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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 别把自己骗了

  “那些孩子不是被送走了,是被送进了皇宫的。”

  “他们都……都跟鬼一样紫青紫青的,不说话也不动,但偏偏还会喘气儿。”

  “他说那是造孽,说害了那么多孩子一定会有报应,让我一定要看好儿子。”

  “果不其然,他夫人给他生的那个还没满月就病死了,我的儿子……也还不大就溺死在了河中。”

  “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细如丝线的冰雨不断从空中坠落,啪啪坠地,在破旧的官道上汇聚成了连片的水坑。

  飞驰的马车从水坑呼啸而过,溅起了满地的水花。

  而在颠簸的车厢之中,匡诚的脑海里正不断地回忆着那位王侍郎外室的话,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所想的事情是没错的,但其中的两个细节想错了。

  第一件细节是那些孩子不是被送给别人的,他们本来就是被送到皇宫的。

  另一件事那些被送来的孩子不是等着被做成容器,而是已经被盛放了遗迹之中的所谓仙缘。

  不只是孤残院的孩子失踪了,就连宫中三位皇子也失踪了。

  这次新政的力度很大,杀了好大一批官员。

  感觉自从忽然改了年号,青云天下就一年不如一年太平了。

  大夏曾经是青云最为强盛的帝国,最后就完全沦为仙宗统治的工具了。

  无数支离破碎的信息一瞬间涌入了他的脑海,令他止不住的发抖。

  他现在必须要回去,他不能再让木菁查下去了,不然他一定会有危险。

  轰隆隆——

  雷声隐隐,雨水蒙蒙,从黎明直到黑夜。

  整个盛京都在厚重的乌云笼罩之下,阴暗不止,如同一块黑布蒙在了天际,密不透风。

  疾驰了一日的马车提前了半个小时抵达了盛京,而后在城南的水铺门前停下。

  匡诚挑起车帘后直接跳下了车,不顾溅起的泥污,直接向着木菁的家宅而去。

  木菁住在城南的柳叶巷,宅子比他的大一些,匡城没钱修缮房屋的时候一直都是在他家借住的,所以对他的住址并不陌生,辗转之间就到了院门前。

  只是刚刚迈步进入宅子,他就感受到了一丝不对。

  因为这宅子太静了,连虫鸣鸟叫都没有,漆黑的夜色下更是没有任何的灯火放光。

  这么早就睡了么?

  匡诚喘息着,心中带着隐约的不安走到这宅子中,穿过中庭向着前厅的方向而去。

  他下意识的想法是到堂屋敲门叫人,可没等他走出几步,他就在中庭的茶桌前看到了一个正在安静饮茶的身影。

  一瞬之间,匡诚就停下了脚步。

  “匡诚,你在当值之日离城,走之前可没有跟我告假啊。”

  “贺监正……”

  匡诚稍稍停住了脚步,眼神变得有些凝固。

  眼前,须发浓密的贺靖元正目光如虎地看着他。

  司仙监是大夏施行新政之后所建立的官署,而贺靖元是皇帝陛下亲自提拔的监正。

  他是先帝门生,二十多年前因朝堂内斗而被边缘化,后又被依仗仙门世家的崇王一派打压多年,最终愤然辞官入伍,在北境从军多年后又被如今的陛下调回,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在听到那王侍郎外室说孩子是被送进皇宫的时候,匡诚见到他已经不觉得意外了。

  “赶了那么远的路,先喝杯茶吧。”

  似乎是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默,贺靖元提起茶壶倒了杯茶给他。

  匡诚喉咙微动:“木菁呢?”

  “先坐,坐下来慢慢说。”

  匡城明白主动权目前不在自己这里,于是轻轻坐在了石凳上。

  看他坐下,贺靖元从怀中拿出一只纸皮包放到桌上:“这些东西,是王侍郎留下的?”

  匡诚看着那纸袋中的账本,知道他们已经去过自己的宅子:“贺大人,此事与木菁无关,单纯是我自己好奇心太重,想知道当年随税奉被运到皇宫的是什么而已。”

  “那你既然查过了,可有何想说的?”

  “没什么想说的,我只是有些惊讶,司仙监和陛下,竟然与那些千年世家是一伙的。”

  “不,你错了。”贺靖元摇了摇头,“那些世家和仙宗才是一丘之貉,他们贪婪残杀,索取无度,我们与他们只不过是相互利用。”

  匡诚想到每日都在找妹妹的虎娃后轻笑:“怪卑职愚钝,参悟不了这种玄妙的道理。”

  “你没经历过自然不懂,不过这个故事很长,你要慢慢听。”

  “愿闻其详。”

  贺靖元抬眼看向他:“你可知大夏统一九州之前,仙宗还都是隐世状态,九州也没有那么多世家?”

