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东南的大山环抱中,有一块平地,上面空空如也,显得很是突兀。在这平地四周的群山上,打着许多妖洞,有妖魔栖居,腥臭冲天。
忽然之间,虚空裂开一道口子,一个赤红葫芦凭空出现,随后,葫芦塞子打开,金色的阳火喷涌而出,化作百十只金鸡,往群山妖洞里飞去。
金鸡入洞,只眨眼功夫,便又飞了回来。各个妖洞里连惨叫声都没传出来,山上的草木也未曾受伤,但妖腥魔气已经被一扫而空,再也闻不见了。
“魑魅魍魉,也敢围困青龙,实在找死。”
虚空中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在群山中回荡。
紧接着,一个年轻道士乘坐一头白象大的绿鬃雪狮,从虚空中走了出来,攥住了葫芦,收回了阳火。
道士看向平地中央,点头掐印,行了一礼,随即朗声道,
“众位青龙洞的道友,外界灵氛变化,魔消道长,正道诸宗磨刀霍霍,扫荡邪魔。此乃大局扭转之折点,千载难逢之良机,也正是贵宗出山降魔之时。贫道现已烧杀了邪魔宵小,扫清门前障碍,特来迎诸位道友出关!”
然而,眼前空荡荡的平地上毫无波澜,并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反倒是西方有一股妖气冲天而起,急掠飞来。
程心瞻不为所动,依旧站在空中,俯视着平地。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块平地的中央突兀耸立着一座山头。山头高耸又圆润,藤木青苍,像是一口大绿铜钟立在地上,一看就是风水形胜之地。
他还记得这座山的名字,叫望春山。
但现在,平地上空空如也。
程心瞻知道,山不是消失了,也不是被移走了,只是被隐藏起来的,被山里的人主动隐藏起来的。
西边的妖气在迅速接近,只见一道黄光疾驰而来,很快来到平地的边缘,落到一座山的山头上,化成一个人形。来人身材又高又肥,足有丈许高,四肢有人腰粗细,大肚便便,生一对大耳、一只粗鼻,长牙外翻,妖气浓郁。从气息上看,这是一位罕见的四境大妖,同时,这冲天妖气里又有着极为霸烈的龙气。
来人死死盯着突然出现的道士,虽然之前不曾见过,但他身下的雪狮那般有名,实在好认。肥汉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只是远远观察着,不敢轻举妄动。
程心瞻仿佛没看到肥汉一般,只盯着平地中央的虚无看。等了有一会,见青龙洞里的人不搭理自己,于是他又道,
“或曰:东方苍龙,至仁至灵。角尾之间,赫乎明庭。青旗苍玉,礼祠维肃,蜿蜿蜒蜒,来降景福。
“青龙,青龙!吐灵云而呼精炁,啖雷霆而发天声。飞翔于八极之远,周游于四冥之外。青龙,青龙!禀天地之正气,掌甲乙之仁风!驾飞云而吐祥雾,乘霹雳以显真形。青龙,青龙!怎可藏头?!青龙,青龙!怎可闭眸?!青龙,青龙!怎可自囚?!”
程心瞻的呼声震耳欲聋,在苗疆大地上滚碾,传出上百里之远。
“咔嚓!”
晴空炸响霹雳,白日突降雷霆,似乎是上天也对此感到惊诧与震怒。
他身后的肥汉听得骇然变色,手上光华一闪,一把宣花巨斧被其紧握,似乎随时都会出手。
然而,山中平地依旧一片寂然,并无回应。
程心瞻见状摇头,随即把手一挥。
一道璀璨剑光飞出。
金虹般的剑光瞬发而至,冲着平地中央打去。
“铛——”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肥汉立时感知到仙剑的气息,不由自主往后挪脚,同时,他也想不通这道士怎么变脸这么快,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了。
剑虹并未扎进地里,而是在半空中撞击到了一堵无形之墙,被拦住了去路。在飞剑的冲击之下,原本空空如也的平地上忽然出现了一尊巨钟虚影。这虚影比周围的群山都要高,摩天接云。巨钟通体清幽,发着碧绿华光,钟体的下半部分雕刻着森森林莽,上半部分绘有东方住宿。在星辰与林莽之间,有一尊连天接地的青龙圣像。
“广法先生,我宗已经闭门锁山多年,不问世事,您又何必咄咄相逼,强人所难?”
