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激发共三十六秒,打出岩弹二百一十六发,其中八成轰在了凑热闹的飞兽身上。
林木倾倒,焦味弥漫,蓝血遍洒。
数十头巨型飞兽横尸遍地,多数断为几节。
在洪范刻意留活口的情况下,镇狱宫十九人活下来五人。
死者中包含顾志勇。
他眼见火神威力惊人,完全丧失战意,只一味远遁,却不知人跑不过子弹。
以顾志勇之修为,如果第一时间拉近距离贴身搏杀,大约……
大约能死在别的杀法下。
掌武院二十二人轻伤三人重伤一人,后者以七转青光丸救回;五位俘虏不分身份修为一律废掉丹田切断手脚筋。
战利品包含可用三日的食水,几套尚可备用的兵器甲胄,可惜没有神煞典。
考虑到此地血腥熏天,洪范为避风险率队东行五里,方才扎营。
贾玉宸主动请命审讯俘虏,狞笑着拎起第一人出营。
沉闷无力的惨嚎声很快飘摇林间。
众人或咀嚼干粮,或枕着兵器小睡,更多人则靠背坐下默然望天。
由于地质喷发和气象运动,这几日大气层越来越浑浊,像一整块寄存着光线的胶体。
及至今日,昼夜亮度已相差不大,沉沦为深浅不同的黄昏。
当世界在剧变中坠落,最大的确定性反而来自于头顶那颗冰蓝色星体——它每隔三十小时自东向西飞掠天穹一次,每次都比之前更庞大清晰。
仿佛下一次就要亲吻地面。
确认环境安全后,洪范独自寻找胡鹿门。
这位监察院向导自进入紫无常后从未入睡,每次队伍休息就在营地边缘寻无人处坐下,掏出个未知材料的小酒壶抿上一口。
洪范找见他时,恰瞥见那酒壶口倒映黯光,泛着孔雀蓝。
“胡兄,我有些困惑。”
“什么困惑?”
胡鹿门抬眼瞧他,给酒壶塞上木塞。
“这世界如此广大真实,绝不逊大华,两伙人相遇就像是两条游鱼在海中相遇。”
洪范问道。
“但进来不过三天,我们已见到了两批人了。”
“这你就想岔了。”
胡鹿门晃了晃半满的酒壶,听着水声笑道。
“紫无常无法模拟完整世界,只能截取旅途的一段;而所有误入者也只能经历这一段复现的旅途。”
“复现的旅途,复现谁的?”
洪范话语发干。
“当然是千眼魔神的。”
胡鹿门瞥来一眼。
洪范一时语塞。
从地貌、生物圈来看,他脚下所踩的这颗星球绝不是大华所在的那颗;如果对方所言不假,那千眼魔神就不是本地“众灵”之一,而与祖龙一样是跨越星海的宇宙生物。
大华本朝关于神明的公开记叙洪范早已读遍,与千眼魔神相关的很少。
其中最早的记载在不到三百年前——大多是极东地动、天变之类的灾害——紧随之后便是二百五十年前两位神明的战斗记录。
所以祖龙并不是唯一的异星来客,那祂是否有同类,又缘何来此?
浩瀚无垠的深暗中,是否有其他生灵早知此处,乃至长久注视?
