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交加的雨丝穿过黎明时分的天光,像是无数银色细线,疏疏地洒满天空。
永安大街的左右两侧,琉璃瓦顶之上全都积起了一层冰水,而后在北来的寒风吹拂之下结成一片冻霜。
彼时,来自南北仙宗的使团正乘坐驾辇,从大夏皇宫中离开,入住到了盛京仙园。
先贤圣地修复快要结束了,但身处云州的妖族却越发的异动频频,甚至在新元节后多次潜入中州,这不免让人族倍感紧张,越发感受到了一种战事将近的氛围。
中州和幽云二州是不一样的,那里有人族祖庙,承载着气运,还有与天道的连接,是绝对不能落入妖族手中的。
所以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战事,以及修复先贤圣地后该如何入内检查气运连接,人族第一次的应对会议在大夏皇宫之内召开了数日。
彼时,在回归仙园暂歇的仙宗来人之中,司仙监监察处提司木菁正撑着纸伞走向了春华巷,来到一处没有院落的宅屋。
能看得出,这院子还正在修缮,中间还有个为了修砌火道所挖出的深坑。
只是从深度来看,这坑洞比正常的火道要深一些。
正在此时,匡诚从宅屋之中出现:“会议结束了?”
木箐回神后看向他:“结束了,只是进行的不太愉快。”
“为何会不愉快?”
“天书院与问道宗之间起了争执,大概是天书院觉得他们不值得信任,不同意他们驻守圣地核心,我想这应该还是因为季公子的事。”
听到这里,匡诚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说季兄最后是因为修行出了问题才魂归了天道,但他冲境时有人忽然出手暗杀也是被众所周知的事。
虽然没人清楚那暗杀者的身份,但天书院却察觉到了事发当日三宗特地派人前来,以商议圣地之事为由头的拖延行为。
所以尽管没有直接的证据,他们还是认定那出手暗杀之人必定是这三大仙宗所派出,会起冲突也不是什么怪事。
木菁说罢后从怀中掏出一份文卷:“你要我誊抄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从太常元年到太吾元年的四年里,关于税奉入库的时间记录都在里面。”
匡诚回神后拱手:“多谢木兄相助。”
“朋友一场,无需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只是很好奇,你要这些运输记录做什么?”
“我雇佣的工匠在修砌院子的时候挖出了一些东西。”
匡诚看了一眼四周后轻声道:“进来说吧。”
木菁看他的神情忽然警惕,于是点头跟他进了屋子。
新修砌的房屋还带着一股未干燥的气味,幸好是点了暖炉,阴冷感倒是不怎么明显。
不过引人注意的是,这房中除了一些应用之物外,还有一只全是泥土的铁箱,箱子不大,被摆放在了暖炉旁,边角则全都是被腐蚀生锈的痕迹。
匡诚的屋子是在两年前的那场临仙境妖人袭击天书院时被轰碎的,因为没钱,一直都未修缮。
后来青云天下缺粮,季忧通过上涨粮价在世家身上赚了一笔,然后就给了他修院子的钱。
而经过了一年的修缮,整个宅子的房屋算是完工了,只剩下了火道疏通、院落平整和院墙堆砌。
新元期间的盛京大雪连天,再加上节日将近,他就跟工匠说好,让他们先回家过节,等过完节之后再继续动工。
而就在动工的第一日,他们从灶房到主厅的火道位置挖出了一口箱子。
匡诚将发现箱子的经过告诉了木菁,就见木菁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不是你埋的?”
“工匠说看箱子的腐蚀程度,应该已经被埋了十年左右了,而这院子到我手中其实才不过四年。”
木菁张了张嘴:“那看来是前任屋主埋的了?”
匡诚点了点头:“新政开始之后,大批贪污税奉的户部官员被查抄,名下田宅被收归公有,后续下放给了司仙监的官员,你我的宅子都是这样来的。”
“那你的宅子是谁的?”
