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义冢深处,徐青身处空阔的万人坑前,盘膝而坐。
眼前的万人坑乃是八旗元帅麾下军卒战马阵亡后的埋身所在,那些军卒战马化作骷髅阴兵离开葬坑后,这里依旧受阴煞影响,不曾坍塌,甚至比寻常墓穴还要坚固。
徐青精通风水一道,尤其擅于阴宅风水。
他打眼一瞧,便看出这是和大雍气运相连,类似于宫城建筑的空阔墓穴。
“一个万人坑,却凝聚出了皇城气象,难怪八旗元帅要将营地扎在此处。”
徐青抬起食指,弹出利爪,往浑然一体的坚实壁土上划出一道深深爪痕。
然而下一刻那爪痕便复原如初,好似他划的不是墙壁,而是湖中之水。
徐青心中明悟,这墓是大雍阵亡将士的阴间皇城,只要大雍气数不尽,眼前的墓穴就不会受损。
换言之,当大雍气数耗尽,皇城被他人侵占,那么眼前的义冢也会随之坍塌,而诸如八旗元帅这些依附大雍气运存在的阴兵鬼卒,怕也会随之失去存在的意义。
徐青看着破损之后依旧恢复如初的坚实土壁,却是想到了被自个埋在土里的左子雄。
“左子雄存在的意义,多半也是为了他心目中的大雍吧”
可惜,徐青绝不会容许左子雄回到大雍。
他仵工铺的身份已经被对方知晓,在左子雄眼里,他至少也是一位隐匿在俗世间的武道宗师。
津门这些年发生这么多事,大雍朝廷派来的人,有许多都在这处地界折戟沉沙,其中不乏有宗师,还有天师府的真传。
若是左子雄将他前往阴河,除去天心教双绝的事抖落出去,不止朝廷和天师府会向他投来目光,天心教也必然会与他不死不休。
说起来,那天心教的高层九成九都栽在他的手上,要是真让对方明白是他在暗中搅风搅雨,怕是转天这个教徒遍布大雍各地,以造反为己任的教派,就会除去造反的标语,把诛灭魔头徐青列为头号教义。
更别说还有好几个天师府的灵童、真传了!
“啧”徐青摇了摇头,好在他只答应八旗元帅帮左子雄活着离开阴河,却没说什么时候离开,更没说什么时候让对方醒来。
左子雄是个人物,但如果将来对方有可能成为他的敌人,并对他产生威胁的情况下,徐青不会选择成全他的忠义。
大雍天下,盛不下一个左子雄。
而他的不老棺却可以。
徐青没时间去忧心一个为腐朽王朝卖命的将领,他如今自身难顾,目之所及皆是荆棘,道路尽头还有个老牝狐虎视眈眈的等着他,他哪有闲功夫去操心别人的体面?
阴煞之气缭绕的万人坑里,徐青起身来到煞气最为浓郁的坑底。
如今他已炼化身上二百零三骨,唯独十二重骨中的三大主骨天柱、黄庭、北海尚未功成。
天柱者,脊骨之枢,通幽阙关窍,贯地脉之源;黄庭者,颅骨之位,镇神府中枢;北海者,骶骨之本,仙基所在。
此三骨不成,终究难达不化骨圆满之境。
“老邻居,你可要给点力,千万不要让我白白期待这么久。”
徐青眼前,一尊城门楼子高的鬼王骨架正低垂着头,盘坐在地上。
多厄鬼王乃骷髅鬼修成,这一身骷髅骨架便是千年阴气蕴养而成的功果。
徐青抬头看向这具堪称完美的尸骨。
其质地如昆仑白玉,莹洁无瑕。
若以指轻叩,则声若金磬,清越至极。
除却完美无瑕的外表,白玉骨架内里还蕴含着至纯至净的阴气,以及一颗沉寂的鬼王内丹。
徐青欣赏了会儿这纹理天成的骷髅白骨,最后将目光落在多厄鬼王的左手上。
只见浑身骨质的多厄鬼王,骨爪之上却有一根连皮带肉,千年不腐的食指。
“阎罗天子的断指”
徐青弹出利爪废了好大力气,这才借助庖丁解牛的技法,顺着多厄鬼王的指根关节,将那断指裁下。
“鬼道乐兮,当人生门。
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徐青手持断指,口诵度人经文,却并未有任何反应。
他没有放弃,转而又根据断指的尺寸,参照多厄鬼王的身材比例,扎出一具同样堪比城门楼子高大的纸人。
