十余原属其部、自愿投诚的亲兵,登上一艘赤马舟。
赤马舟轻巧地切入江心,顺着奔腾江水飞快向下游驶去,很快便消失在江弯之后。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下游约十里一处江面相对开阔的水域,廖式的赤马舟与逆流而上的吴军船队相遇。
吴军舰队规模不小,当先一艘大舰上,“孙”字将旗迎风招展。
“来船止步!通报身份!”吴军斗舰上,一名军官模样的吴人厉声喝问。
廖式示意舟子稳住船身,立在船头,拱手高声应答:“我乃巫县潘太常麾下参军偏将廖式!尔等是何人所部?”
那吴军校尉仔细打量了廖式及其舟上士卒的衣甲旗号,确认是己方人马,神色稍缓:
“我乃沙羡侯孙扬威麾下校尉孙楷!
“上游究竟是何情况?!
“沉江铁锥道未能扼住蜀人水师?!
“为何大江之上,连日来漂下如此多我将士的尸首残骸?!”
廖式闻言,脸上立刻堆砌出恰到好处的焦虑与疲惫,捶打了一下船舷答道:
“孙校尉有所不知!
“蜀人狡诈,虽一时未能彻底突破沉江之锥与铁索,但其利用中小型战船灵活之便,不惜代价,已有多股顺流渗入下游!
“潘太常与孙镇西分据南北两岸,拼死力战,我出发时,已将蜀人击退!
“但蜀人势大,又诡计多端,潘太常恐巫县有失,遂遣我前来向周昭义、孙扬威求援!”
孙楷校尉听着廖式的叙述,眉头紧锁,目光不断扫过江面上零星漂过的破板,显然信了大半。
他沉吟道:“原来如此……我部正是奉孙扬威之命,溯江而上,探查军情,并相机增援,廖将军,请速速随我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