“是户部一位姓王的侍郎,税奉运输的主权官,这是他用来包养外室的宅子。”
匡诚说完话,从自己的漆红木柜之中拿出一包牛皮纸包:“这是箱子里的东西,一摞账本,很奇怪。”
“账本有何奇怪?”
木菁疑问一声,同时伸手接过那牛皮纸包,取出其中的账本开始翻看。
仅仅看了几眼,他就发现这也是一份运输记录,而且运输时间似乎还有点眼熟,于是他顺手拿起了自己誊抄下来的那份税奉运输记录,两份记录放在一起,巧合的事情就发生了。
牛皮纸包里写的出库时间,以及车辆编号,在他誊抄来的那份大夏税奉中能找到对应的入库,以及相同的编号记录。
大夏的税奉是各地县级官府去挨家挨户收缴的,除了交给当地仙门的那一部分暗税之外,其他都会统一运到户部,由户部清查补缺,而后运向各大仙门世家。
也就是说,这是汇总于国库前的一部分分运记录。
“都是些普通的运输记录而已,”木菁说完自己都疑惑了,“这么普通的东西为何要藏起来,还不藏在自己家,偏偏藏在外室的院子里?”
“有没有可能记录确实普通,但运的东西不普通?”匡诚反问一声。
木菁微怔:“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运来的也许不是粮食。”
“这怎么可能?”
“你若不信就看看这入库时间,”匡诚将账本拿来,指着最前面的入库一栏,“根据账面记录,这东西的入库时间有二月,三月,还有五月,可秋收还没到,哪里来的粮食给他们收缴入库?”
木菁瞬间皱了皱眉,明白了匡诚的推断理由。
大夏每年的税奉额度都很重,百姓不饿死就是苍天垂怜了,每年都是扎紧腰带,饿到秋收才能缓一口气的,不到秋收根本不可能拿出东西上交。
思索一阵,他抬起眼眸:“那他们运的是什么?”
“你往后看。”
“后面?”
木菁将那账本调过来,随后掀开了背面。
目光扫过其中,一行大字便显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吾亦为人父母,助其行此等恶事,自知必遭天谴,然恐天罚未至,已毙于灭口,唯祈天降诸报于吾一身,勿累及子女。
天理昭昭,善恶有报,愿亡魂安息。
木菁愣了许久,忽然有些膈应的慌,尤其是看到那句吾亦为人父母,还有那句愿亡魂安息的时候。
匡诚叫他看完于是沉声开口:“我看的这行字的时候也不明白,但总觉得这段话意有所指,于是拆字思索许久,顿觉细思极恐。”
“匡兄就别卖关子了,这到底指的是什么?”
“孩子。”
“什么?”
“我觉得是孩子,他们借助税奉运输为掩护,实际上运输是孩子,只有这样,开头这句吾亦为人父母才算合适。”
听到这句话,木菁的头皮瞬间麻了一下:“他们要那么多的孩子做什么?拿来养么。”
“木兄,千年世家联手行祸后,你曾参与过杜家、白家的审讯,你觉得他们要孩子能做什么?”
闻听此言,木菁思绪一下子就被拉到了一年多前。
当时千年世家的谋划失败,无数人被关入了天牢,整日接受审讯。
他被临时调去,负责陪同记录,从中知晓过很多关于他们祸乱天下的遗迹,其中最让他难以接受的就是关于如何带出遗迹仙缘的那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这些孩子是用来做容器的?”
木菁重新举起那账本看了一眼,而后立刻摆手:“不对,这不对,根据那些犯人在审讯之中的交代,他们是到了后期才明白孩子该怎么用的,可这账簿上最早的可有十几年了。”
匡城听后看向木菁:“有一个可能是我猜错了,但还有个可能,就是一直都有另外的人,比那些千年世家更早的知道遗迹仙缘该如何带出。”
“你更偏向于后者?”
