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道?!”
尤高旻闻言有些不知所措,眼里流露出些许的茫然。不过老道士很快调整过来,定了定神,然后说,
“青龙洞虽然避世,但和外界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如果不是有人故意糊弄老道,广法先生应该是五年前在庾阳成胎入四的,天下皆知,现在又说什么合道,莫不是在消遣老朽?”
程心瞻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心念一动,脑后自然生出三道明亮的镜轮。
这三道镜轮同心同面,只是圈径不一、颜色不一。最内侧的是青色镜轮,镜轮在飞速的旋转着,但又因为旋转的太快,乍一看,又好像很慢一样。中间的是赤色镜轮,边缘呈显现出燃烧的火纹,在缓缓涌动着,把虚空都烧起涟漪。最外侧的是紫色镜轮,镜轮里有雷霆生灭,不时有银色的电芒窜出,把虚空鞭裂,露出漆黑的细如牛毛的虚空缝隙。
程心瞻抬眼看向尤高旻,此时,他的眼中是无边无尽的虚无,像是寂寥的宇宙天穹一样,而他脑后的三色镜轮又是那样的璀璨,宛如天地初辟时唯一的光。在镜轮的映照下,这个年轻的青衣道士仿佛化身远古时期的天地神祇,拥有无边的法力,又是这般的威严,无时不在,又无所不能。
尤高旻惊骇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被那片虚无摄走,而那三道镜轮则是化作灾风吹来、灾火烧来、灾雷劈来,要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吾命休矣!
尤高旻绝望的看着无边无尽的虚无笼罩过来。
然而,在下一瞬,他便发现这一切又都消失了。广法先生的眼神复归平静,脑后的镜轮也没了踪影,方才那股令人感到窒息的生死危机仿佛只是幻觉。
尤高旻惊出一身的汗。
此时,再看向程心瞻,老道士的眼眸里尽是震惊与敬畏。
宝相镜轮!
他真的度过了三灾!
尤高旻心中的震撼简直难以言表。三灾度过,身无漏、心无惧、道无缺,自然凝结宝相镜轮,这也可以视作为一项命藏神通,既可护身,也可慑敌,是四境大圆满修士的独属标志。而且宝相镜轮并非是度一灾成一道的,只会在三灾度尽后,身、心、道浑然无缺的情况下才会一齐显现。这样的大修士,下一步就是要合道了……
他居然真的走到合道这一步了……
难怪,难怪他只一剑就逼退了象龙。
可这才五年!
他迈入元婴境界才五年!怎么就三灾度尽了呢?!
尤高旻实在无法理解。
“这样,尤道友可能信了?”
程心瞻平静道。
闻言,尤高旻负于身后的双手用力紧攥着,指甲刺着掌心,以此来强迫自己不要慌张,让自己的思绪更专注些,应对更得体些。
“先生真神人也!”
在调整了呼吸与思绪后,老道士由衷的赞叹。
说完,老道士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可是先生,像您这样的人,这般高的境界与威望,想要除魔,青龙洞对您来说应该只是可有可无吧?为何会专程上门劝说呢?”
听到尤高旻这样问,程心瞻的心中失望更甚。
青龙洞的主事人居然会认为在除魔之事上青龙洞是可有可无的!这实在叫人感到匪夷所思。青龙洞不是什么隐宗,青龙洞是把「保家邦」这三个字写到山门上的!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
人呐,真是,退了一步,就能退千万步。把山一封,连祖宗教义都能忘了!
在程心瞻心中,青龙洞当然不是可有可无的,青龙洞是苗疆大派,数千年根深蒂固,在苗疆的影响力肯定要比自己这个外来人要高出许多。青龙一动,足以吹起一股新风气,可以振奋苗疆正道,可以打压南方魔氛。而且苗疆地势特殊,东临三湘,西接滇文,只要苗疆正道振作,联合左右,便足以对南荒形成合围之势。这无论是对青龙洞、对苗疆道门还是对天下正道,都是好事。
不过现在,程心瞻不打算跟这个老朽的道士说这些,他点点头,直言道,
“除魔确实不一定非要青龙洞,但道法兴盛需要青龙洞。”
“哦?”
