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夏汛水急,陆断太阿

  五月,夏至。

  雷雨频急,降水广沛,伴随着夏意,庾阳珠江的夏汛也轰然而至。

  五月初五这天,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水涌浪高。

  北江东岸,白云山。

  这座庾阳境内的道教名山,在战火中几经易手,上面的道观建了又塌,塌了又建。山石残垣上,到处都泼洒着魔头恶蛟和道门侠士的血,鲜红惹眼,仿佛是一丛丛在废墟上盛放的杜鹃花,这样大的雨打在上面,也冲刷不掉。

  大山西麓,在一方较为完整的平坦土地上,又建起了一大片新观。这是去年冬天,道门从魔教手上再一次抢回白云山后新建的道观,目前是浩然盟抵御南派东进的前线枢机之一。

  道观中央,有一座三十三层高楼,楼中行人往来如织,奔走呼告,嘈杂喧天,人人脸色凝重,显得忙碌而又紧张。

  在第二十一层的青龙飞檐上,有一个道士在雨中盘膝而坐,他身外亮着一个透明的球形光膜,雨打不进,风吹不破,如檐脊上的骑凤仙人,不动如山。

  这人一身的白衣如雪,身后斜背着一把吊穗的长剑,手里拿着一条雪白的拂尘,平放在膝上。

  庾阳境内的正道人士看到这身装扮应该都很熟悉了,正是净明派的道种、浩然盟的外镇长老,人称「白袍太岁」的沈照冥,沈剑侠。

  此刻,他目眺前方,可以看到无数五光十色的信符像雨燕一样在雨幕中穿梭,有些信符上还染着血,诉说着前方战事的激烈。

  道士不为所动,他只等待着召唤自己的那张灵符到来。

  同时,他心中略有感慨,想着时间过得真是快,记得浩然盟刚成立那会,自己还在一线厮杀,不过是珠江的水夏汛冬冻了二十多次,自己就已经成了坐镇枢机的「及雨长老」。

  按理来说,自己的修行速度应该是够快了吧,全是在战场上边厮杀边修行,一路前线破境。结丹还不到三十年,开紫阙,炼元神,丹成三洗,明了神通,缔结法象,周边人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连师尊那样严肃的人都说自己是五百年难得一见的修道奇才。

  可他却是怎么也骄傲不起来。

  沈照冥倒不觉得是自己有多谦虚,有本事自然可以骄傲,净明派教导弟子从来说的都是护境安民、除魔卫道、忠孝节义,没教过什么谦虚低调。净明派的名头都是打出来的,不是装出来的。

  自己不骄傲,仅仅是因为难以骄傲。

  当世年轻一辈中,有他压着,怕是谁也骄傲不起来吧?

  尤其是像他那样的人,居然还是以「谦慎」为斋号,并持之以恒的做到了,还教别人如何能生出骄矜之心呢?但凡有点心气和志向的,应该都是在拼命低头赶吧?先不说超越,起码得先做到不被甩开才行。

  今年浩然盟还提出了一件让沈照冥觉得哭笑不得的事。

  明年就是浩然盟成立的第二十八个年头了,二十八这个数字在道家中意义非凡,天穹诸星分二十八宿,月相盈亏有二十八天,正是一个大周期的时间。所以浩然盟打算办一个大的庆典,好生纪念一番,也是振奋一下士气,威慑一下魔头。

  盟里提了很多花样,其中一个就是遴选盟里诸宗的天骄道种,察以品性,量以境界,计以战功,把这些综合起来,评选出一批人,宣威扬名,赐宝发奖。如今已经初定了名目,共计有「参商」、「五曜」、「七辰」、「二十八宿」等四十二个将星位次。

  所谓要宣威扬名,那自然是替四境以下的修者扬名,四境及以上的人物都是主镇一方的,天下间都有数,自然不需要再多此一举。在这里面,「参商」是授予三境上三劫,「五曜」授予中三劫,「七辰」授予下三劫,「二十八宿」授予尚未洗丹的修者,包括结丹不久的三境,以及一些极为突出的二境。

  沈照冥结丹的时间刚好跟浩然盟成立是同一年,也是一结丹就在盟中效力,战功赫赫,在盟里的关系深、人缘好,所以有高层透露,他进「七辰」肯定没问题,但如果他今年能再加一把劲,想法子四洗,那就大有希望入「五曜」,所得的名气和宝物,就能更高一个档次了。

  宣威扬名么,哪个英杰不喜欢,沈照冥自然也感兴趣,他当时表示自己知道了,并追问了一个问题;

  “心瞻是不是稳进「五曜」?”

