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阴影最终也没有回来取它的木桶。
几只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唱醒了整个城市。
随着门轴转动的嘎吱声,一户户人家打开门,一个老者弯腰驼背,有些艰难的拎出夜壶倾倒便溺。
一个中年汉子来不及吃早饭,披了褂子便急匆匆赶去码头抢活,一边走一边回头跟屋里的婆娘说:晌午不回来了。
一个花白头发的婆子,在儿媳的催促下,迟缓的拿出门后的笤帚,扫着门前的落叶和尘土。
一个胖胖的女人,进了灶房,折了一把稻草引燃灶膛……
烟尘气混在晨霭中,在街道巷弄中升起。
人类亲手建造的庞大建筑群,重新回归到了他们的掌控之中。
许源站起来,抖了一下身躯。
蹲了一夜,身上的衣衫在清晨的潮气中,有些湿黏的感觉,穿在身上不舒服。
他拎着木桶,没回祛秽司署衙,而是直奔斜柳巷白月馆。
不多久之后,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许源来找白狐,却把朱展雷给堵在了房中!
许源皱着眉头,道:“你还年轻,不可太荒唐,以免伤了根本!”
朱展雷心里大骂呀。
大清早的,本少爷搂着香喷喷的美人,睡得正香呢,结果被人梆梆砸门给吵了起来。
偏生坏他好事的人,他还打不过……
不但打不过他,连他家的鹅都打不过。
朱展雷本来还有些羞愧,低着头穿着衣服,就要从许源身边溜出去。
偏生许源又“老气横秋”的教训了他这么一句。
跟家里的那些长辈的口吻,简直一模一样。
朱少爷的叛逆一下子就涌上来了,脑子一热抗辩道:“你还不是我三姐夫,管不到我……”
然后他就看见许源扬起了巴掌——
朱展雷抱头鼠窜!
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厮打了我,我又不敢还手,家里不管是父母还是姐姐,绝不会有一个人帮我。
跟他动手只会挨揍,本少爷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
许源摇摇头,这孩子呀,小聪明一大堆,大智慧半点没有。
白狐脸上还有些潮红,慵懒的问道:“大人,一大清早赶来,可是有重要的事情?
来呀,给大人一壶清茶。”
以往许源这种铁公鸡,休想在白月馆喝到一杯白水。
但是昨日白狐借着许大人的势,在浊间讹到了一块地盘。
白狐对许大人的态度便略好了一些。
所谓“清茶”听着雅致,其实就是最差的、味道最淡的那种劣茶。
许源将木桶放在白狐面前,白狐鼻子一动,脸色一变:“人血?”
许源冷笑道:“既然没有过江龙,那就是本地的邪祟了!
你问问浊间那几头,这案子究竟是谁做的?
乖乖自己站出来,别让本官亲自杀到浊间去拿它!”
白狐拧眉:“大人请告知具体情况。”
许源简短几句说清楚了,再道:“能从本官手底下从容逃脱,除了浊间里的那几头,还有别的吗?”
白狐思索了片刻,也只能缓慢摇头。
便是她自己现在,也不可能轻松从许源手中逃走。
白狐知道事情严重,许大人现在就是个火山,随时可能爆发。
“大人请在院中稍等,妾身立刻就去找它们问个清楚!”
然后白狐身子往地上一扑,就现了原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白狐,一跳就进了浊间去。
许源也不坐,背着手、铁塔一样站在院子中。
脚边还摆着那散发着强烈血腥气的木桶。
狐狸姐妹花还不知道许源来了。
她俩虽然进城了,而且修为不断增长。
但还是保留了一些当年在梅花潭的习惯。
每晚上都现了原形,抱在一起,缩进后院一株老树树洞里面睡觉。
今日起来,姐妹俩迷迷糊糊的从树洞里滚出来,你抓我一把,我扯你一下,玩闹着到了前面,忽然看到那一道带着煞气的身影!
姐妹俩用小爪子抹着脸,再看了一下:不是眼花了,那个大恶人真的很生气的样子站在那里。
“坏了坏了!”
“做噩梦了!”
“好可怕、好可怕……”
“哎哟——你拧我做什么?”
“呜呜呜,不是梦啊!”
白狐没有召集浊间的所有大邪祟。
她进了浊间直奔阴阳蚺的地盘而去。
夜晚是邪祟们活跃的时候,到了白天它们也会休息。
阴阳蚺刚睡着,就被白狐给揪了起来。
起床气爆棚。
“贱人!你最近越来越放肆了!”阴阳蚺两颗脑袋一起咆哮怒吼,龇牙咧嘴。
白狐一尾巴抽在它的左边脑袋上,阴阳蚺更加暴怒——然后白狐冷冷说道:“许大人就在我的白月馆中等着,不如我这个贱人请他进来亲自跟你们谈!”
