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阳明山 乾丰五百八十三年冬,午后阳明山,澄溪树灵雾蒸腾,漫过群峰如素绶垂天,望之若仙家道场。
秀灵峰下,瑶岫洞天厚重石门已启颇久,洞府前的一片兰台外头,气氛却较洞门初开时候更显炽烈井然。
吉事钟的余韵似还绕峦未散,好为新添的金丹辉光做些注脚。
康荣泉长老的金丹大典上,人头攒动。
重明宗似是许久未有这等热闹事情,便连一直闭关的二长老袁晋亦也出来,其余要害人物,除却实是无暇分身的,几乎是尽数到齐。
毕竟由不得众修不觉兴奋。
要知道,同辈的康昌晞虽然早结金丹,但其毕竟是有位掌门老子、贵女娘亲。
且康昌懿在重明宗内又没个正经师承,外人不知根底,也只道其结丹之事,是全受了外家的费家诸长辈大力栽培才能得行。
但康荣泉可不一般,自重明宗还未兴复时候,便就是由野家主野平林寻得,献到宗门、拜在裴奕门下。
身上又无有半分家世加持、自算得根正苗红的八代弟子、诸修楷模。
是以他之结丹,较之康昌晞而言,给诸家弟子带来的振奋之意、自不相同。
但见便连近来似与康荣泉不睦的靳世伦面上都是浓浓欢悦之色,却就该晓得今日的重明宗该是如何喜庆场景。
除去重明宗自家弟子之外,自入得重明宗过后便就低调十分的乌风上修亦也出席。
他以散修结丹的经历颇为传奇,便算在左近几道里头也有几分名声。
外人见了又不晓得乌风上修这便宜实惠的底细,只道是康大掌门是位难得宽宏大量的得道人物,哪怕从前是有旧怨,却也有雅量能容故人。
是以他这位经年上修,自要被康大宝请出来,也好扭转些“睚眦必报”的名声。
今番来道贺的各家势力,自是想与重明宗多多亲近的。
是以对于乌风上修这殊为出名、不擅斗法的同道,各家上修嘴里头倒还真没什么轻蔑、藐视。却还令得近些年颇受冷眼、隐姓埋名的乌风上修略感意外。
他埋着脑袋、躬着身子应付过面前客气说话的碧澜宗掌门会一上修,再匆匆往置好的高台上头瞥过一眼,目中追忆之色一闪而过、似是想到了自己当年亦有这般风光场景 再想起自己初见康大宝时候,后者又是个什么光景?
又才过去多少年,康大掌门自己结丹了、康大掌门的师弟结丹了、康大掌门儿子结丹了,现下便连康大掌门的族孙竟都已结丹了 罢了罢了,便连化神真君都难揪得住这时光荏苒,况乎他这一介金丹。
所谓悔之一字、从来无用。
乌风上修只是嗟叹一声,便就轻易压住了心头这阵唏嘘。
“残年不久、好享富贵余生才是正理!”
他才将心头的低落情绪扫了干净,便就见得康荣泉身着玄衣、迈步出来。
乌风上修再悄悄一瞥,面上竟是微微一怔:
“此子功法确了不得,难不成这重明宗真就寻不得一暗弱之辈?!乖乖的,他家到底是占了哪路仙宗的风水,没道理频频出来人才才对。”
阶下生得这感慨的上修自然不止乌风一人,今番来贺的宾朋自不都是一样心思。
窥得康荣泉身上灵蕴过后,本来因重明宗威势森严而产生的怨气,似又藏得更深了一分。
康大掌门目光如炬,众修反应尽都看得清楚,倒是颇为自得。
今番难得大方一回,于康荣泉结丹一事上头不光收礼,还愿得靡费一笔开设筵席、筑台布道。
令得重明宗一十二州内中宵小尽都咸服,整肃风气自是目的之一。
要晓得康大掌门岳家才生变故这等事情可瞒不得哪家主事,各家主事起些心思,却是再正常不过。
别的不谈,古玄道,山南道两地总管,近来与康大掌门可算不得和睦十分。
他不是不晓得于这些享了千百年福气的土霸王而言,在境内推行清剿邪修、商贷黎庶之策太过酷烈。