只不过这纸人左手缺了一根食指。
徐青将阎罗天子的断指接上,再次沟通度人经,却依旧毫无反应。
“果然,缺损太严重的尸体还是无法超度。”
徐青颇为可惜的将断指收入箱庭。
这断指的主人乃是实打实的仙人神圣,至于对方究竟是不是扶鸾上人口中所说的阎罗天子,他并不能确认。
而后数日,徐青便以半跏趺坐的入定姿势,坐在多厄鬼王堪比磨盘大小的头骨之上潜心修行。
徐青观摩白骨,浑身气质隐约间愈发死寂。
此间墓穴乃是一处天然的养尸地,徐青观摩白骨的同时,不断引动冢中阴煞,调取白骨中蕴含的纯净阴气。
当自身天柱白骨渐渐放出微光,徐青也迎来了身下鬼丹的反噬。
若是常人如此入定修行,绝无可能在修行途中抵御鬼丹入侵。
但徐青不同,他此时处于凝炼天柱脊骨的关键阶段,正缺少阴元补充,那鬼丹释放出的阴煞死气,对他而言非但无害,反而是雪中送炭!
鬼丹发觉不对,滴溜溜转身想跑,却发现青年身上传来一股饥渴至极的吸力,仿佛无底洞一般,将它吸附在身前。
鬼王内丹此时就像是刚逃到门口,距离门口还有一步之遥的中年汉子,结果却被家中悍妇硬生生拖回屋中,并反手关上了房门。
整个世界的色调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变得灰白。
鬼王丹乃至阴之物,内里阴邪煞气极重,初时,阴气入骨,还不曾有太大影响,但当滚滚玄阴冲破脊柱尾闾关隘时,便如同河水倾闸,沿着天柱脊骨直贯顶门中枢!
徐青察觉到心中恶念戾气滋生,眉头顿时皱起。
当发觉心神失守,入定状态即将脱离时,徐青心中微动,当即催使不动法,摒除了一切杂念。
不动法位列地字上品,乃是一门上成的修心法门。
此法长期修持不仅可以使施法者心如止水,不动如山,亦可抵御幻境侵蚀,克制心魔侵扰,使心思始终空明寂静,不至于迷失自我。
而此时,这部一直吃灰的地字心法却成了徐青的破局关键。
当鬼王丹悬于头顶,不再躁动时,一缕缕纯净阴元便如长流之水,落向徐青头顶囟门,并沿着脊柱一路往下,持续洗刷其中杂质,蕴养整条脊骨。
同时,徐青身下,鬼王身躯玄气蒸腾,不断汇聚在他尾闾处,并一寸寸往上,配合鬼丹浸润脊柱骨节。
俗世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仵工铺里多了只爱坐在往生棺前,盯着棺材发呆的玄猫。
水门桥别院里则多了个喜欢唱《拜月亭》,日夜拜月祈祷想要让先生及早归来的女鬼。
没有日月的阴河古道,金鸾失去了打鸣的本能,整只鸡每日只知道蔫耷耷的守着墓穴入口,数那袋子里的米粒。
一千一百零一粒,一千一百一十粒等等,上回数到一千几来着 本就不聪明的金鸾,这下更傻了。
金鸾数米度日,期间只有听到墓穴里偶然传来一些细微动静时,它才会猛然抬起脑袋,期待着盯着封堵完全的墓门观瞧。
当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时,它便又焉耷耷的垂下头,窝在米袋堆里继续数米粒。
义冢外,八旗元帅与阴蚀法王交战不下百余次,却依旧未能决出胜负。
枯骨驿鬼影飘忽来去,就连裸露的赑屃龟背也被风沙重新掩盖,只有断碑上被天罡斧劈刻的痕迹依旧如故。
这一日,寂静的墓穴深处忽然传来重物散架落地的声音。
负责看守墓口的金鸡立时抬起脑袋,一动不动的盯着墓门观瞧。
它虽然对徐青谈不上有多喜欢,甚至偶尔还对这不干人事的‘邪道妖人’有些意见,但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阴河古道‘相依为命’了这么久,那感情可以说是到了一天不见,就吃不下饭的程度。
这米,它是真一天都吃不下了!