“嗷!”
阴阳蚺愤怒的仰天嘶吼,连吼了三声之后,平静下来,眼神冰冷问道:“又出了什么事情?”
白狐心中冷冷骂了一声“贱”。
“有邪祟在占城中开了人市!”
“你说什么?!”阴阳蚺更加暴怒,庞大的身躯游动,将周围的石块木头等等,抽飞出去几百丈。
“有邪祟敢在老集之外开人市?!”
这是动了整个占城浊间大邪祟们的利益!
我们办不了许源、办不了阴差,还办不了你一个邪祟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速速与本座道来!”
白狐:“昨夜许大人潜伏在一处案发地……”
白狐转述了一遍,最后道:“昨日你们说没有过江龙,现在许大人怀疑,这邪祟是你们包庇的。”
“胡扯!”阴阳蚺两张脸上都是急切:“你心知肚明的事情,为何不直接帮我们跟许大人解释?
我们怎么可能准许任何邪祟,在老集之外开人市?”
白狐冷笑看着它。
阴阳蚺两张嘴一起张开,半晌才无奈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这贱人没好处是一点事情不办。
白狐这次却没有先要自己的好处,而是道:“你们自己考虑清楚,许大人一大早满身怒气杀到了我的白月馆,我是半点不敢耽搁,立刻就来找你们。
我能看出来,这次如果没有一个让许大人满意的答案,浊间必定血流成河!
要不你先去问问斗面鬼,是否准备跟许大人开战!”
“它开个屁!”阴阳蚺怒骂:“那贼厮一向欺软怕硬,奸诈狡猾,它只是喊得凶,绝没有这个胆子!”
白狐点头:“那么就给许大人一个满意的答案。”
阴阳蚺两张脸上,神情变化数次,最终无奈道:“你在这里等着。
我尽量说服其他几个,今夜大索全城,一定帮许大人,把那只捞过界的邪祟找出来!”
白狐点点头:“快一点,我怕许大人等得不耐烦,自己进来了。”
“知道了!”阴阳蚺不耐烦的一甩尾巴去了。
许源等了半个时辰,虚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暗银色的狭长弧光。
白狐从其中跳了出来。
在许源面前一转,化作了人形。
她知道许大人看不上自己,也就不玩那些花活儿,这一现身便乖乖的穿好衣服。
“大人,”白狐飞快说道:“那几头已经许诺,今夜催动所有邪祟,大索全城,一定帮大人把那东西找出来!”
许源皱眉,语气有些不善:“邪祟大索全城?”
你们怕不是有些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啊!
大索全城,那是我祛秽司的专用名词!
你们一群邪祟,也敢跟朝廷衙门相提并论?
白狐也是无奈了,这位大人太过霸道,难伺候呀。
但她也不敢指责许源,这位现在怕是一点就炸。
“大人,几头邪祟没什么教养,说话猖狂了一些。
其实也就跟城内的江湖会党,帮助衙门寻找生面孔,是一个道理。”
这么说许大人舒服了一些,冷哼了一声,道:“对于那邪祟,它们是否有所了解?”
白狐摇头:“妾身专门问过了,那几头都不曾听说过类似的邪祟。
不过……”
白狐拖长了声音,道:“它们说,这种用鬼银交易的习惯,不像是邪祟,倒像是阴差。
大人不妨去找那位城隍大人问一问。”
许源心中一动,是认可这个说法的。
他拎起木桶转身就走。
丢下一句话:“告诉那几头,今夜不准骚扰活人,否则本官让它们好看!”
“它们绝不敢的。”
白狐见这煞星走了,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然后美滋滋的拿出来一截腿骨。
这料子是她跟浊间那几头讨要的好处。
可以用来制作一只骨笛,必定是一件高水准的匠物!
许源拎着木桶直奔城隍庙而去。
一身煞气!
始终拎着这木桶,其实是许源故意的。
以此来暗示自己的状态:本大人很愤怒!
没有满意的结果,不能善了!
许源在城隍庙大门前,咚一声将木桶落在了地上。
“路老哥!”
许源高喊了一声,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一条缝。
许源拎起木桶走了进去。
若是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非常惊讶。
因为那两扇真实的大门仍旧紧闭。
打开的那扇门,是一道虚影!
但许源这个大活人,就偏偏从虚影中走了进去。
嘎吱——砰!
