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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银子

  从李淼在嵩山峻极峰上立下规矩的那一刻起,这种事情的发生就是一种必然。无论李淼如何立威、峻极峰顶上如何鲜血横流,这覆盖了整个大朔江湖的规矩,都必然会出现试图越线牟利之人。

  关于人性,很矛盾的一点就是——所有人都怕死,但总有人不怕死——无论是褒义还是贬义。

  不过按照李淼的设想,这种钻空子的人怎么也得到半年一年之后,江湖上的恶人不够用了才会出现。

  却不想,还没到两个月,就已经有人开始打擦边球,还正好撞到了他脸上!

  “小郜啊。”

  李淼忽然出声打断了老者的喝骂。

  “制住这老头儿,我有话要问。”

  此话一出,那老者陡然色变,心中暗道不好,伸手探向腰间就要拔剑出鞘,目光同时扫向李淼等人,瞳孔却是骤缩。

  只是一瞬,方才与他对骂的郜暗羽就已经消失不见!

  而后就是“嗡——”的一声,一股极其诡异的震动从剑柄上传导至手心,剧痛随之传来。

  “啊!”

  老者不由自主的撒手,鲜血从崩裂的虎口洒落。

  还未等他做出什么反应,一根冰凉的物什就顶住了他的腰眼。

  “别动。”

  “老头儿,你刚才骂我,我其实就挺想杀你的,但我是个好疯子,看在你家刚死了人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

  郜暗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不懂这些道理,但我李叔说可以揍你,那你就肯定有错,有错的人,我就可以杀——所以如果你觉得有什么误会,就不要给我机会杀你。”

  “我是个疯子,就算杀错了,我也不会觉得难受。”

  “从现在开始,我李叔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明白吗?”

  话说到此处,忽然间敛去了杀意,又恢复了之前那爽朗的语气。

  “李叔,我说的对不对?”

  李淼笑着点了点头,这才缓步走上了阶梯,到老者面前站定。

  “空明派的人是什么时候来领的赏?”

  老者知晓自己绝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要害又被对方制住,已经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格,只得面色铁青地回答道。

  “卯时初刻。”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不久,朝城门方向走的。”

  “交给你们的人头呢?”

  “在屋内。”

  “取来。”

  郜暗羽一挺铁尺,将老者捅了个踉跄,架着他进了门,片刻之后又押着他走了出来,伸手将一个圆滚滚的包裹递向李淼。

  曹含雁代为接过,将那包裹拆开,从里面提出了一个血迹未干的人头,只看了一眼,就轻咦了一声。

  “大、呃,叔叔,这人头还真的跟舒青亦有六七分相像,再加上脸上的几处剑伤,一眼看上去还真的不好认出来。”

  李淼扫了一眼那人头,淡淡地问道。

  “还看出什么来了?”

  曹含雁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

  “这人,牙齿蜡黄且缺了不少,皮肤多有皲裂,发丝枯黄,生前日子应当过的相当拮据。”

  他伸手从人头的耳朵后面捻了一下、并指揉搓了一下,说道。

  “耳后的灰不少,而且都是山土。”

  “颈侧有一道陈旧的伤疤,看着应该是野兽抓出来的……此人应当是个猎户。”

  “空明派的那些人,八成是昨晚离开后碰见了这猎户,见他长的跟舒青亦如此相像,便起了歹心、杀良冒功。”

  “他们觉得郜兄肯定会拿人头去锦衣卫领赏,自己就拿着人头来这里领赏。借着两边信息不互通,想占了这个便宜。”

  李淼这才点了点头,伸手一指老者。

  “把人提出来,给这老头看看。”

  曹含雁依言从包裹中将昏死的舒青亦提了出来,右手抓着他的头发,左手提着那颗人头,一同摆到了老者面前。

  方才李淼和曹含雁的话,老者都听在耳朵里,脸色早就变得愈发难看。此时再去看面前的两张面孔,嘴角就缓缓抿了起来。

  半晌,他长叹一声。

  却是说出了一句郜暗羽和曹含雁都始料未及的话。

  “诸位,又何必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呢?”