  沈照冥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位副盟主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轻轻说,

  “广法先生不参与将星评选。”

  当时自己愣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讶然看着那位副盟主,并见他缓缓点头。

  于是沈照冥明悟,他竟是要准备升四了么?

  惊讶之余,他也为好友高兴,同时也一下子就对这将星评选失去了兴趣。莫说「五曜」,就是得进「参商」,也和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并肩的人差上一个大的鸿沟了。

  也罢,三境追不上,等四境再看看吧!

  沈照冥当然不至于消沉,他的心境反而因此而开阔起来,既然短时间内注定是追不上了,那还不如沉下心来,把金丹洗尽铅华,以求结一个好婴。

  “咻!”

  正在他打坐冥思之时,一道灵符向他激射而来。

  沈照冥眼疾手快,伸指夹住,低头一看,只见符上写着:

  「蛟出平沙洲,西樵山危,速援。」

  沈照冥两眼一眯,这条恶蛟,见到这样大的一场雨,终于是按捺不住了么,不过,既然敢露头,那就做好掉头的准备吧!

  道士身上涌现白光,随即化虹而去。

  「心瞻吾友,见字如面。

  五月初五来信已收到,彼时战正酣,未能及时回信,勿怪。

  君料非虚,今夏汛至,雨暴风狂,珠江怒涛翻涌,水势滔天,南魔妖蛟借天时地利,攻势如潮。

  蛟妖自西江东进,驭洪而行,浪涌千尺,将打下来,势若崩山。江面黑雾弥天,染雨为冰,落土土烂,落木木枯,森寒蚀骨。雷雨之中遍布赤瞳,如星如炬,蛟吟兽吼声震四野。

  然君勿虑,吾等坚守北江,投以石犀、铁狮、金牛等镇水厌胜之物入江,叫蛟族难以发水行洪。另在大江小河之上密筑桥梁,多为拱桥、廊桥、闸桥,或大或小,数以万计,既可镇水,又可截流防洪。吾等在桥下悬以铁剑、钩叉、钉耙等锐器,直坠水中,以防蛟蛇顺水脉入侵、兴洪,见效斐然。

  江中沙洲与大江两岸均修建有镇江楼,既作镇压水脉之用,也作为大阵枢纽,勾连诸桥、桥下锐器、水中镇器,使之彼此气机勾连,防毁、防窃。诸器物、桥、楼联合成阵,如山如墙,能防风防浪。

  吾今为「及雨长老」,听命于江北前线白云山枢机,专行预备急援之事。昨日,前线西樵山据点告急,吾奉命驰援,鏖战一日夜,斩四洗魔蛟一条,下洗水兽两只,另有小魔小妖不计。吾斩先锋大将后,率众反攻西江,于今日寅时一举击沉平沙洲北侧四千亩,士气大振。

  噫!魔焰虽凶,然道光更盛;蛟蛇猖獗,只一时之害。吾等准备妥当,万众一心,定能御魔于北江之外。君在滇文,亦是群魔环伺之地,万望珍重,勿以庾阳为念。待他日君来,必能见大江风平浪静,明月依旧。

  另,平沙洲魔蛟额生一片三色之鳞,日照辄发七彩迷离虹光,颇为罕见,吾取之,以纪此战。今收君信,甚是欣喜,故附此鳞随信,赠与吾友,盼得空回信。

  纸短意长,万望珍重。雷雨之夜,墨迹仓促,千言万语不过一念:

  浩然天地,正气长存。

  照冥急笔于白云山镇江楼。

  壬辰年五月初六。」

  “浩然天地,正气长存。”

  程心瞻轻轻折起信件,仔细收好,口中复念着沈照冥回信末尾的一句话,只觉胸怀激荡,心如暖阳。

  随后,他又拿起随信附赠的那片蛟鳞。蛟鳞只巴掌大,程心瞻知道,这是眉骨处的鳞,很小,但却是蛟龙身上最硬的鳞片之一。这片鳞果真如照冥所说,在暗中只呈现出赤、碧、蓝三色,但放在有光处,便发出七彩毫光,若是转动鳞片,光芒还在变化,绚烂迷离,美不胜收,确实罕见。

  收到这份回信和这片蛟鳞,程心瞻心中的大石也得以放下,庾阳那边虽然战况激烈,但就如照冥所说,盟里这些年对抗南派也已经摸索出了经验,镇水、防蛟、止浪,各种手段措施极为周全。虽然照冥在信中没说,但程心瞻也能猜得出来,这些手段肯定大多出自净明派,也只有净明派会如此精通伐蛟治水。

  净明派无私,出良方、出人手,浩然盟无惧无畏,各宗派出物、出力。如此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又何愁镇压不下魔潮呢?