“大门”重新闭合。
城隍庙中一片深幽黑暗。
门窗紧闭,只从一些缝隙中,漏进来几道阳光。
虽然犀利却无法切碎这浓重的黑暗。
神像上,飘下来一道虚影。
却不是路城隍,而是他的右典吏。
“许大人,我家大人不在庙中。”右典吏拱手说道。
许源皱眉:“路老哥不在庙中?去哪儿了?”
“这……”右典吏露出为难之色,推说道:“下官不知。”
“哼!”许源冷哼一声,道:“也罢,问你也是一样。”
“许大人请说。”
“有一只邪祟……”许源便将那阴影邪祟的情况说了,最后道:“这东西喜欢用鬼银交易,跟你们阴司必有瓜葛!”
如果是路城隍,许源不会这么强势。
但是这个右典吏,许源觉得它心思太多,必须给它一些压力。
右典吏苦笑道:“许大人,阴司中,鬼差不说亿万,也定然不止百万。
您这样兴师问罪,只要习惯用鬼银的,黑锅就要扣在我们阴司头上,下官也只能喊一声冤枉啊。”
许源指着木桶:“这桶里不知装了多少人的鲜血!本官治下的占城,子民被邪祟戕害,这便是本官的失职!
此事本官必定要一查到底!
典吏大人若是不肯配合,就别怪本官翻脸不认人了!”
右典吏皱眉,也有些不悦:“许大人,我们之前的合作很愉快。
我家大人也不曾亏待了你,你若是如此咄咄逼人,可就有些不合适了。”
许源拎起木桶就走:“合作愉快的前提,是你们在我占城中遵纪守法!
等本官抓住了那邪祟,若是查出来跟你们阴司有什么瓜葛,到时候本官一定将你们赶出占城!”
许源一番话说的底气十足。
别的城中,祛秽司、山河司,都不会跟阴司彻底翻脸。
因为他们还需要用阴司来制衡浊间。
但许源不需要,他自己就能拼掉整个占城浊间。
许源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后面的右典吏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是在许源马上就要迈出大门了,才飘然拦在了许源身前:“大人且慢。”
许源的手按在门上,侧目看着它冷冷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唉……”右典吏长叹一声:“并非是要欺瞒大人,这邪祟肯定不是我们的人。”
“但是阴司庞大,总有那么几只害群之马。”
“阴司中也有许多类似于之前芦城城隍那样,心怀鬼胎之辈。”
“大人且稍后,让下官仔细想一想,为你提供一些线索。”
许源的手才离开了大门,咚一声又把木桶放了下来。
右典吏揉着眉心,似乎是真的在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大人,阴司十八层地狱中的刀山地狱中,有一些狱吏,喜欢收受鬼银贿赂。
而且它们善用各种刀斧、铁钩铁镰。”
顿一顿,它又说道:“而且下官隐约记得,之前的芦城城隍,当年就是从刀山地狱中出来的……”
许源疑惑:“你的意思是,这邪祟乃是刀山地狱中的狱吏堕落而来?”
“下官不知,下官只是按照大人的要求,给您提供了一个思路。”
许源又问:“它能够从本官手下逃脱——用的是什么诡技?”
“这个……”右典吏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并非诡技,而是红头签。”
“十八层地狱在阴司中也是一处独立的界间。
甚至每一层地狱,都是一片独立的界间。
但狱吏们有时需要返回阴间,或者是在十八层地狱之间往来办差。
每当这个时候,上官会发下一枚红头签,阴差便可持此签,顺利前往差事所在的界间。
阴司中的令签,分为白头签、黑头签和红头签。”
右典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细致的为许介绍起来:“红头签是差事签,缉捕、通关、调阅等都批发此签。
红色的签头,里面一枚白圈套着一个白色的‘差’字。
白头签是刑罚签,发下去就有鬼囚要受刑了,那刑罚可比阳世间重的多了。
跟红头签相反,是白色的签头,里面红圈套着红色的‘刑’字。
黑头签是死签,发下去就是极刑!
黑色签头,红圈套着红色的‘死’字。
阴司法度严明,便是上官出去办差,也要依着令签、令票行事,否则便是乱法。”
许源听得眉头直皱:“那岂不是说,这邪祟可以穿行十八层地狱和阴间?本官还如何拿它?”