一念至此,洪范脊背微湿,有种暴露于未知的危机感,好半晌才压下。
“你上次说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他深深呼吸,强迫自己专注眼前。
“我以为你会憋更久才问。”
胡鹿门按膝起身,往远离营地的方向走。
“紫无常内的具象皆是千眼魔神残留记忆所化,而所谓的‘门’就是它成为祂之前曾经想去的地方。至于反应,就是残灵受到刺激,翻出埋得更深、更激烈的记忆。”
他仔细回望洪范。
“我这两天一直在思考产生刺激的是什么,坦白讲,你并不是第一个进入紫无常的星君。”
“或许只是运气不好。”
洪范玩笑道。
他心里清楚,如果刺激到千眼魔神残念的不是命星,那就只能是龙魂树了。
“必然不是。”
胡鹿门也笑了下,很快敛去。
“虽然有些人怎么都不相信,但千眼魔神确实早就死在祖龙神威之下;祂留下的残念亦是死物,是不会伪装的。两百余年里,监察院进入紫无常探索已有数百次,从未有过类似记录——这般大场面,我想哪怕对于魔神也是命途中的重要转折。”
他抬首仰望。
蓝色行星行至天顶,恍如垂悬在浑浊巩膜中的瞳仁。
“也未必是前所未有吧。”
洪范突兀唱了个反调。
“或许是之前遭遇这场面的都没出去。”
胡鹿门闻言一愣。
“洪公子倒是有大将风度。”
这话虽不吉利,他却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洪紫绶……”
营地里远远传来贾玉宸的呼唤,应该是审讯有了结果。
洪范与胡鹿门一同过去。
“镇狱宫的人比我们早进来三天,最初落于一颗湖心岛,头顶没见那颗冰星。恰好是我们进来的同日天地起了变化,据他们说是身周风雨骤变,半盏茶功夫后湖岛消失,莫名其妙成了荒原。”
贾玉宸仔细汇报,说的时候满是不可思议。
洪范注意到胡鹿门又瞥来一眼。
“人是怎么处置的?”
他恍若未觉。
“说真话的都给了痛快。”
贾玉宸理直气壮地点头,满脸厚道。
三人回到营地,见徐子昂、赖华藏二人小声说笑,其余人状态也好了不少。
巨星凌空,天地剧变,哪怕掌武院精锐也难免迷茫绝望。
囹圄之中,厮杀与折磨就如一剂麻药,炮制虚幻的掌控感,帮人们忘掉不知通往何处的未来。
但有一点洪范比谁都清楚。
这遗忘是暂时的。
鼻腔中泛着淡淡的酸味,脚下腐烂的有机质层触感绵软。
“那些无毛蠢物总算是消停了。”
贾玉宸兴奋地在最前方开路,腰间别着顾志勇那枚品质上乘的玉佩——出了紫无常,这玩意至少能值上百两。
“若它们稍有些智力,见了紫绶神威后便该有多远躲多远了……”
这话引来好几人附和。
贾玉宸见状笑得越发恣意,随意出刀劈断根拦路的斜枝,又将其凌空削成三截,挥霍相比凡人近乎无穷的体力。
火拼镇狱宫后已过半日,天色暗了几度,应是黑夜时分。
东行百里,队伍已进入林区核心,此前望见的庞然虚相在身旁凝为实物——一棵棵巨木高数百丈拔起如天柱,撑开洪荒。
在它们山峦般的阴影中,世界偶尔被天际的忽闪和地平线上的地质喷发照亮。
二十四人的队伍拉成六十米长的蛇形。
洪范压在最末,仔细辨析越离越远的肉翅破风之声。
飞兽群居且记仇,前半日不惜损伤骚扰不断,现在却突兀退了。
这让他越发警惕。
同一时间,队伍最前。
兽径上生着一棵半人高的细木,上头长着形似无花果的果实。
拿下镇狱宫后干粮已得到补充,贾玉宸自不会蠢到摘取这些来路不明的果子,只随意一刀劈断。
然后他信步往前,突地踩空。
凭浑然境的本能发应,贾玉宸斜支长刀避免跌落,但垂下的右腿却被闭合的地面咬住,不由吃痛惨叫。
密林地形复杂曲折,队伍前后难以互见。
骤闻危机,所有人不约而同散开前压,旋即又听一声“哎呦”,却是位贯通好手奔行中没顾到脚下,整个人坠入地面。
“胡鹿门去,其他人别急!”