尤高旻神色一动,来了兴致,探究问道,
“先生这是何意?”
程心瞻平静道,
“当世星脉不显,大派不过七家,而苗疆唯青龙洞一家,修行四方星神的也只有青龙洞,法脉已然凋零至此,怎可再避世不出?尤道友方才自己也说了,青龙洞三千年不曾封山、不曾断过传承,道友可知一旦封山,对于道统传承有多大的危害?看起来,法脉是一时保住了,可那股气却泄掉了,往后除非有大运道、大机缘,出一个中兴之主,不然法脉逐渐式微是必然的。
“尤道友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跟我讲什么为了苗疆百姓了,如果苗疆诸宗都放任不管,任由魔教统治,百年一过,苗疆百姓还是苗疆百姓吗?百年时间,一境修士堪堪老迈,二境修士正值壮年,对于三境修士而言不过度两次雷劫,而对像尤道友这样的四境修士而言,所占更是只有漫长寿元的十之一二。但是,对于凡间百姓,这已经够他们四世更替了。
“百年后你们出关,山上还是山上的样子,可山下的百姓还是苗人吗?自南宋末年,桂林庆林观覆灭后,南荒就彻底成为沦为魔道乐土,如今几百年过去,南荒百姓还有几个向善人家?还有几个熟读诗书?你们现在说是为了苗疆百姓避世,可等你们出来的时候还有苗疆百姓吗?
“当然了,你们也可以说等你们出山之后再对山下百姓重新施以教化。不过——”
说到这里,程心瞻摇头哂笑,
“你们说是避世,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好听点的说法,说白了,就是避难。我如何能指望你们这些遇难则藏的人来重新教化百姓呢?”
说到这里,尤高旻的脸色已经是极为难看了。
但程心瞻并不在乎,方才自己在望春山外那样的连番喝问,想要唤醒山中人的青龙之志,却是毫无用处,甚至于连这位老教主自身都觉得除魔不需要青龙洞了,那现在自己也只能把青龙洞披在表象上的面皮给撕开,让他们瞧一瞧,他们传承了数千年的青龙之心脏了没有。
“斗姆阁在滇文的情况不比你们好,既有魔教肆虐,又有玄门逼迫,可在过往数千年之久的时间里,人家都坚持下来了,左教主纵使身陨,但他老人家的腰没有弯过。所以我说,宁折不弯的斗姆才是真斗姆,藏头露尾的青龙不是真青龙!”
尤高旻紧紧捏着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现在庾阳、三湘、滇文各地,道门势力都在反扑魔教,正是战局扭转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也是青龙洞和苗疆诸宗唯一的机会。在这个当口出关,出力降魔,还可以说之前是为了蛰伏,积蓄实力,口碑名声还有的救,法统延续还有希望。真要等到我们实现全境收复,那也没有你们什么事了。我是看青龙洞是苗疆星脉独苗,这才来上门请一请,不然正如你所说,少了你们还除不了魔了?”
程心瞻缓缓说着,言辞比刀子还要锋利。
年轻道士这一连串的话,相当于是把尤高旻的心肺挖出来再往上面吐口水了,所以即便是老道士慑于程心瞻的境界不敢有所动作,但还是被气的吭哧吭哧喘粗气,把两拳紧握,指节被他捏的咔咔炸响。
老道脸涨得通红,他足足憋了有半晌,才把胸中那一口气给压下去,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怎么硬的狠话来,
“这般听来,广法先生竟是比我苗人还要在乎苗人,比我青龙洞还要在乎青龙洞了?”