右典吏却非常谨慎,先纠正道:“大人,下官只是向您提供了一个线索。
那邪祟多半不是阴差,大人莫要混淆了。
至于说持着红头签就随意穿行十八层地狱,呵呵呵,当然是不可能的。
红头签批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标定了差事的地方。
去拔舌地狱的红头签,就只能去拔舌地狱。
去铁树地狱的就只能去铁树地狱。
所以若真有阴差持着红头签叛出阴司,使用这枚红头签,也只能去标定的地狱。
另外……阴司的六道轮回出了些问题,十八层地狱和六道轮回联系紧密,所以十八层地狱中,有若干已经不在阴间了。
其中……就有这刀山地狱!”
许源明白了,右典吏的意思是,那邪祟持着红头签,躲去了已经不是“十八层地狱”的刀山地狱。
可以将其看作是一座独立的界间。
许源很想借机问问右典吏,黄身莺究竟来自何处。
但黄身莺不在身边,怕也是说不清楚,便先做罢了。
许源又问:“这红头签,可有克制之法?”
右典吏摇了摇头:“只有签发的上官可以收回。但得知道究竟是哪一位上官。”
许源不满的瞪了右典吏一眼,这分明是推脱之言。
右典吏显然是要努力撇清此事和阴司的干系。
若是由阴司收回了这红头签,责任就坐实了是阴司的。
许源想了想,也没有继续逼迫右典吏。
未来还要合作,既然对方已经退了一步,告诉了许源这些重要的情报,许源也就没有真的撕破脸。
“好,待本官抓了那邪祟,再来向路老哥和典吏大人道谢。”
许源拎起木桶走了。
城隍庙中,右典吏飘然回了神像上。
这神像就变得生动起来,脸上浮起一丝担忧:“不是这事,会否影响到城隍大人的进展……”
许源回了署衙。
老秦迎接许大人顺便帮贾熠说了句话:“大人,老贾跟那个张猛,昨夜没回去,在衙门里熬了一夜。”
“嗯。”许源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进了自己的值房,贾熠两人立刻赶来:“大人,又找到了四桩案子。”
许源已经知道了凶手究竟是谁,不过不能打击手下的积极性。
“你们俩立刻去看看,有新的线索,立刻禀告本官。”
“是!”
两人走后,许源回了自己的院子休息。
养足精神,准备晚上的大战。
下午的时候,贾熠和张猛回来了。
但听郎小八说大人还在睡,没敢喊醒许源,一直在门外等候着。
申时两刻左右,许源醒了。
郎小八立刻将两人带进来。
贾熠禀报道:“四桩案子都查不出什么来了,不过……有个事情不知道能不算是线索。”
“说说。”许源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着浓茶一边听取两人的汇报。
“城东夹柳道的那一桩案子,失踪的是一对外来的夫妻。
根据邻居讲述,他们进城本是因为男的是个孝子,老母亲重病,他变卖了家中仅有的田地、房屋,给老母亲治病。
可最后钱花光了,老母亲还是没救回来。
夫妻俩只能进城来做工,可是两人都没什么手艺,就只能是男的去运河码头上做力工。
不久前被货箱砸断了一条腿。”
许源默默地喝着茶。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
“夫妻俩因为生活无着,时常吵架,似乎是因为男的想要把女人卖了……”
许源忍不住摇头。
大孝子,但又对结发妻子冷酷无情。
该如何评价这种人呢?
贾熠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线索,但问出来了,就也跟许大人说了。
“张猛,你闻出什么了吗?”
张猛知道大人问的是什么,遗憾摇头:“没有,气味都散了。”
许源点头,勉励道:“你们做得很好,先去休息吧。”
打发走了两人,许源将万魂帕取了出来。
那阴影邪祟开人市,就需要一个场地。
而且这个场地还得是固定的。
否则那些想要采买血食的邪祟去哪里寻它?
但张猛闻了别的地方,没有鬼银的气味,就说明阴影邪祟的人市,就是在南城小院中。
现在这个人市被自己捣毁了,阴影邪祟接下来的人市会开在哪里?
它有没有告诉过自己的老主顾们备用地点?