巨钟里传出一道声音。
程心瞻闻言,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遂道,
“我有一个要求,你们要是能做到,我自然不来做这个恶人,到时候,你们就是封山百年、千年,我也不管,那时,我也无理再管。”
“广法先生请讲。”
巨钟里面的人还是不露面,只是传出话来,不过,即便是白挨了一剑,但从他的语气中,还是能听出其小心翼翼的态度。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魔门锋芒太盛,可以避一避,但若是恶了道门,那青龙洞真是没了出路了。
只不过,在说话人看来,作为千年大教,青龙洞已经卑微到了这个份上,无论道魔,都不应该再过分逼迫了才是,须知,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遑青龙?
程心瞻大概能猜出说话人心里在想什么,同时,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什么过分之处,他道,
“五十六年前,贫道在苗疆游历,第一次来到青龙洞,见青龙门山门前有牌坊,匾曰:「灵佑西南」,联曰:「青龙盘踞神灵爽,洞天高悬保家邦」。这几句话贫道印象很深,所谓「占一方水土,保一方平安」,不外如是。这几句话后来也成为了贫道的行事准则之一,并一直践行着。不过——”
程心瞻的声音很沉重,
“不过现在,青龙洞的所作所为显然已经配不上这几句话了,也绝不符合贫道心中的青龙之道。所以还请贵宗把山门牌坊撤了,莫要叫贫道心中的警句蒙尘,也莫要叫天下修行青龙之道者心寒。”
程心瞻此话一出,青龙洞内久久不语。
“请广法先生进山说话。”
半晌后,巨钟内传出来一道声音,但是和之前声音不是同一个人,这一道声音,听起来格外苍老。
而伴随着这道苍老声音响起,巨钟上的龙口位置出现了一个圆洞,通过这个圆洞,可以看见巨钟里面的莽莽青山。
“尤高旻!你可想好了,莫要自误!”
那个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肥汉突然张口,声色俱厉。
程心瞻摆手,「桃都」破空而去。
而此时见着剑光,无论是肥汉还是青龙洞,这才醒悟过来,方才道士以剑问山,到底留了多少的力。
飞剑洞穿虚空,没有了方才金虹的声势浩大,但速度上却不知快了多少倍,几乎是转瞬即至。肥汉只来得及挥动巨斧去劈,只听一声脆响,
“叮!”
飞剑打到巨斧上,顿时就崩飞了一块斧刃,在斧头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豁口,并且裂纹沿着豁口往斧面各处延伸。同时,斧子被巨大的力道击中,立即后翻,斧背正中肥汉额头,直接把肥汉打飞数十丈远。
肥汉只觉眼冒金星,虎口发麻,但身为一方妖王,肥汉的反应是极快的,毫无交手再战之意,二话不说,立即化光遁走。
一剑之威至此!
程心瞻看着象龙逃跑的方向,那正是红木岭的所在。但他此刻并没有去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狮子迈步,带着程心瞻走入巨钟上的龙口。
穿过巨钟,程心瞻眼前豁然开朗,青山碧苍苍,和风听鸟语。
“广法先生,您的一番话,真是愧杀了我们青龙洞上下。”
程心瞻才进入青龙洞,留天房便迎了上来。
“天房道长。”
程心瞻见到来人,终于露出笑容,点头行了一礼。
他想起了一些往事。早在当年,他与浩然盟的那些好友进入苗疆为伏霞湖解围,曾经求助过青龙洞协助。在那时,青龙洞答应在前,但真正来的时候却只有留天房一个人。在那时,程心瞻便知道,青龙洞里有英勇者,也有胆怯者。叫人欣慰的是,身为师尊与洪长豹旧友的留天房道长,是前者。
“道长修行大有精进啊。”
程心瞻说,上次和留天房照面的时候见他还是下洗,但这次相见,明显能感觉到其人气息的变化,已经是踏入中洗水平了。
“谁敢在您的面前谈修为精进。”
留天房苦笑说,且道,
“老祖宗要见您,请随我来吧。”
“烦请引路。”
程心瞻自然不带怯的。
“先说话的是我家掌教,他是主张封山的,后说话的是我家老祖宗,上上任的教主,卸位后一直在洞天里修行,基本不问宗中事,但这次封山,他老人家也是点头了的。”