  曹含雁眉头一皱。

  老者又继续说道。

  “若是需要赏银,方才我去里面再取来一份就是了。方才是我不知道诸位的武功,想着将此事遮掩过去,是我的不是……还请诸位,原谅。”

  郜暗羽听得云里雾里,曹含雁却是陡然明白了过来,看向老者沉声说道。

  “你早就知道?”

  老者苦笑道。

  “如何能不知道呢?”

  “我虽然早年间就离家行走江湖,但这些年也算混出了些名堂,这奸杀了我侄孙女的恶贼长什么模样,我当然是知道的。”

  曹含雁皱着眉头说道。

  “那你方才……”

  “哦,你怕了。”

  “你怕空明派,所以你方才说‘空明派的高足已经拿来了人头’,是在提醒我们,让我们离开。”

  话说到此处,事情已经摆到了台面上,清清楚楚,老者也没有再遮掩的意思,叹息着说道。

  “是。”

  “我只是个江湖散人,我家也只是个经商的富户。而空明派在这广信府的江湖上可谓是一手遮天,我又如何能不怕呢?”

  “以小事大,本就是这般。哪怕是对方犯了错,我们也要尽全力为其遮掩;就算知道这人头不对劲儿,我们也只能装作没有发现。”

  “毕竟,若是此事传扬出去,说不定会引来锦衣卫,那对空明派可说是灭顶之灾。为了消弭这场祸事,就算空明派再如何是名门正派,跟自家的传承和性命相比——”

  “我家这几十条性命,也算的上便宜了……”

  老者说罢,闭目长叹一声,不再开口。

  曹含雁盯着那老者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郜兄,且将兵器放下吧。”

  “此事不是他的过错。”

  郜暗羽看了看李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就收剑入鞘。

  曹含雁又转头看向李淼。

  “叔叔,如何办?”

  李淼嗤笑一声。

  “还能如何?”

  “该死的人都弄死,该拿的银子都得拿,道理明明白白摆在这里。”

  “有我在,你还怕有人不讲理?”

  曹含雁恍然,一拱手。

  “是!”

  说罢,左手一提舒青亦的脖子,右手在其背后连点数下。

  就听得“喝——”的一声,舒青亦陡然苏醒了过来,目光疑惑地看向面前的老者。

  曹含雁一脚踢在他膝弯之上、踩住。左手一拽他的头发,将其喉咙露了出来,右手抽刀,利索的一抹。

  嗤——

  老者面色微变,刚要开口劝阻,无头腔子里喷溅出的鲜血就染红了他脚下的台阶。

  “唉!”

  见舒青亦伏法,老者先是觉得一阵痛快,而后却是叹气跺脚。

  “诸位,怎的如此冲动!你们当街杀人,且不说官面上的麻烦,若是空明派知道了,肯定要来寻你们堵嘴——甚至灭口的呀!”

  他一咬牙。

  “这样,我编个理由出来,就说此人是那舒青亦的同伙,你们是我家请来的——”

  李淼挥断了他的话。

  “轮不到你操心。”

  “真凶的人头交给你们了,这颗假的人头,你们自己拿去报官,该如何说,你们自己看着办。”

  “人是因为你们家的事情死的,日后他家中的老小,你们养了,明白?”

  老者点了点头。

  “应该的。”

  “诸位稍待,我去将赏银拿来。”

  却听得李淼冷笑道。

  “我要的不是你们这份。”

  “一颗人头,一份赏银,清清楚楚。一颗人头却兑了两份银子出来,那才是咄咄怪事,你这老头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

  老者面色陡变。

  李淼话里的意思清清楚楚,他也是老江湖了,又如何能听不懂?当即就要劝阻。

  “诸位,不可逞一时之气啊——”

  李淼却是转头就朝着城门方向走去。

  郑怡一声冷笑,曹含雁冷着脸,两人一并转身离去。

  郜暗羽左右看了看,眼珠子一转,一拍手,脸上就露出笑容来,闪身就朝着李淼追了过去。

  “李叔!咱们是不是要杀人啦?”

  “去哪儿?杀谁?杀多少?”