  匡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读过青史,自然知道这些。”

  “不错,那时人族虽然刚刚经历战乱,有无数人流离失所,但幸好九州物产丰富,日子还没有那么难过,可是在九州被我大夏统一之后,仙宗尝到了万民供奉的甜头,开始大肆招收门徒,扩充实力,那一刻开始他们不再是有贤明德的先贤后裔,而是成为了青云天下的掠夺者。”

  “没多久,他们便彻底占据了所在的大州,但野心却不得满足,于是只能开始相互争斗,相互攀比,催生出来无数世家,各自占据一方,不再受到大夏控制,而他们每年所需要的税奉则越来越多,让我大夏愈发无力承受,民怨四起。”

  “可问题是圣器在手,根本没有人能约束他们。”

  “历代夏皇都苦仙宗久矣,知晓只有掌握超越仙宗的力量,才能瓦解这个畸形的制度,于是他们将目光放在了太古时代的遗迹之上,摸索,寻找,转眼之间,百年光阴匆匆而过,终于在先帝这一代,我们找到了开启遗迹的方法。”

  “但那时候的朝堂已被修仙者渗透,以崇王为首的亲仙派依仗仙宗与世家之势占据实权,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被罢官的罢官,迫害的迫害,无数人就此远离庙堂。”

  “先帝驾崩之后,如今的陛下继位,那一年,蛮族对北境城墙的攻打比以往更加剧烈,陛下御驾北境鼓舞士气,曾与我们同吃同住许久,那时候,我们每个人心中似乎都有一团火,但团火仅仅只是一种情绪,和愤世嫉俗一样,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只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事情渐渐开始有了好转,因为崇王与魏厉的胃口越来越大,以致明面上的税奉不断减少,而他们的腰包却越来越鼓,长此以往自然惹恼仙宗,让陛下渐渐有了些实权。”

  “于是我们打开了遗迹,找到了其中的仙缘,并为此反复实验多年。”

  “可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一点也不简单,皇室羸弱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太多志同道合的人可用,太大的实力差距之下,我们搞些小动作还行,可真要谋划大局,当真是捉襟见肘。”

  “于是陛下开始暗中布局,打算利用那些心存贪婪与仇恨的世家,引导他们去岐岭,去丹宗,去先贤圣地,完成我们的计划,顺便让他们自行残杀,两败俱伤。”

  “我们中有一位真正被天命眷顾的天骄,他将这个计划走的完美无缺,终于,最强的那个老人归天了,各大仙宗掌教也不复巅峰,最重要的是圣器被天道祭屏蔽的那一段时间,祖庙无法再守住被斩断的气运,将被我们提前准备的容器吸收,再过不久,圣地就会被打开,我们会得到全族的气运,彻底摧毁仙宗,改变这个世界!”

  “陛下曾说过你和我们是同路人,天命在身的那位大人更说你是这天下少有的赤子,匡诚,我们从来不是敌对的关系,我们应该是一起联手改变世界的那群人。”

  贺靖元说完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匡诚。

  他知道匡诚是个聪明人,一定可以听得到他话中的意思。

  宅院之中沉寂了许久,连冰雨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沙沙悦耳,就在贺靖元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匡诚终于开口出声:“所以木菁呢?”

  贺靖元一瞬间就凝住了眼眸:“难道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想说的?”

  “匡某觉悟不够,此等宏图大志实在理解不了,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木菁究竟身在何处。”

  匡诚抬起头,面无表情的同时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

  贺靖元见状眯起了眼眸,深呼吸几声后抬手轻挥,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两位披甲卫跃墙而来。

  见此一幕,匡诚十分配合地站起了身,走向两人。

  咣当——

  一阵铁锁轻响,幽暗的地下天牢被打开,两位铁甲卫将匡诚推入了一间铁牢之中。

  这是当初关押那些行祸世家的铁牢,深处铺着一层稻草,而稻草上则坐着个双手垂搭于双膝的男子,正是匡诚一直担心的木菁。

  见到他还活着,匡诚悬着的一颗心也算是稍稍放了下来,内心不由得涌起一丝愧疚:“木兄,抱歉……”

  木菁抬起头看着他:“说了不让查,没想到把自己都查进去了吧?”

  “我确实没想到这件事的背后竟然会是这样子的……”

  “发生都已经发生了,再说这些也为时晚矣,不过你我若能活着出去,饭可是一定要请的。”

  匡诚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内心不由得更加愧疚。

  正在此时,空旷的天牢走廊中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回声沉闷。

  两人同时抬头,就见贺靖元穿过走廊而来,而他的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穿着一身月白袍,紧随其后地来到了铁牢的门前。

  他的出现让匡诚的表情一愣,连带着眼眸也变得深邃了不少。

  那眼神中有疑惑,有惊诧,不可思议的同时还带着些许的锋利。

  “不欺,好久不见。”

  “看来若明兄就是贺大人口中的那名天命者了,没想到我们玉阳县还能出一个你这样的大人物。”

  方若明从阴影中抬头:“当年在天道会遇到你和无虑,我对他自称兄长不是因为若瑶,是因为我们师承一脉,他该叫我一声师兄。”

  “守夜人?”

  方若明有些惊讶:“你竟然也知道守夜人?”