万魂帕昨日将老主顾一网打尽,许源将这些邪祟放出来一一拷问。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它们知道这人市,都是半夜忽然闻到一股香甜的血腥味,就顺着气味跟上去,最后来到了小院里。
买了一次之后,第二天就知道还去那小院来等候。
许源就将它们又收了回去。
阴影邪祟若想重开人市,今夜就会故技重施。
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白狐主动来找许源。
“大人,今夜城中的那些小邪祟都会出动,寻找那只邪祟。
它们若是有了发现,就会告诉我那两个……侄女。”
其实是侄孙女。
“她俩会分出一个立刻来通报大人。”
“好,如此安排很妥当。”
白狐离开后,许源就安静等待着。
然后随手翻看贾熠留下的那些案卷。
这几个案子都是高度疑似阴影邪祟下手。
除了那一对小夫妻之外,还有一户人家,是住在西南角的一个暗娼。
暗娼已经三十多了,人老色衰,却养着五个女孩。
都是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
还有一家是开杂货店的。
一家六口人,父亲和大儿子一起操持店铺。
占城祛秽司在许源的带领下,办案十分细致。
这案卷中甚至记录了受害人的一些生活习惯。
比如这杂货店的父亲,就时常喜欢跟人说,这世上没什么不能卖的,只看价钱给的够不够。
许源努力想要从这些案子中,找出受害者之间的联系,但一直看到了天黑,还是没有找到能把这些案子串起来的那根“线”。
所有案子都是一样,门神完好,按说邪祟是进不去的。
天黑之后,许源合上了卷宗,来到了后门外等候两只小狐狸的消息。
知府衙门中,也有人在等待着。
后院本是知府大人的住处。
大人一家也的确在此住了一年半。
但后来知府夫人知道自家老爷在外面养了外室,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闹着不在衙门里住了,硬是让老爷掏钱买了一处新宅子,也搬了出去。
知府大人有好几位幕僚,但谁最受信任,其实很直观就能看出来:谁陪着老爷住在家里。
随时可以为老爷参谋议事。
一开始是白先生,不久之前换成了吴先生。
但知府大人失踪之后,吴先生当然不能单独住在知府大人家中。
要避嫌的。
于是就搬回了衙门后院,之前住的小跨院里。
上午的时候,吴先生泡了一壶茶,独自坐在窗下眺望衙门前院。
期盼着老爷安然归来的消息。
他的命运刚刚改变,只要尽心辅佐老爷几年,找个机会求老爷举荐,便能在某地衙门里谋个正经的出身,到时便能衣锦还乡。
再不济,这几年下来,老爷的赏赐也不会少,终归能安享晚年。
自己等了一年多啊,才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
老爷怎么就不声不响的失踪了!
一壶茶喝了一上午,早已经寡淡无味。
下午他本要重换一壶,想了想却又忍住了。
茶叶不便宜。
老爷若是回不来……自己攒的那点银子,还得用作归乡的盘缠,不可浪费呀。
天色将黑的时候,吴先生失望的起身,准备吃晚饭然后休息。
也不能出去吃,屋檐下有个小火炉,自己动手简单煮点吧。
白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目光一瞥,看到了吴先生落魄的样子,嗤笑而过。
吴先生此时没有底气和他争斗什么。
白先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比吴先生的要大了三倍。
但原本在院中伺候的丫鬟和书童,两天前就被他打发走了。
他回来后,一路仔细关好了院门、房门,然后直奔书房。
书房中,有一位气质清癯儒雅的中年文修,正在桌前看书。
一手捧着书卷,一手轻抚颌下三缕长髯。
“钟师兄。”白先生上前躬身一拜。
钟师兄微微一笑,放下书卷道:“师弟回来了,祛秽司那边可有消息?”
“没有。”白先生摇头:“张猛身边有个我的人。那许源这几日,只是让张猛跟祛秽司一位巡检一同,将最近城内的失踪案重新查了一遍。”
钟师兄脸上一片平静倾听的神情。
白先生:“但如今这世道,城里城外哪个夜里不失踪几个人?
知府大人跟这些平头百姓能一样吗?
把他们跟知府大人的案子硬要拉扯在一起,师弟以为是走入了歧途,这案子他许源破不了。”
“哦。”钟师兄坐直了身躯,似乎也显得有些失望,但并未多说什么。
白先生便试探问道:“明日还要继续盯着他们吗?以师兄的本事,只要出手必定能把知府大人找回来。”
钟师兄已经重新捧起了书卷,淡然吐出两个字:“盯着。”
白先生心虚的低下头。
他感觉这位钟师兄虽然话不多,但是那双平静的眼睛却总能洞察人心:
师兄已经看破了我的私心。
白先生想请师兄出手,把知府大人找回来。
如果知府大人还活着,便可以借此重获信任。
若是知府大人已经死了……
白先生也能落一个“不负恩主”的好名声,对他寻找下一份工作大有帮助。
“那……愚弟告辞了,师兄早些休息。”
白先生躬身告退。
钟师兄应了一声“好”。
白先生到了门口,手已经按在了门上,却还是没忍住转身问道:“师兄,书社何必千里迢迢让你来占城看一看这个许源?