义冢深处,万人坑底。
历经三年寒暑的徐青忽然动了动手指,继而整个人腰脊缓缓挺直,骨骼律动间,有金磬之声于皮肉下响起。
某一刻,徐青睁开眼眸,在他感知中,外界恍若昨日,似乎并无任何变化。
他起身跳落地面,回头看去,只见眼前多厄鬼王原本白玉无瑕的骨架已经光泽尽褪,化作了朽迹斑驳,似是历经了千年风霜侵蚀的前朝遗骨。
没了徐青坐镇,原本坚不可摧的鬼王骨架倏然崩解散落,化成一堆朽骨白灰。
徐青并未在意,他脚踩阴河土地,目中神光内敛。
此时此刻,身处义冢墓穴的徐青已然与大地相连,地脉阴气的浓薄差失;坟茔间涌动的风水宝气;以及方圆五十里,整片墓域碑林,千百地穴的微末动静,都在他的脑海中铺设成形。
阴风拂碑,鬼魅穴土,乃至孤魂野鬼的絮絮低语,皆如同观阅手中掌纹,纤毫毕现。
徐青意念微动,不化骨炼就的天柱脊骨立时传出厚重嗡鸣之音,此时凡是他脚底地脉所经之处,何处阴气郁结,何处古墓潜藏,何处藏有石棺重椁,何处金玉明器长埋.
也尽数如舆图般在他脑海中呈现。
“天柱脊骨通幽阙,修成之日,可堪舆四方,洞察地脉之源.”
徐青感受着身体变化,心中对土地厚重的感悟再次加深。
僵尸亲土,假如说僵尸有第二次生命,那大地便是母亲。
徐青睁开双眼,转而看向身前散落成堆的朽骨。
他曾答应过老邻居,将对方鬼王之名刻于碑上,立在鬼王陵外,让人铭记。
徐青想了想,还是将对方散落的尸骨收殓妥当,打算将来寻个黄道吉日,就把老邻居葬回王陵。
离开万人坑,徐青刚打开墓穴通道,就看见一道金色残影扑将过来!
他眉头微皱,伸手抓住那残影的脖颈,接着像丢垃圾似的,反手丢到一旁。
金鸾也不见怪,依旧屁颠屁颠的跑到跟前,张口就问什么时候能回津门。
“回津门?回什么津门,前几天你不是还要跟着我来阴河下馆子么,这怎么才来几天,就要回去了?”
徐青开口便是几连问。
金鸾瞪着斗鸡眼,声调都拔高了几分。
几天?你这几天怕不是有点长!
金鸾也不废话,跑到米袋旁,拿翅膀指着地上米粒堆起的小堆就说道:
“一粒米一天日子,我可都算着呢,这少说也有三年,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过的吗?”
三年?
徐青面色一变,他抬指掐算,果真如金鸾所讲,俗世人间已过三年!
此时徐青的感觉就像是睡过了头,一看时间滴漏,却是连一滴水也没了!
好在他早有预料,虽说此次闭关的时间比预想中多了一半有余,但回过神来,却也不至于慌神。
三四年时间,在十二年的闭关期限里,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心情平复后,徐青看向义愤填膺的金鸾,摇头笑叹道:“你啊!都说阴河无日月,你的日子掐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准?我方才按人类历法推算,这阴河才过去三个月而已!”
金鸾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三个月?你看我像傻子么?”
徐青眉头一挑,伸手指向墙角米袋。
“依你的饭量,一日至少吃五斤米粮,我看这吃剩下的米袋也才不过五百斤,再怎么算,也超不过三个月!”
徐青不等金鸾思忖,反手便将消耗近万斤的空米袋收入山河图中。
同时徐青心里还兀自嘀咕,这鸡三年间就吃这么点,怕不是有心事。
回想起方才丢金鸾时那股轻飘飘的感觉,再回看如今明显又瘦了一圈的金鸡。
徐青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爷们答应你,说下馆子,咱就一定会下馆子!”
“我不吃了成不成,我想回五老观。”
“那不成!我身为仙堂掌教,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就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