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娜迦早被顾芳尘嘱咐过，因而见到九幽洞开的这一幕，在意料之中。
但那黄泉水向外涌出的瞬间，她仍是难免下意识地心中一紧。
九幽黄泉的可怖，纵然鲛人一族在螺书结界的庇佑之下几乎未曾经历过，但也知晓一二。
邪祟若是借着这裂隙涌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苏娜迦深吸一口气，早有准备的众人再度结阵，随时准备对付那其中出来的邪祟，但严阵以待片刻之后，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那黄泉水侵蚀了四周一圈之后，将那裂隙扩大些许，但并没有再向外扩张，反而凝滞了下来。
苏娜迦愣了愣。
没想到居然真的如顾芳尘所料的那般……九幽并没有立即进攻。
不过随后，那裂隙当中，却探出来了一只巨大的血红爪子。
苏娜迦脸色一变，立刻下令，众人亦严肃地屏息凝神，看着那爪子的主人也探出头来，却赫然是一只庞大的血肉巨物。
正是那鬼将若耶。
紧随其后的，还有无数攀附在他身上的邪祟，片刻之间，那海渊裂隙便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各路邪祟，阴森诡谲的煞气凝聚起来，直往四周外溢，看得人背后发寒。
不过，它们并没有异动，反而是静静地在那入口处等待，似乎在等谁的命令一般。
苏娜迦正欲开口，却忽地被人拍了拍肩膀。
她回过头去，见到了那姿容清冷无双的绝色女冠，雪白道袍翩跹，眉心一点朱砂，如同寒宫仙子一般。
许负淡淡道：
“去潮汐殿，顾芳尘已在等你。”
苏娜迦迟疑道：
“这九幽黄泉的裂隙通道……”
“我一人足矣。”
许负眯起眼睛，看向底下的海渊。
苏娜迦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那些邪祟纷纷向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她心中吸了一口气，顿时了然，同时又升起了那种一天之间就成为阶下囚的荒诞感。
——居然连这九幽邪祟，都是顾芳尘的人……不，顾芳尘的鬼！
这人身上还有多少离谱的事情？
但苏娜迦又转念一想，自己在螺书当中所见到的那布满世界的因果……又释然了。
这家伙本身，就已经足够恐怖了。
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存在……
苏娜迦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吩咐了四周那些鲛人，转身飞向了潮汐殿。
她伸手轻轻抚摸过手臂上的金色龙魂，这一次翻阅螺书，有了龙神残魂的支撑，应当就能溯源到顾芳尘的真正来历了。
她心中也的确有几分好奇，这顾芳尘的来历……此前她已经翻阅完了古周为止的所有历史，但依旧找不到因果线的源头。
也就是说，顾芳尘的因果线起源，有可能是在上古时代。
或者，应该称呼其为“洪炉大世”才对。
苏娜迦也知道上古的历史如今都是断代的，或许能够从顾芳尘这条线索，一路追溯，看到那真实的历史。
许负收回目光，缓缓下降，落到那海渊裂隙之中。
她周身浮现出寸寸星光，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将那些毒性极强的黄泉水隔绝在外。
黄泉水对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剧毒，只需要短暂地屏蔽自身因果，外界的一切都无法伤及她分毫。
她这样级别的神道高手，本就是能在中阴幽冥来去自如的。
对于这真正的九幽黄泉环境，自然也有极强的抵抗力，能够长时间在其中生存。
过往他们不进入九幽，难点其实是寻到两界之间的通道，以及同时还要面对众多邪祟的攻击。
而现在，那些邪祟都成了“自己人”，九幽黄泉这个副本，自然也就没什么难度了。
“咕嘟咕嘟……”
鬼将若耶身上的无数眼珠子蠕动起来转了转，也带着那些邪祟，重新跟着沉入了黄泉。
许负以极快的速度下降，笔直穿过黄泉，落入了九幽。
她负手而立，漂浮在半空之中，俯瞰整个炼狱一般的九幽。
但此刻的九幽，已经与顾芳尘此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大不相同——