留天房以心声跟程心瞻交流。
程心瞻点点头,示意明白。
破冰苗疆僵局,是他一早就有的想法,而参加九嶷祭祀大典从而敲定三湘道门的进攻方向不过是顺势而为,随即,择日不如撞日,程心瞻便直接来了苗疆。
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苗疆诸宗的功课。青龙洞掌教名为尹奇峰,是六洗修为,在四洗时就接任掌门之位了。而青龙洞的洞天秘境里还有一位活了不少岁数的老祖宗,唤作尤高旻,是上上任的教主,四境修为,也是青龙洞唯一一个存世的四境大修士,青龙洞里真正说了算的是他。
留天房带着程心瞻来到了望春山的山顶,这里生着一道笔直的、树一般的青藤,青藤的叶子形如柳叶,但足有三尺长。叶子生的极有规律,一层一片,以青藤为轴,形成了一道螺旋台阶。
留天房迈步走了上去,程心瞻紧随其后。
走着走着,脚下的柳叶台阶不知何时变成了青石板阶,两人踏着台阶来到了一处小院院前。
院门虚掩着,院里花团锦簇,在茂密的花木中,有一个老人背对院门,负手而立。
“老祖宗,广法先生来了。”
留天房站在院子外面说。
老人转过身来,直接看向程心瞻。
程心瞻也在看着他。
这确实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了,须发皆白,脸上手上都是深深的褶皱。
老人为程心瞻打开院门,口道,
“先生请进。”
程心瞻走入小院,留天房自觉退走。
一座小院里只剩下两个人。
程心瞻没说话,等着老人开口。
“我青龙洞虽然比不上三清仙宗悠久兴盛,但自打祖师在唐时立教,供奉孟章神君起,传承至今也将近有三千年了,香火未曾断绝过。魔潮,杀劫,战乱,也都看了不少了。至于封山避世,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后,终究还是老人打破了平静,开始自顾自说了起来。
“这次魔劫和以往的都不一样。南荒出了一头真龙,一头合了西江的真龙。你知道西江在我们苗疆有多少支流吗?清水河、白水河、黄泥河、可渡河、月亮河、打邦河、六硐河、都柳河……整个黔南水脉,基本都注入了西江。
“我们青龙洞是尊奉青龙的,而广法先生您,是被黄海上表尊号的,前几年,您在庾阳发令封龙,声势之大,老道我在这一方小院里都有所耳闻。所以我们都知道,龙王是江河的主人,龙王一发怒,我们整个黔南都要起水灾。另外,龙王也是雷雨的主人,他要是不高兴,可以封雷禁雨,也可以驭电发洪。
“西江支流深入苗疆,南荒与苗疆毗邻,我们现在就在龙王的家门口,又如何敢违逆龙王的意呢?
“明四百四十年,榕江水灾,水过屋顶,颗粒无收。明四百四十四年,夏雨连绵三月,黔南一片泽国。明四百四十六年,冬雷震震,惊杀虫兽无数。明四百五十年,魔蛟犯境,劫掠一方。明四百五十二年,乌云遮阳,不分昼夜,一月不散。明四百五十八年,春雷不生,虫兽不醒,庄稼不发……”
“西南偏远,无人问津,消息闭塞,这一桩桩,一件件,有些事广法先生或许知道,但大多应当都未曾听过。可我苗疆诸宗与凡人百姓,就是在这些天灾魔祸中坚持了十八年之久。
“苗疆偏僻,不比东方繁华,没有什么大神通者,像老朽我这样修到四境的,已经很少了。没有人能与绿袍隔空斗法,左右天数,我们苗疆也没有那么多人命拿去填。明四百五十八年,我们苗疆选择臣服,天不佑苗,我们臣服的不是魔潮,而是天灾。青龙不会向邪魔低头,但如果是为了民生,我想神君会这样做的。”
老者说完这些,顿了顿,然后道,
“如果广法先生能保证我苗疆风调雨顺,或是直接斩了恶龙,莫说出山除魔了,那不光是我青龙洞,苗疆正道诸宗,都一定是先生麾下最忠心的马前卒。”
程心瞻静静听完,然后认真回道,
“斩龙现在还做不到,但保证苗疆风调雨顺是可以的。”
老道听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口说无凭。苗疆是苗人的苗疆,天上的风雨只有我们苗人在乎,先生随口一说,也太轻巧了。”
对于老者的质疑,程心瞻的语气依旧平静,
“那如果贫道要在苗疆合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