他身上藏着什么秘……”
说到一半,白先生便注意到钟师兄一双眸子,清澈无比,却直直的盯着自己。
白先生顿时说不下去了。
书房内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良久,钟师兄轻轻笑了:“师弟呀,明知道不该问,你还是问了——这养气功夫,你还要练一练。”
“惭愧!”白先生低头冒汗,转身狼狈而去。
但白先生是真的不明白,书社为何要这么做。
他出身北都“锦绣书社”,但他不是本社的学子,而是粤省分社的。
他天赋普通,在书社中藉藉无名,屡考不中,故而到了三十岁,便只能请社中的师长,写了荐书去给人做幕僚。
一晃十几年过去,他和书社的师长、同窗们,也只是偶尔的书信往来了。
却不想半个月前,这位钟师兄,忽然拿着本社一位大修的信物,来占城找到他。
白先生受宠若惊。
书社竟然还能想起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
钟师兄却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让他收集了许源有关的资料。
直到知府大人失踪。
他查了两日一无所获,钟师兄让他将这案子转交给祛秽司。
“试一试”那位许大人的成色。
而钟师兄也直接搬进了他的院中,每日等着他的消息。
张猛还以为是他苦劝,白先生才同意向祛秽司报案。
天真了,他张猛在白先生眼中,哪有什么分量?
白先生自己虽然没什么成就,但“锦绣书社”却是皇明四大书社之一。
不论在朝在野,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远非一般的行会能比。
这样的大势力,怎么会注意到天南边陲、小小占城中的一个掌律?
白先生走后,钟师兄点起灯,仍旧安静看书。
仿佛真的是沉浸其中。
不多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声。
钟师兄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起身来打开窗。
一只画眉鸟飞了进来。
在书房中飞舞一圈,灵巧的落在了书桌上。
对着钟师兄叽叽叫了两声。
钟师兄摘下腰间的锦绣香囊,手一翻这香囊就变成了一只腥裹子!
打开来,里面装着一团肉。
这肉蠕动不停,延伸出几道肉须,想要爬上钟师兄的手。
钟师兄顺势切下来一道肉须,丢给了画眉鸟。
画眉鸟像是捉虫子一样叼住,一口吞了下去。
而后还不满足,在桌上蹦来跳去,叽叽喳喳的跟钟师兄继续讨要。
钟师兄正色道:“不可多吃,当心诡变!”
画眉鸟这才不闹了,然后一张口,吐出来一卷纸。
纸卷长达一尺。
画眉鸟不过巴掌大小。
也不知它这小小的肚皮,怎么装得下这么大的东西。
钟师兄拿起了纸卷,挥手对画眉鸟说道:“回去吧。”
画眉鸟振翅而起,飞出窗户不见了踪影。
文人养鸟也是一桩雅事。
祛秽司中也有许多文修。
“锦绣书社”乃是所有文修心目中的圣地。
钟师兄展开那纸卷,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将许源的行踪详细的描述出来。
钟师兄看完,便打开身边的一只书袋装了进去。
同样的纸卷,里面还有十几只。
白先生的眼线只能跟着张猛,了解到的情况,也就局限于张猛周围。
但钟师兄的内鬼,乃是占城署的老资格。
能打听到的事情更多。
甚至知道老秦喜欢狐狸姐妹花往衙门后门带。
钟师兄坐在灯下,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笃、笃、笃。
三声过后,钟师兄便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诡异的是,灯下却还坐着一个“钟师兄”!
灯光照在了窗户上,也同样映出了钟师兄的影子。
白先生就住在隔壁,看到这影子,便以为钟师兄还在房中。
钟师兄不用开门,整个人从门缝里飘了出去,如同一滴水入海,悄无声息的融入黑暗中,然后一路往祛秽司而去。
到了祛秽司后门外的巷子口,也不进去,身子往墙壁上一贴,整个人往上升去,一直到了这堵山墙的最高处,离地两丈,居高临下便能看清后巷的整个情况。
但钟师兄首先看到的,却是今夜邪祟们的躁动。
一只只小邪祟,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飞快的从街上窜过。
夜色下,悉悉索索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格外密集。
“占城要出事?”