  “季兄并未对我直言,但我确实猜到过。”

  “不错,当年陈夫子看我天性纯良,资质极佳,且有系天下之心,于是赐了我守夜人的修行法门,让我能为这世间做些事情。”

  匡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些被当做容器的孩子,还有惨死在尸潮之中的百姓。

  像这样躲在阴影里耍尽阴谋诡计,手上沾满了鲜血者,就是用罪大恶极四字来形容都算是对他的美化了,又如何能和天性纯良挂的上钩,他十分怀疑方若明话中的真实性。

  正当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方若明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再次从他耳边响起。

  “其实我和季忧不只是传承一样,就连理念也是相似的,这一点,我想贺大人应该和你说过。”

  匡诚回神一笑:“理念?方兄指的是残杀婴孩,还是放出邪种几乎杀光了半座天下的百姓的理念?”

  方若明听到这带着讽刺意味的话语并未恼怒,反而有些认真地看着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流血和牺牲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难道要像季忧那样么,他当初明明有机会改变税奉制度,却因为担心几个掌柜的性命而自行放弃了的自己的谋划,这难道就不可惜。”

  “没想到若明兄连这个都知道,你对我们的事还真是关心。”

  “我说过,我很欣赏你和季忧,这不是一句客套,虽然我们走了一条暂时不能见光的路,但我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你们。”

  “那既然若明兄说到了改变税奉的事,我倒是也有些话想说。”匡诚看着他,“其实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季兄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我只知道他用鱼鳞册换回那些掌柜的时候,我是开心的。”

  方若明眉心微挑:“所以妇人之仁,才最难成事。”

  匡诚听后并未反驳,而是看了贺靖元一眼:“贺大人先前在木菁家中对我说,你觉得我们是同路人,可你们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而是要等我自己查出来才说?”

  “我们正是因为担心你会无法接受这些有价值的牺牲,才会选择保密。”

  “不,我觉得不是。”

  方若明听到这句话,眼神微微眯起,对他的回应感到意外:“那你觉得是为何?”

  匡诚忽然向前一步抓住牢门,晃的铁锁乱响:“你们不说是因为季兄当时还没死,你们不敢,你们清楚季兄如果知道了这一切一定会扒了你们的皮,所以,你休要在此和季兄相提并论!”

  方若明听后淡笑:“他是做了很多,天下万民也都在感念他的功绩,可在我看来,无论是削减税奉还是雇工济饥,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无用功,他勇猛善良不假,但从来都不切实际。”

  匡诚稍稍压制了脾气,沉声开口“你们要拿全族气运对付仙宗,对天下万民可有影响?”

  方若明沉默一瞬后坦然开口:“气运失衡必然会造成暂时的生灵涂炭,但那只是暂时的,为了一个完美而没有欺压的新世界,我觉得是值得的。”

  “这天下该怎么样,不应该由你觉得。”

  “但总要有个有能力做决定的人站出来,而我恰好有这个能力。”

  “那你们得手后会毁掉圣器?”

  “力量没有好坏之分,要看用的人是谁,人族内部的问题解决了,还要面对蛮族与妖族对九州的觊觎,圣器自然不能被毁,但我答应你,我会谨慎掌控。”

  匡诚冷笑一声:“说到底你们和那些千年世家都是一样的,都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都觉得自己最理直气壮。”

  方若明的眼角一阵轻颤:“我们当然和那些满心贪婪的千年世家不一样,不欺,我以为你是明白事理的。”

  “我一直都不明白事理,我只知道我一闭眼就能看到虎娃找妹妹的画面。”

  “你能相信季忧,为何不能相信我?”

  “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相信那些牺牲是值得的,说服不了自己相信你们在残害婴孩时的想法是正义的,相信不了你们明明知道尸潮要来却袖手旁观看那么多人死去是为了盛世太平,相信不了你们是为了万民而并非权利。”

  匡诚死死攥着栏杆:“君子论迹不论心,是因为我只能看到迹,怎么能看到你的心?”

  “人当然只有掌握权利才能改变这个世界,这并不矛盾,天降大任于斯人,必承恶业,不欺,你不要着相才是。”

  “必承恶业?”匡诚看着他,“那当你们口中的新世界建立之后,你们这些人可会为做过的恶业偿命”

  方若明看着他:“不欺,你太较真了。”

  “若明兄,别把自己也骗了。”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牢房里瞬间安静,只剩下了因为情绪波动而变粗的呼吸声。

  方若明沉默许久,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看好他们。”贺靖元对旁边的铁甲卫说完,转身跟了上去。

  见此一幕,匡诚顺着栅栏滑坐在了地上。

  因为他发现自己又走错了一步。

  在从王侍郎外室那里得知了是大夏皇室在背后推动了一切后,他并没有多想,他还以为随着那些千年世家的落幕,他们阴谋也彻底落空了。

  可他没有意识到,原来千年世家行祸之中其中的步骤,他们最后所图谋是先贤圣地里的气运,而这份图谋,则是会让这世间生灵涂炭。

  早知如此的话,他就不应该着急回来,而是应该先将事情写下来,寄去天书院和灵剑山,让他们有所防备。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觉得当先贤圣地被打开的时候,最需要防备的会是妖族,却唯独不会想到背后来人。

  如此看来,大夏着急忙慌地召集各大仙宗来盛京商议抵御妖族之事,也是为了让自己人能顺利抵达圣地核心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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