那永远一片漆黑沉寂，布满无边大雾的九幽天空，已经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瑰丽的璀璨星空！
星空之下，不断有流星自下而上升起，没入星空之中，令涟漪如雨点扩散，扰动这星辰的布局，便宛如这片星空，只倒映在水中一般。
倘若有熟知“命圣”手段的人在此，就会发现，这片星空，与许负施展因果术时所幻化而出的那片水天星河，别无二致。
整个九幽世界的天空，都已经化作了许负的星天水镜！
那始终沉默的若耶看了一眼前方的景象，转头看向许负，终于语气审慎地开口说道：
“大阵已成，希望你们能够遵守约定，令九幽与现实之间的壁垒彻底消除。”
他们想要的，不仅仅只是现世，更加渴望能够再度为人，摆脱这厉鬼邪祟的身份。
最初因为不愿被碾碎转世的执念，他们留在这九幽当中。
而当发现这九幽乃是真正的炼狱之后，他们却已经被九幽同化，被束缚在了这片虚无的土地上。
邪祟们如此渴望回到现世，是想要像人一般生活。
但只有顾芳尘知道，在所有结局当中，他们都已经无法再重新做人，只能将现世也变为另外一个九幽。
即便他们看不到这未来，但在谢谦的威胁下，也没有其他可能性，会比顾芳尘所许诺的更好了。
因而，当此前，顾芳尘再度上门时，他们便答应了顾芳尘合作的要求。
顺便，顾芳尘还带走了一个尚且成为厉鬼没多久的白龙军士兵的神魂……
——顾芳尘为了解决赵大牛的问题，曾打开通道，来过一趟九幽，而那时，他就顺便和邪祟们谈了一笔合作，还在这里启动了一次“传送阵1.14514”。
许负飞身到了那天空当中。
在这片水天星河中央，盘腿而坐的一个女冠，道袍微微拂动，黑发如瀑，眉心一点朱砂痣。
赫然与许负长得一模一样。
许负心念一动，那女冠便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朝着她点了点头，化作了一缕星光，飞入她的眉心之中。
这具分身，便是借由顾芳尘的传送阵，传送到这九幽的。
到了之后，便在此处布置了眼前这个覆盖整个天空的巨大命盘。
与其说是命盘……不如说应该叫做一个大阵。
在九幽邪祟协助之下，所布置的“移星”大阵。
那些由下而上的“流星”，实际上便是邪祟们所凝聚的灵力。
许负站在星空之下，抬头仰望。
眼前的星河是虚假的倒影，是由她所构筑的，另一半现实星空的投射，但其中的星位有着些许不同差别。
透过那无边璀璨的星河，却能够看到另外一片真实的星空，那同样也是现世的星空。
“六合宇内列宿张，天地洪炉本无道……”
许负喃喃着。
这是顾芳尘告诉她那首诗。
或者说，这是一句古老的箴言。
按照顾芳尘所说，这片围绕着大地转动的天空，永远也飞不出去的天空，就是那一段被截走的上古历史！
时光长河永恒流动，而天上列宿旋转不息。
有人将其伪装成了天空，化作幕布，遮盖了整个世界，日夜不停地流转。
星空之上承载的命运，亦是世间众人的命运。
谢谦想要令一切命运首尾相连，就必须要从星空之上，寻找每一段历史的锚定点。
而顾芳尘要做的，便是混淆视听，将星空之上的锚点进行改变。
在谢谦的眼皮底下做这件事，一定是做不成的。
他的实力足以拦截大阵的构建。
但不要忘记，现世和九幽是一体两面，是一张纸对应的正反。
天空围绕大地旋转，并且，因为这星空只是一片虚假的幕布，其旋转的速度，是以日夜为标准的。
同样的星位，白天在现世，夜晚便在九幽。
而九幽，作为“衡常道主”以自身大神通划分出来的另外一个世界，自然超出了谢谦的掌控范围之中。
在其中布阵，便能够瞒过谢谦感知。
而今，这大阵主体已成！
“只差最后一步……”
许负凝望那两片渐渐重合的真实和虚假的星空，喃喃道：
“还需要修改的星位锚点。”
而星位锚点，就需要顾芳尘来提供了。
顾芳尘站在潮汐殿中央，心中一动，望向远处，而他自身，也愈发明确地感受到了与自身相连的无数香火之力，正在迅速凝聚。
那冲天而起的金龙，海国全境范围之内都能看到。
以鲛人对于“龙神”的祖先信仰，这“神迹”的反馈，比伐图玛那边还要快。
而青蛮绕过江山半壁进入中原之后，也为他增加了一大截来自青蛮的信仰。
如今，大部分青蛮人，已经默认顾芳尘这个“天神”使者，实际上，就是“天神”的转世了。
顾芳尘立即闭上眼睛，开始了打坐。
神识升至半空之中，冥冥感应到那些隐约的香火之力，丝丝缕缕，就像是开启军阵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万千神识共为一体的感觉。
渐渐地清晰起来。
宛如是袅袅升起的烟气，凝聚在了顾芳尘的身后，化作了一个模糊高大的人形轮廓，仔细看去，这人形，赫然便是顾芳尘的模样。
顾芳尘的神识，也与其融为一体，逐渐地幻化雕琢，就像是一尊伸向，正在渐渐地成形。