钟师兄心中暗忖,面上却还是一片平静。
占城出不出事与他无关。
反而占城真的出事了,还能进一步试出这位许大人的本事。
钟师兄绝不阻拦,冷眼旁观。
许源就蹲在后门外,一处阴影中。
用“龙吐蜃”把自己伪装成一块石头。
小邪祟们今夜得了号令,四处寻找那捞过界的阴影邪祟。
原本衙门附近邪祟绝迹,但今夜就连着后巷,都有几十只小邪祟反复路过好几趟。
有几只眼瞎的,还撞在了许大人身上。
它们以为许大人是一块石头,许大人仗着《化龙法》,也的确将自己的身躯化作铁石一般坚硬。
小邪祟们撞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在地上打几个滚,起来又窜出去继续搜寻。
上半夜不知不觉的过去了,许源却很有耐心的继续等着。
昨夜那东西受了惊,今夜有可能潜藏不出。
今夜找不到那就明夜。
许源是一定要把这祸害给就出来的!
一晃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钟师兄忽然看到夜色的长街上,有一道身影飞快而来。
这身影不像是在奔跑,而像是在闪烁。
一闪之下身影是一位美貌的女子,再一闪却又变成了一支四脚尖嘴的狐狸。
身影不断变幻,每一次闪烁都会跨过十几丈的距离。
飞快的,它就到了巷子口。
对一侧墙壁上的钟师兄毫无察觉。
到了这里,她整理了一下自身,稳定在了美貌少女的形象上。
然后小碎步跑进了巷子里。
许源忽然现身,把狐狸妹妹吓了一跳。
“找到了?”许源问。
“找到了,大人随我来。”
钟师兄从墙壁上滑了下来,远远地跟在了后面。
他对许源的实力非常了解,不敢靠得太近。
城北的一处大宅院,气派的门头上挂着一幅匾额:
林府。
林家在南交趾颇有势力。
家中有人在顺化城和罗城做官。
占城府衙中,也有一位通判是林家的女婿。
林家还有四家商号,依托运河,每年进项超过二十万两。
林府后院一角,有个破落的小院子。
府里一些犯了错的婢女、下人,不守妇道的姨娘之类,都会被打断了腿,丢进这个院子。
每日会有人送来一桶泔水。
能苟活下来的,自己爬过来吃一口。
撑不住的死了也就死了。
今夜,忽然有一股香甜的血腥味,从院外的暗巷中飘来。
引得院子里,一棵歪脖古树下,忽然冒出来一棵白骨骷髅。
接着便是第二颗、第三颗……
这白骨骷髅下面,却是连着一根粗壮的树根。
几十道树根、几十颗白骨骷髅。
血腥的香气渐渐远去,歪脖古树抖动不止。
这半年多来,林家往这院子里丢的人是越来越少。最近几个月更是一个也无。
它问过林家人,对方解释说城里的祛秽司来了一个凶人,最紧要小心些,不可被其抓住了把柄。
歪脖古树饥渴难耐,被这血腥味一勾,便忍不住了。
它将身子往下一沉,树冠变树根、树根变树冠,现出了真形来!
几十道粗壮的树根,好似怪蟒一般纠缠在一起。
到了最顶端,这些个树根散开来,好像一把大伞。
每一道根须上,都挂这一颗狰狞的骷髅。
在夜风中摇晃,白骨碰撞喀喀作响。
但它不能跟上去,它的体型太过庞大,阴气过于旺盛。
平日里便只能躲藏在底下。
若是出去了,不知要挤塌了多少屋子。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根须忽然裂开,中间出现一个竖瞳形状的树洞。
从里面飘飞出来一颗人皮球囊。
到了外面飞快的膨胀起来,变得足有澡盆大小!
上面用鲜血画出了眼睛、鼻子、耳朵,和一张惨笑的血盆大口。
人皮头囊飘荡飞舞,跟着那气味去了。
这院中的扭曲古树就忽然呆滞僵硬。
刚才还随风摇摆的骷髅头,也是一动不动。
那气味沿街飘荡,勾出了潜藏在深宅大院里的各种邪祟。
渐渐地,十多只高水准的邪祟,汇聚到了一个地方:
姚月华的那座院子。
院中,阴影蔓延,鲜甜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紧跟着的那些邪祟们,口水如同瀑布。
案板展开,铁钩上挂着人头、人腿、人排等等。
可惜昨夜丢了那一桶人血。
那东西虽然最不值钱,反而是最好卖的。
因为便宜,味道又重,没钱的那些家伙,都喜欢搞一碗回去解解馋。
昨夜那个活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它也不知道。
那个人它杀不了,但它也不畏惧。
它有那本事,可以保证这阳世间,没人能够抓到自己!