  同时程心瞻也感紧迫,道友们在东线奋战,自己在西线当然也不能沉寂了。南派现在步子迈的太大,绿袍以西江为根基,横跨滇文、南荒、庾阳三地,自己打在滇文打上游,自然就是帮下游。

  不过无量山靠西南,和南盘江之间还隔着哀牢山跟抚仙湖两处魔道据点,不能贸然去打,到时候容易被断了后路,导致腹背受敌,搞不好新生的无量教还要夭折。

  程心瞻仔细想了想,以自己如今的修为来看,这哀牢山和抚仙湖,倒也算不上什么龙潭虎穴、坚壁金汤。一个是四境初期坐镇,尚未历三灾,一个是一群三境魔头聚啸的匪窝,似乎还不值得自己去想什么计谋、搞什么长线。既然拦在路上,那不如平推过去,打到南盘江就是了。

  唯一需要顾忌的,就是可能会伤了山水,得提前做好挽救之策。

  六月,大暑。

  时过两月,由暮春到盛夏,程心瞻已经将无量山的护山大阵完全重建,如今大阵阵脚牢牢抓紧无量山的山根地脉,并通过地下暗河接通澜沧江,真真正正做到了那一句:「江雾绕幽山,烟瘴散复还。」

  只要这山还在、水依旧,那笼罩在无量山上的大阵就轻易破不开、散不掉。

  无量山内部,各种躁乱也都平复下来,在「量罪定刑」这一关中存活下来的人,都按境界和罪行分册入手了程心瞻新编了《小五行灵饵活丹真经》。大家都是修行人,没几个是真笨的,这些人一拿到新经,便是两眼放光,如获至宝。在这个时候,就是拿鞭子抽他们练旧有毒经,也没人愿意了。

  程心瞻见无量山开始迈入正轨,便算了算黄历,发现初七这天宜出行、伐木、动土。于是就在这天,他谁也没说,只是把竹身与爽灵元神留在了山中,代替他掌教,然后自己一人乘狮出了山,化作一道青光往东而去。

  从天上眺望,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就像两条并排的大胖菜花蛇,趴在滇西南的土地上,头朝西北,尾向东南。如果眼神再好些,还能看到在这两条菜花蛇的身侧,还生长着三条与之齐平的、细细的绿藤——无量山的西边,那是澜沧江;哀牢山的东边,那是仆水江;两山的中间,那是把边江。

  程心瞻见着很熟悉,这东西褶皱、山水相夹的奇特地势,从西康中部一直南延到滇南。

  哀牢山和无量山离得很近,跨过把边江就到了。他乘狮来到哀牢山之上,随后狮子在他的示意下于万丈高空中站定,他坐在狮背上施展望气术探身俯视。便发现这哀牢山乙木之气浓重,杂糅着森森血煞魔氛,而木气与魔气最浓重之处,都是在同一个位置。

  那里正是哀牢山脉的最高峰,也正是狭义上的哀牢山魔穴所在,在这条山脉上是靠西北的位置,也恰好就是这条菜花蛇的七寸位置。

  程心瞻找准了目标,抬手在胸前捏了一个五岳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腹中华光一闪,祭出了一把法剑。

  这是一把雄浑壮阔的剑,柄鞘俱黑,当空挺立,仿佛孤峰。

  这把剑的格是方形圆角,像是如意的云头,厚重又圆润,古朴却不呆板。剑柄是浑圆之形,分为五节,每一节上都刻着山岳之纹,刚好合成五岳真形。剑首则是一个圆盘状,顶端刻着和剑格呼应的如意纹。

  剑鞘则是较为方正,鞘口、剑鼻、剑珌的位置上都点缀有圆头直身的如意纹,显得威严却又不至于太过锋利,给人一种中正平和却又包罗万象之感。

  程心瞻改五岳印为剑诀。

  “嗡——”

  沉寂太久太久的宝剑终于出鞘,发出一声地动山摇般的低沉嗡响,一股厚重如山岳般的气息弥散开来,震碎了流云。

  宝剑开始下落,像山一样坠下去,与此同时,宝剑在变大。

  宝剑越来越快,越来越重,越来越大,到最后,直达百丈,变成了一座真正的飞坠之山,仿佛是要碾碎长空,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轰鸣。

  到此时,光是剑刃上的四个铭文,都已经宽达十余丈,像是名山绝壁上的巨幅摩崖石刻,曰为:

  「陆断太阿」。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