洪范吼了一声,催沙卷过激出另三个陷阱,而后几步跃至贾玉宸身边。
就这一会功夫,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已满脸是汗。
“莫慌,我拉你出来。”
洪范扶住人往上一拔,力未发几分已让后者面色扭曲,痛得颈间筋肉直跳。
“大人,右腿被咬死了……”
贾玉宸牙齿交磨,用气声说话。
洪范怒目圆睁真元迸发,勾勒出地下情状。
土壤自他脚下快速脱水沙化,而后卷着腐殖质朝外退避,暴露出一株盘踞数十平方米的墨色植物。
它表面长满粗短毫毛,纵横不平带有肌肉束般纹理的肢体与周边植物的根须交缠共生,五瓣两米余长的叶状器官正含住猎物右腿。
“是肉食植物。”
洪范一手刀切断贾玉宸的皮质裙甲与裤腿,见到角质利齿密密麻麻吃入皮肉,大量粘稠消化液正沿伤口渗入泡发。
“大人?”
看着沿腿部血管蔓延的蓝紫色,贾玉宸声音越发颤抖。
情况不容丁点拖延。
“咬牙。”
洪范不再看麾下,低喝二字,感到扶在自己两肩的手掌猛地攥紧。
沙流刀嗡鸣响起,连骨带肉切断。
“给他止血上药!”
洪范疾声下令,回头去救第二人——胡鹿门在另一边操刀挖地,已小心切断一瓣肉叶,露出个血肉模糊混着湿漉黑发的轮廓。
有沙世界辅助,人花了三十秒就已挖出,只是全身皮肤均被腐蚀,血红色的肌肉纤维以及惨白的额骨暴露在外。
由于消化液灌入喉咙,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范德佑……”
洪范站在弥留者面前,低声唤了他的名字。
对方若有若无地点头。
“对不住。”
沙刺射出,轻柔洞穿心脏。
无人说话。
除开两位先天,队伍减员已有五分之一,才好转些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接下来由我开路。”
洪范压下心头焦躁,只身在前。
赖华藏背负贾玉宸随在阵中,后者还未脱离危险,额头正滚烫。
队伍沉默向东,寻了个十里外的天然洞穴扎营。
几番风波又连日赶路,哪怕武者也挨不住,大部分人很快沉沉睡去。
胡鹿门一人坐在洞口,对面是站第一班岗的洪范。
“胡兄。”
呼唤的声音很轻,不足以让第三人听见。
“嗯?”
“你想到门是什么了吗?”
胡鹿门摇头。
“今次的场面没有任何记载,我与你同是第一次。”
洪范默然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天幕灰蓝,洞内魆黑。
此界植物水分极高,点燃后气味还有刺激性,不方便生火;当然武者寒暑不侵,一般也用不着。
但随着大气在引力拉扯下剥离得越来越多,地表存温能力一日低过一日,此时竟起了薄霜。
洪范转头看去,昏暗中贾玉宸在梦中呓语,另有几位修为较低的贯通境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他于是散出少许炽火真元,将洞内温度提升到零度以上。
时间模模糊糊蹒跚过去。
赖华藏接了第二班岗。
正当洪范百念纷沉、略有些迷蒙的时候,突感身下轻微震动,旋即又听到火响。
这些日子他选择一路往东,很大程度是在逃离蔓延扩散的地质变化;但不管怎么赶路,地鸣依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赖华藏与徐子昂都翻身起来。
洪范用眼神安抚住他们,出洞爬上一棵近百米高的“小树”。
西方,天际浮着一道静止的灰线,整齐、平直、无害,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问题。
灰线以内地质活动极为频繁,林区外不时有熔岩柱喷出地表,远看仿佛一朵朵柔弱可爱的火苗。
相比几个小时前,天空的颜色有了变化。
大气布满了燃烧产生的气溶胶,因粒径与红橙光波长相近而产生米氏散射——地平线上,朝阳融化为一条血色长河;巨树们浸在红河底部,留下的漆黑剪影恍若界外魔域。
洪范猜测,现在应是黎明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