起码这南交趾,没人能抓到自己。
所以今夜它并无顾忌,照常出摊。
就算是再被那人找到了,故技重施逃走便是。
它从阴影中伸出几只怪手来,一手尖刀一手磨刀棒,锵锵锵的反复摩擦几下,尖刀变得更锋利了:“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它说了这话之后,那些你争我抢的邪祟们……仍旧是在你争我抢。
指望这些东西能够遵守“秩序”?那是做梦。
终于,一只狼脸人身、高有一丈二、脊背佝偻的邪祟,一脚踹开了另外一头邪祟,排在了第一位。
阴影邪祟看它有些面生,不记得是从哪个大宅子里钻出来跟上的。
但它引来了十多只邪祟,也确实记不大清楚了。
狼脸人身的邪祟已经不耐烦了:“你卖不卖?”
阴影邪祟不再多想:“要哪块?”
姚月华院子对面,有一座三层的酒楼。
钟师兄贴在墙壁上居高临下,将院中的一切尽收眼中。
他向后一靠,整个人渗透过了墙壁,到了屋子中。
然后自怀里去除一本书册。
书册封面上是三个古篆:
百鬼图。
他飞快的翻找着。
可是一百多页都翻了过去,却找不到一种和外面院子里,那阴影邪祟能对的上的。
“不是诡?”钟师兄皱眉,心中疑惑:“那是什么东西……”
他思忖片刻,忽然两眼猛地瞪大:“难道是……”
他飞快的又从怀中取出另外一本书册,封面上仍旧是三个古篆:
阴差谱!
他双手飞快,翻书却是无声无息。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
这一页上,有一副活画。
所谓活画,乃是文修的一门手艺。
这图画在纸张上不断变化,展示着画中之物的各个方位。
画中之物还会随之做出各种的姿势。
这活画中的东西,乃是一团漆黑的浓雾,上方浮着两只暗红色,宛如火焰的凶眼。
几十条细长、怪异的手臂,从浓雾中生长出来。
每一条手臂上,都握着不同的刀、斧、钺、镰、钩……
这一页上标注着:
血屠鬼差。
出自刀山地狱。
多由生前为屠户的阴魂晋升而来。
它们若是在行刑的过程中,发现了技艺高手的屠户,便会将他们手艺最高的那条手臂解下来,接在自己身上。
钟师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邪祟,竟然是阴差!
准确的说是阴差坠堕而成的邪祟!
这样的东西……最难对付!
钟师兄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目光变得冰冷。
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要孤身抓捕这种东西!
便是在北都中,那几位大名鼎鼎的神捕,想要抓捕这种东西,也要广邀强手,做好各种布置,才有可能成功。
“社里让我来瞧一瞧这小子,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也好,此地野蛮落后,毫无趣味,早些回去吧。”
案板前,狼脸人身的邪祟却十分挑剔,用长长的爪子朝鼻子的方向招了招,深嗅一口皱眉道:“你这肉不新鲜了!”
阴影做买卖当真是童叟无欺:“的确,昨夜出了些变故,肉没有卖掉,不过绝对没有变质,还能吃,你若要的话,算你便宜些。”
狼脸人身的邪祟两只血红的眼珠子狡猾的转了转:“便宜多少?”
“你要多少?”
狼脸人身的邪祟指着一条人腿:“我喜欢嚼骨头。”
一只怪手将那条人腿取下来,用称称了后丢到他面前:“六两鬼银。”然后,又斩下一截人排,丢在了人腿上:“送你这个。”
狼脸人身的邪祟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老板会做生意,我要了。”
它立刻取了一锭鬼银递过去。
阴影邪祟却是说道:“你且放在案板上。”
狼脸人身的邪祟奇怪道:“怎的了?”
“叫你放你就放!”
“切!”狼脸人身的邪祟不满,梆一声把鬼银重重的砸在了案板上。
阴影邪祟仔细观察了一番。
昨夜的经历让它变得谨慎。
听说活人有个“商法”,所以今日收银子,它多留了个心眼,提前观察好。
“上面没有商法。”阴影邪祟放心了,一只手抓了那一锭鬼银,另一只手抄起了戳子准备称重。
却忽然感觉到,鬼银中有什么东西刺了自己一下。
“嗯?”
不等它反应过来,“剑丸”的剑讨已经发动!
它感觉自己身体内,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不好!”它大吼一声:“我的红头签!”
“哈哈哈……”那狼脸人身邪祟一声长笑,抖手放出了“万魂帕”。
呼啦啦的展开来,阴气弥漫、阴影罩下,将所有的邪祟都收了进去。
“这次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许源用“牛角灯”把自己变成了邪祟。
将剑丸化作了剑丝,钻进了鬼银中。
没了“红头签”,万魂帕一落,就将阴影邪祟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