等到它彻底成形，便是顾芳尘的法相！
而他的法相，因为来自众生愿力，便自然融入了众生的愿景，化为众生心中描摹的模样。
那法相的容貌与顾芳尘大致无二，但显得更加阴柔俊美，几乎男女莫辨，脚下，有无数莲花升起，如地涌金莲之象，化作莲台，是来自伐图玛对复生神躯的想象。
身后有一轮大日光明相，象征着擎托日月，手中则持一把长弓，双臂勾勒着远古的飞鸟走兽图腾，这是青蛮人对于“天神”的想象。
双手如覆盖金色鳞片，宛如龙爪，周身水波涟漪浮动，身后更有一条长长的龙尾虚影甩动，这是鲛人对于“龙神”的想象。
三者结合，便是属于顾芳尘，以香火之力凝结而成的自身法相！
香火烟气燃尽，法相从中走出，抬起金色如兽的眼眸。
“哗啦——”
整个潮汐殿外，海水泛起波澜，扩散开一圈涟漪，无形的威压出现。
那些鲛人立刻脸色一变，心有所感，连忙跪倒在地。
但同时，他们心中也有些惊骇震撼。
这威压他们十分熟悉，正是那海底的“龙神”身上的威压，是来自祖先的压制。
而如今，竟然从潮汐殿内传出来！
那其中，不是那位“天神”使者么？
这念头一起，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但相信“神迹”者，心中顿时生出狂喜。
“龙神”果真复苏了！
顾芳尘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转头看向自己的这尊法相，目光闪烁。
他周身的气度已经完全不同，因有香火愿力笼罩，其他人眼中，便犹如跳脱此世一般超逸，神秘莫测，漆黑眼眸抬起时如明王力士嗔怒，低垂时，则宛如天神俯瞰慈爱众生。
换成凡人见他，真如蝼蚁抬头见青天，无法窥见他的真面目，心中立刻便会升起敬畏之情。
至此，在香火之道断绝整整三千年后，他再次以众生愿力，晋级上三品！
并且，以顾芳尘所得香火之旺盛，他积累的经验值实在太多，一跃便直接连升两个大境界，抵达了二品齐天境。
如此壮举，估计是前无古人，后也无来者。
神道修为也一同修正到了三品巅峰的强度，只差一线，便是二品。
当然，以他的肉身强度，此际与二品巅峰，也已经没有区别了，甚至还要更强。
现在的顾芳尘，便是此世独一无二的，神武双修的二品齐天境！
如今若是顾于野在他面前，顾芳尘可以直接不费吹灰之力秒了他。
“嗖——”
一道流光从殿外落下，化作苏娜迦的身影。
她一进来，便见到了顾芳尘身后的法相，霎时一愣，而后瞳孔紧缩，失声道：
“香火成道？！”
苏娜迦在外面就已经感受到了顾芳尘的气息转变，但她只以为是晋升二品，但没想到竟然是以众生愿力成就二品的香火之道！
这条路已经断绝了三千年，在如今信仰被几方分食的情况下，顾芳尘竟然能够再度集中足够多的香火，以此成道。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相比于召唤真龙残魂，甚至于这件事，这担得起“神迹”的名号……
苏娜迦也终于明白，为何顾芳尘执着于制造“神迹”。
而能够以香火成道，乃至连跳两级，鲛人的信仰的远远不够的，他必定在此之前，就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信仰。
苏娜迦深吸了一口气。
香火成道的修行者，法相应当是愿力的具象化。
而从那法相的特征来看，青蛮、西域、海国三处，都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了。
若在乱世，此人必定是一方雄主……不，如今，可不就是乱世么？
念及此处，苏娜迦心中的一丝不甘霎时间烟消云散了。
说不准臣服此人……他们鲛人不仅不算委屈，甚至可以说是得了便宜。
顾芳尘心念一动，那法相霎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他能够感觉到，这法相因为众生愿力，拥有了三种神通，不过此刻并非试验的时候，他心中清楚便是了。
二品的实力并非他的目的，而仅仅是他的手段。
若是真的如同那兵仙墓当中所记载的那般，“洪炉大世”之中，一品也不过只是寻常，他这二品估计只够保命的。
苏娜迦上前两步，低下头沉声道：
“龙魂已经按照计划召唤出来，要现在为您再翻阅螺书么？”
顾芳尘能够察觉到这位鲛人圣女的态度变化，挑了挑眉，没有多说，点了点头道：
“再试一次吧，尽力而为即可。”
“若是依旧找不到，收手便是了。”
当看到“衡常道主”怀中抱着的婴孩时，他的心魔就差不多已经破了，只要不再迷茫自己的来处，心魔自然不再是他的阻碍。