程心瞻面不改色,看了他一眼,道,
“第一,我已经说过了,我是要合道苗疆的。第二,我是三清山弟子,为往圣继绝学就是我的道,世间万法,我都不想出现有传承没落之事。”
听到程心瞻说「合道苗疆」这四个字,尤高旻一下子冷静下来,紧跟着的「三清山」三个字,更是让他残余的怒气消散一空。于是整个人一下子沉默下来,仿佛化身枯槁朽石。
程心瞻看着尤高旻这幅样子,不禁摇头叹息,
“尤道友,术为表,道为里。一道法脉、一派大教,根子不在灵山上,而在教义上。只要道在、义在,法脉就在,即便灵山被推倒,也终有重建门庭的一天。可若是道义不在了,那保全了灵山也是毫无用处的。
“我现在就问一句,「青龙盘踞神灵爽,洞天高悬保家邦」,这还是不是青龙洞的教义?青龙洞还要不要继续践行?如果道友还听不明白,我不妨把话说的更直白些,青龙洞一定要出世,区别只在于谁带领而已!”
身为一个活了七百年的大修士,如今被一个不过七十来岁的年轻人当面训斥加威胁,尤高旻的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不过再一想,要是这个七十岁的年轻人是东方道土山海共表的双尊号先生,是当代万法派领袖,是一位已然四境圆满的大修士,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另外,尤高旻还想到一件事,五年前这位年轻人破境的动静太大了,大到自己在洞天中也有所耳闻,这位破境时是直接引发了白日星现异象的,天赐「紫微乘舆罡」,这是天下星罡之首,非紫微帝命者不可得。
紫微临大角,皇极正乘舆。
此罡现世,预示着有帝星出行,群辰需拱卫左右,又有众星归位、各安天命之意。莫非,这是天理昭应,这位广法先生不仅仅是万法派的万法经师,还是当代星脉之主?
他张口青龙,闭口星脉,又要来苗疆合道,莫不是真要来中兴青龙洞的?
只不过,他为什么要来苗疆合道呢?
合道之地,是五境命脉所在,也是成仙之阶梯,理当慎之又慎才是,他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呢?
于是,尤高旻又问,
“广法先生,您是何等人物,东方有那么多的名山大川、福水灵地,您怎么会选择来我们苗疆这种穷山恶水之地合道呢?”
程心瞻闻言轻轻一笑,张口回道,
“高谈清虚即是家,何须须占好烟霞。
无心于道道自得,有意求妙妙反赊。”
听到程心瞻以这样一首小诗作答,尤高旻久久不语,他仔细看着年轻道士的眼睛,但从中却见不到一丝作伪之色,这不禁让他感到些许的茫然,暗道:
世上真有这般人物?
恍惚片刻后,尤高旻拱手答,
“高旻受教了。”
随后,他又问,
“不知先生打算在苗疆哪里合道呢?”
这一次,程心瞻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尤道友已经问的不少了,贫道也答了不少了。不知尤道友可打算解禁入世了呢?”
尤高旻点头,正色道,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只要先生在苗疆合道,那自是真清高,我青龙洞也自当追随。先生合道之日,也就是青龙洞解封之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不过——”
尤高旻眉头紧皱,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虑,
“广法先生,到时候我青龙洞出山除魔,那其余几家呢?只我一家,对苗疆魔情来讲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到时,青龙洞便是出了头的椽子,恐怕会成为绿袍老祖在苗疆的儆猴之鸡,引来雷霆震怒。另外,相比于其余几家,我青龙洞可就在南荒边上!”
对此,程心瞻回道,
“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我和青龙洞没有仇怨,也不会做白费力气的事。把你们请出山再推给魔教,这于我有何益?”
在望春山西北方向两千里开外,这里正是苗疆的中心腹地,群山连绵,古木森森,一派蛮荒气象。
在群山簇拥中,有一灵境,云遮雾绕,堆迭成山,无论风吹雨打,终年不散。当地人称之为云山,又因山上曾有仙人居住,于是又称之为「仙人洞」。
这时,虚空被掀开一条裂缝,程心瞻从裂缝中走出,只迈出一两步,便消失在茫茫云雾中,不见了踪迹。
注:今天重新梳理苗疆势力,发现前文出现了一个大错误,三王庙是湘西的三境势力,在天真童子入四前与真武观并称一庙一观。而苗疆深处的古苗秘境是蚩尤洞,后面我有几次把蚩尤洞错写成了三王庙,实在抱歉,前文已经全部改正过来了,特此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