但这事情却是可紧不可松,如是退了一步、施些怀柔手段,那么或能笼络得人心一时,然将来如是要再重启旧事、面临的反扑可就 康大宝自不是圣人,清平地方、理清弊政看似冗杂麻烦,但却才是维持长治久安的根基。且人口殷实、地方平靖过后、才真能民丰物阜。
被重明宗编管最久的云角州,哪怕都已失了平戎县这个重明宗的起家之地。但是论及灵珍出产、灵石缴纳,却要远胜于宣、韩二城从前所计之和。
虽说在这左近仍称不得富饶十分,但因了州中局势安稳、各家少有纷争,便连外方修士都愿得迁徙过来,反倒使得云角州灵地地价涨得颇高。
想来如此再过一二百年,说不得向来有边鄙之名的云角州,或还真能成为富庶之地。
于重明宗诸位主事之人眼里头,这便是自己掌门常言勤修内功、精于王道的好处;而于康大掌门自身而言,除却能令得治下繁荣之外,这却是他印证自身所立丹论“清浊世”、好做辅以修行的关键之处。
若不然,便算是有玉珏推演妙算、真人珍宝相辅,年才二百岁的金丹后期上修亦不是那般好成的。
当然,康荣泉年才百八十岁,于结丹而言虽算不得早,更远比不得康、蒋二位宗门长辈,但胜在其将康大掌门所传的《玄清枯荣秘册》领悟透彻。
是以便算其未丹成中品,但一身灵蕴较之寻常新晋上修,却还是要稳稳高上一头。
康荣泉未乘坐骑,而是踏在一柄悬浮的法宝缓降下来。
这法宝亦是重明宗库中所藏的珍品,康荣泉甫一结丹,便就得了康大掌门厚赐。法宝名为螭攫、出自对着重明宗是有栽培之恩的虎泉真人灵戒之中。
长三尺九寸,通身皆是陨铁与赤铜交融的本色,钩身布满凸起的虬结螭纹,皆是螭血后裔的天然骨节纹理,经真火淬炼后愈发狰狞,如活螭盘绕。
这法宝凶厉非常,却与康荣泉灵植长老的身份不甚相称。
待他落至高台中央时,台下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
不是铜钟石缶,而是七名筑基长老各持一面“镇元锣”,按东西南北中上下七个方位敲击,锣声不躁,却引动了阳明山的地脉灵息。
兰台四周的百棵灵树忽然开花,花瓣飘向高台,在康荣泉身周织成一道半透明的灵花屏障。
锣声低沉,七方应和,引动地脉灵息嗡鸣。
澄溪树灵花绽放如雪,随风飘卷,于康荣泉身周织就一道流光溢彩的灵瓣屏障,将其身形衬得愈发卓然出尘。
兰台上下,一时寂然,众修皆屏息凝望这重明宗新晋金丹的风仪。
康荣泉立于高台,玄衣肃穆,螭攫钩悬于身侧,虬结螭纹隐泛赤铜幽光,凶厉之气与他周身沉凝的丹息奇异地交融。他目光温润,扫过台下济济同门与四方宾客,朗声道:
“荣泉幸得宗门深恩,祖师庇佑,掌门师伯及诸长老提携,同门襄助,方得窥此金丹门径。
此非一人之功,乃我重明道脉绵长,气运所钟之显兆。今日开此微末道筵,一则为感念宗门栽培,二则愿与诸同修、诸道友,共论丹道初解,以期互证精微。”
其声清越平稳,无骄无躁,自有一番沉稳气度。台下重明弟子,无论内外门,闻此谦逊之言,面上崇敬之色更浓。郑云通立于弟子列前,眼微热,胸中激荡难平。
叶正文大长老适时步出,捻须含笑,声传全场:
“荣泉长老金丹大成,实乃宗门幸事!掌门谕:大典之后,荣泉长老将于此兰台开讲丹道三日,凡我宗门弟子,皆可来听!外方同道若有所疑,亦可于讲道间隙,执礼相询!”
此言再引一片低呼与赞叹。金丹长老开坛布道,亲授心得,乃是大机缘!
便是观礼的碧澜宗会一上修、古玄道几家使者等宾客,亦不由颔首。
康大宝端坐主位,面上亦是温煦笑意,目光却如鹰隼般掠过台下诸修神情。碧澜宗会一上修举杯致意,笑容可掬;
黄陂道“青崖洞”、“赤水坞”来人虽也含笑,目光闪烁间却隐有灵光暗通;
悦见山使者贺礼厚重,然其副使眼角余光,总似不经意扫过澄溪树灵脉汇聚之节点.