“不是偏向,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匡诚将那两本账簿全都放下,随后从枣红木柜的底层又拿出了个小册子。
木菁接过这小册子看了看,发现上面写的都是一些乳名,后面还跟着一些日期。
“这是什么?”
“盛京及周边一共有三个孤残院,这是那些孤残院所整理的所有失踪孩子的名录及失踪时间,与这账簿上入库的时间节点几乎都是对的上。”
木菁听后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会有这个?”
匡诚坐回凳子上:“岐岭之事发生后,盛京来了一批难民,其中有个孩子曾见过一批从遗迹中被带出的婴孩,其中一个就是从城北孤残院失踪的,被用作了容器。”
千年世家联手行祸,交代了利用孩子作为容器的经过。
但其实有孩子定期失踪的事情,远比那些千年世家所交代的时间早很多。
匡诚一开始并未察觉到这件事,毕竟他没参与审讯,也没真正见过那些被俘的人,很多消息还是季忧生前所说的。
但直到这账簿出现,他才意识到暗处之后可能还有暗处。
木菁沉默了许久后抬头看着他:“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是希望我做什么?”
“若我猜的是真的,那王侍郎借助税奉的名义运输这些孩子,就一定会把他们送到要他们的人手中,你在监察处,能调阅的案卷比我多,我想让你帮我查出是谁。”
“匡诚,你只是个凡人,我也是半吊子的修为,若一切真的和你猜的一样,那就太大了,我们查到又能如何?事情都已经结束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听到这句话,匡诚不禁陷入了沉默。
是啊,千年世家都已经伏诛了,恶人的目的也纷纷落空,死去的孩子活不过来了,再查还能如何。
可对匡诚而言,他既然知晓了这件事,不查下去总会觉得心中不安。
见到好友不吭声,木菁忍不住抿了下嘴:“这样吧,我可以帮你查一查,但就算真的查出了什么你也千万不要妄动,要记得,季公子已经不在了,你做不了什么的。”
匡诚听后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查到查不到,饭总是要请的。”
“这是自然。”
木菁听到回答,又重新望了一眼桌上的账本,而后起身离开了的小院。
从哪里开始查呢?
走在寒冷的长街上,这位司仙监监察处提司开始一阵琢磨。
如果这些孩子是借由税奉收缴被运输的,那么会不会再借由税奉运输被送出去呢。
想到这里,木菁在街头稍稍停步,而后掉头前往了司仙监,打算先去看看那些出库记录,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匡少爷。”
“匡少爷可否在家?”
无院的宅屋中,匡诚刚刚将那些案卷谨慎放好,便听到一阵叫喊声从外响起。
他稍稍一怔,而后迈步踏出了门槛,就见来者是个穿着绣有无虑商号字样长袍的伙计。
“原来是王九,怎么了?”
王九停步后拱手:“公子,那个外室找到了,还尚在人世,就在城西的万年县,住在自己的舅父家。”
其实在匡诚从院中挖出的铁箱中看到那份账本之后,他并不只找了木菁查了大夏税奉的入库记录,还托了无虑商号留意这王侍郎的外室。
因为在他看来,王侍郎既然把箱子埋在火道旁边,那就是希望有人会发现这件事。
毕竟埋在别的地方可能百年也不会被人挖出,但盛京城的火道可是每过几年就要挖开清理的。
匡诚觉得既然王侍郎有这种想法,那说不定他那个外室会知道更多的事。
不过青云偌大,想找个籍籍无名的凡人女子谈何容易,匡诚本就没有抱太大期望,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竟真的能找到,她现在人在何处?”
“此事说来也巧,当初大夏官员大清洗,主抓的是犯官家人,这外室倒不在名单之中,后来看架势不对直接就跑了,但这世道太乱,她也不敢跑远,就一直都住在万年县的舅父家。”
王九说话间从袖中掏出一张工契:“这外室的舅父去年签了我们丰州的工契,与我们万年县分号的一个伙计还挺熟识的。”
匡诚听后转身进屋,迅速拿上了自己的寒裘:“走,你帮我备个车,去万年县一趟。”
“现在?”