  说话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一具无头腔子、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和台阶上遍地的鲜血。

  官道旁茶摊之中,空明派的三个弟子正在歇脚,褡裢放在桌上,鼓鼓囊囊的。旁人只看凸起就知道,里面装的是满满当当的一包银子。

  不少人目光偷偷扫过来,见三人刀剑搁在桌上,说话、走路都是龙行虎步,穿着也是讲究,就知道他们是大派子弟,也就熄了心思。

  忽然,三人中最年轻的那个弟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愁眉苦脸的说道。

  “师兄,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心。”

  领头的弟子眯着眼说道。

  “做都做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再说,昨晚不是你发现那樵夫跟舒青亦长得相像,招呼我俩去看的吗?现在却后悔了?”

  年轻弟子瘪了瘪嘴,犹豫着说道。

  “不是,师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害怕。”

  “若是去年以前,这事情做了也就做了。但现在这事儿毕竟是跟锦衣卫的规矩有关……以那个‘死逝镇抚’的脾性,若是此事让锦衣卫知道了,说不定咱们空明派都要遭殃啊。”

  领头弟子却是一声冷笑。

  “怕什么?”

  “且不说咱们领的不是锦衣卫的银子,根本谈不上招惹锦衣卫。也先不说这舒青亦在整个江湖也就是个中档的恶人,根本入不了那镇抚使的眼。”

  “就单说那家富户——就算他们发现了又如何?咱们惹不起锦衣卫,他们就惹得起咱们空明派了吗?”

  他举起茶水,循循善诱地说道。

  “师弟,今日我就教你个道理。”

  “这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一个‘势’!除非修成锦衣卫那位镇抚使那般,用拳头就能压服整个江湖的地步,那他自己就是‘势’本身。”

  “咱们所有人,都要顺势而为。”

  他得意地说道。

  “你我费劲巴拉的进了空明派,图什么?咱们又修不成天人,资质也就到二流为止了,还要守那么多门规,图的是什么?”

  “不就是图咱们空明派的‘势’吗?以势压人、以势牟利,不然咱们习什么武、拜什么师?”

  那年轻弟子一愣。

  这种话,他可说是第一次听,与之前在门内师父讲的那些江湖道义截然不同,让他本能的想要反驳。

  但话到嘴边,却是咽了回去。

  因为他发现,两位师兄的眼神已经没了往日的温和,而是逐渐变得冰冷。

  他心里陡然一颤。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既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三人已经合伙做下了这事,若是暴露了,恐怕三人的人头都会被师父割下来、送给锦衣卫。

  两位师兄,都不会留一个随时都会爆开的雷在身边。

  他可以作为同伙,一起分掉这些银子……也可以作为英雄,杀身成仁,死在了舒青亦的手里。

  活还是死,都取决于他接下来的回答。能做下杀良冒功这种事情,他的道德水准,显然不足以支持他做出否定的回答。

  他脸上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来。

  “师兄,听了您说的这些话,我当真是茅塞顿开啊!若是早些与师兄一同行走江湖,我又怎会在门内傻乎乎的打磨筋骨、蹉跎岁月呢?”

  “多谢师兄能与我说这些,我都明白了!”

  在两位师兄满意的目光中,他低下头,殷勤的提起了茶壶,就要为两人满上茶水。

  “两位师兄如此栽培我,我铭感五内,今日以茶代酒,谢过——”

  哗啦。

  猩红的液体洒在茶杯之中,溅起水花,在他手背上晕开。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掉在了桌上,骨碌碌滚落,砸在地上,发出噗通一声闷响。

  尖叫声在耳畔响起,桌椅被慌乱的脚步撞开,茶水飞溅,热气腾腾。

  人影纷乱从他身边跑过,时间仿佛被冻住了。

  声响好像变得遥远,而后才缓缓逼近。他陡然间打了个寒颤,目光从桌面缓缓上移。

  翻倒的茶杯,被茶水晕开的血液;染成猩红的衣襟,出鞘到一半就掉落的长剑;断开的横截面上、蠕动的血肉;缓缓朝一侧倒下的无头尸身。

  穿透了师兄头颅的、漆黑的铁尺。

  郜暗羽兴奋的笑容。

  “李叔,就是他们仨,银子找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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