各色心思,尽收康大掌门眼底。
康荣泉抬手虚压,兰台之上的低呼渐息。
他指尖轻弹,身侧螭攫钩倏然飞起,三丈长的长钩如灵蛇舒展,索身倒刺隐没,转而泛出温润灵光,竟精准缠住兰台中央那株千年澄溪树的主干。
钩尖刺入树身寸许,玄螭眼亮起暗绿灵光,锁灵槽血纹如活物般蔓延,顺着树干钻入地底,与七方镇元锣引来的地脉灵息相接。
“《玄清枯荣秘册》有言,丹道如树,清为灵根,浊为厚壤。”康荣泉声音清越,借着灵脉共鸣传遍四方,
“昔年我初入筑基,总为杂气所扰,道基虚浮,掌门授我‘清浊相济’之理,方知浊非顽疾,乃清之根基;清非孤高,需浊以滋养。”
话音落,他指尖灵力微动,螭攫钩牵引地脉灵息汩汩而上,顺着澄溪树主干攀升。
不过瞬息,那株本已入冬半枯的古树,竟抽出新芽,嫩枝舒展,花叶并茂,枯荣之变在一呼一吸间完成,看得台下众修瞠目结舌。
更奇的是,树身溢出的杂气并未消散,反倒被缚灵索牵引,凝练成黑色灵珠,落在康荣泉掌心,被他随手弹向兰台边缘的贫瘠灵壤。
那片灵壤瞬间绿意盎然,冒出丛丛灵草。
螭攫钩引动的地脉灵息汩汩如泉,顺着千年澄溪古树虬结的枝干奔涌而上。
枯黄叶脉转瞬青翠欲滴,嫩芽抽发,新蕊绽放,浓郁的生机几乎凝成实质的绿雾,将半个兰台笼罩。
更奇的是树身溢出的驳杂地气,并未消散天地,反被缚灵索巧妙拘束,凝成数枚墨玉般的灵珠,稳稳悬于康荣泉掌心。
“枯荣轮转,清浊互根。”康荣泉声若清磬,借灵脉共鸣传遍四方。
“此非神通幻化,乃循地脉本理,疏导淤塞,化浊为养。昔年我道基虚浮,幸得掌门师伯点醒‘清浊相济’之要,方知浊非顽疾,实乃清之沃壤;清非孤悬,需浊以滋养其根。”
他指尖轻弹,一枚墨玉灵珠飞向兰台边缘一片特意留置的贫瘠灵壤。
灵珠没入土壤,如墨滴入水晕染开来。不过瞬息,那片灰败之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油亮黑光,继而嫩绿破土,灵草抽条。
丛丛低阶灵植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虽都品阶不高,却生机盎然,引得台下低阶弟子与精研灵植之道者目眩神迷,啧啧称奇。
此景此理,直指丹道根本,更暗合康大宝“清浊世”之丹论。
观礼诸修,无论重明弟子抑或外方宾客,皆心神震动,若有所思。碧澜宗会一上修捻须颔首,眼中精光闪动;
黄陂道青崖洞、赤水坞来人面上笑容微僵,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忌惮更深;悦见山副使窥探澄溪树灵枢的目光亦为之一滞。
高台之上,康大宝端坐主位,将台下诸色神情尽收眼底。
康荣泉指尖再弹,余下墨玉灵珠四散飞去,落在兰台各处,皆引发生机勃发之景。台下赞叹声起。
碧澜宗会一上修起身拱手,语气真切:“康长老高论,令某茅塞顿开!重明宗‘清浊相济’之道,实乃大道正途!”
其余外方宾客亦纷纷颔首,先前的试探与忌惮,尽数化为敬畏。
康荣泉收了螭攫,灵花屏障缓缓消散,花瓣沾着灵露落在众修肩头,如受道泽。叶正文大长老朗声道:
“今日大典暂歇,三日后讲道再启,诸位道友尽兴而归。”众宾纷纷起身告辞,言行间尽是恭敬,再无半分试探之意。
夜色渐浓,灵雾漫过阳明山,澄溪树新叶簌簌作响,螭攫悬于瑶岫洞天前,赤铜螭纹与地脉灵息共鸣,泛着幽光。
清浊相济的道韵仍在山间流转,而一场化浊归清的风雨,已在夜色中悄然酝酿,只待黎明破晓,便见分晓。
蒋三爷见得此幕,目中神色变幻不停,最后才似是下了决心,待得热闹的大典完结过后,便就寻到了康大掌门。
“大师兄,愚弟是想往外道一行,还望师兄准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