“事不宜迟。”
王九听后点了点头,随后立马小跑着跟了上去。
二人转过长街来到了春风驿站,随后雇了一辆马车。
刚刚坐上车,匡诚就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了王九:“我这一来一回最起码也得三日,你帮我给司仙监的木提司捎句话,就说有事待到三日之后见面。”
王九听后拱手:“小的记住了。”
木菁在司仙监内待了许久,翻阅了几乎所有有关税奉的记录,但并未得到收获。
这也是正常,因为光是看运输记录的话,没有人能看得出当初运输的到底是什么。
而当他从司仙监出来的时候,王九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匡诚说三日后见面的事情也被转述到了他的耳中。
木菁听后点了点头,送走了王九,然后便又陷入了思索。
记录上查不到,那又该去哪儿查呢?
他转头看着夕阳落下后的遍洒余晖的城墙,思索半晌后忽然想起一个人。
“刘大哥,魏三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哈哈哈哈,木提司,没想到这么久不联系了,今日我们哥俩还能有幸吃上你的酒啊。”
入夜,太平楼华灯初上,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与木菁见面,拱手而笑。
这两人与木菁的兄长是旧相识,都曾是盛京城的守城官,而按照那账簿上所记录的时间来算,当时他们还正当值。
税奉被收缴之后,送往仙门世家前毕竟是要经过城门的。
他在司仙监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便想到了这些守城官。
因为在他看来,若运输税奉的车上所装不是粮食,这些人必定是会有所察觉的,哪怕只是稍稍怀疑过,最起码也能验证匡诚的猜想是对是错。
更关键的是,如果那些孩子不是趁着税奉运输被送走的,而是别的时间,那就更只有他们这些守城官才知道了。
不过木菁不傻,倒也没把事情直接说出来,只是旁敲侧击地问这些年有没有人利用税奉运输干过别的。
“别的?木老弟是有什么发财的门道不成?”
“确实是有些门道,不过目前还只是个想法而已。”
魏三听后摇了摇头:“兄弟在司仙监任职,以职务之便做些生意也是正常的,但有关税奉的最好还是不要碰。”
木菁伸手给魏三的酒杯斟满:“魏三哥为何这么说?”
“税奉那可是全天下都关注的大事,一些蝇营狗苟本就只适合在暗处,沾了税奉立刻就会原形毕露,风险比你自个儿走私还高,何苦呢?”
“可我先前打听过,十年前是有人这么干过,运的可不只有粮食。”
刘大听后往前趴了一下:“你是被人骗了吧?”
木菁微微一怔:“不会吧,我听他说的倒挺是那么回事的。”
“兄弟,你不在守城司可能不知道,当年亲仙派和陛下那一派的官员斗的多凶啊,互相都死死盯着,收税奉的时候做点手脚就做点手脚了,运的时候还敢动?那就是找死!”
“有那么严重么?”
刘大和魏三对视一眼后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你是想走私些什么,但你那位朋友肯定没说实话,他绝对不是官运。”
木菁皱了皱眉:“可是我在司仙监查过,他说的那些东西确实是有入库记录的。”
“有入库记录?那我敢保证,这东西只要不是税奉,那肯定还在宫里,别说一车,半个也运不出去。”
漆黑的深夜,寒风呼啸的街头。
从太平楼离开的木菁走在空荡的长街,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因为根据刘大和魏三的说法,如果的暗中走私的东西,要么就是走别的途径运出的,要么就是还留在宫里。
若真的是走别的途径,那估计就很难查了,至于留在宫里,这不太可能吧?宫里要这么多孩子做什么。
算了,明天再去问问别人,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吧。
木菁整理了一下心绪,而后朝着自己的家门大步走去,不过刚刚跨出去没几步,他就忽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两个身披铁甲的身影从暗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