如今叫苏娜迦过来，只是再印证一些猜测，其实没有结果也没有什么。
苏娜迦恭敬点头，再度与顾芳尘一同走入螺书内部。
“嗡——”
整个螺书之内，潮汐之力再起，记载的信息起起伏伏。
苏娜迦额头上渐渐又出现了冷汗，显出吃力的模样。
不过这一回，有真龙残魂支撑，她的意识在潮汐当中一路逆流而上，掠过了星海，掠过了一片奇异的钢铁丛林，在经历了仿佛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之后，在即将抵达极限的时候，眼前忽然白光一闪，化作了一片虚无。
苏娜迦大脑一片空白，茫然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有些熟悉的声音。
“这世上的‘道’无边无际，变化几多，如今如虫豸，将来如豺狼，迟早酿成大祸。”
“我欲以‘衡常’为‘道’，令世间之‘道’，衡常不变，维持原貌，何如？”
两句话之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又过了许久，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却是有些疑惑。
“为何会不行？为何‘道’依旧在增多？”
而后，是恍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亦为传道者，我亦是宿魔者！我的‘道’不断前行，便是依旧在不断增多！”
“需得找到此世最本初，独属于这个世界的‘道’才行……”
苏娜迦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喘息着，大脑传来剧痛，令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但同时，她也想了起来，那声音为何耳熟。
那不就是自己此前在潮汐之中所见到的，怀抱着顾芳尘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么？
顾芳尘给她喂了两颗丹药，伸手点在她的眉心，以香火之力稳住了她的神识，但发现她依旧神思恍惚，喃喃自语着，脸色隐约有癫狂之色，立刻皱起眉头，神情沉凝下来。
这表现，有点像是看见天门的模样！
看样子，应该是触及到了某些修行者无法理解的本源……
换成别人，大概是没什么办法了。
不过，幸而苏娜迦此刻已经成了顾芳尘的信仰者，是他香火之道的一部分。
顾芳尘想了想，心念一动，法相一脸漠然地出现，伸出布满金色鳞甲的手，按在了苏娜迦的头顶上，神识沉降，直接将苏娜迦的记忆全盘接收。
而后一念之间，便将苏娜迦的那部分记忆挖走了。
苏娜迦顿时好像从魔怔当中回过神来，嘴里的喃喃自语停了下来，双眼无神地看向顾芳尘法相。
法相摸了摸她的头，垂下眼眸看了她一眼，苏娜迦的神色便舒缓下来，而后眼睛一闭，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顾芳尘将她交给了眼神古怪的大祭司如怒。
然后消化了一下那段记忆当中的话语。
“也就是说，‘衡常道主’本身，同样也是传道者之一，但是，按照之间娘给我留下来的信息，传道者应该只有九个才对……他是其中一个，可其他几个我都已经找到了，还是说，‘道’是固定的，但是被选中的传道者，却可以有好几个。”
“传承一样的‘道’，一代又一代……”
顾芳尘沉吟着，感觉自己的这个猜测应该是对的。
“衡常道主”可能同样斩断过其他对应一样箴言的的传道者身上的因果，但他最终发现，根本斩不干净。
“道”依旧越来越多，而后发现，他自身也是“传道者”之一。
于是，开始寻求另外的方法。
而这个方法，应该就落在了顾芳尘的身上。
结合最后一句话，应当是，他似乎找到了这个世界最本初的“道”，不属于蛀空世界的虫豸，而是世界原本就存在的“道”。
“这个‘道’，在我身上吗？”
顾芳尘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了仍旧漂浮在自己头顶上的金色职业。
骗子（12小时）。
只差半天时间，这职业就该刷新了……
“呼……也是时候了。”
顾芳尘早已提前和般若莲月打了招呼，让她和意儿留在这螺书结界当中，独自飞身而起，刹那穿过了海国的瀑布结界。
他目光闪烁，对着面前的虚空好整以暇地喊道：
“段其苍！带我去玄冥那！”
ps：六千字补更，求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