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见山、棂光堂中 待由龙子引着悦见山众修掠过外间一捧捧自家练气、筑基魂灯,行到堂内最深处后,便就见得此处灯台上错落有致地燃着二三十盏青楠玄木灯。
台上显是空了不少位置,剩余的每一盏都以玄阴芝油为燃料。
此油采自燃露玄阴芝的根茎,凝着精纯灵韵。
点燃后灵光温润不燥,最适合滋养裹在灯芯里的宗门修士本命灵丝,专供悦见山金丹以上弟子所用、却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用的那些寒酸材料能比。
堂中最高的灵枢玉灯架上,本并排立着两盏魂灯,此刻却是一明一暗、一全一破。
虎泉真人那盏魂灯的灯芯已化作一截焦黑的残丝,玄阴芝油凝固成淡青色膏状,正黏在灯盏边缘。
灯台角落还沾着几点未散的黑煞,像墨渍般渗在玉纹里,与堂内其他魂灯的温润灵光格格不入。
说来也怪,这魂灯明明只是件死物,却似散出来些颓然之气。
此时围着灯架的几名金丹修士,有的扶着玄木灯台哽咽,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冰凉的灯盏、有的便连呼吸都带着颤抖、有的就只是缄默垂泪,嗫喏无声。
最先冲进天刑崖报信的雷姓上修,此刻正瘫坐在灵枢玉灯架旁,却见不得半点金丹体面。他颓丧地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由龙子、慧明禅师与费天勤,悲声言道:
“由师兄,方才师弟我临时来棂光堂巡视,怎料刚来、即就见得师父的魂灯忽明忽暗,随后便就.”
雷姓上修语气沉痛,其中真情,却是染得堂中悦见山众修面上悲色更浓。
然由龙子到底算得悦见山金丹里头殊为出众的人物,便见得他未被这伤感所染,只目不转睛将那盏残灯看过一阵,这便又退到慧明禅师与费天勤身前,强忍悲恸,沉声拜道:
“还请二位前辈随晚辈往断石坳一行,也好收容家师遗骸入殓。”
此时这一人一鸟目色各异、内中复杂一时难言。
由龙子不是笨人,旋即明悟过来,便不再求请,只是召来身旁一垂泪的简素丽人轻声言道:
“覃师妹,师父薨逝之事早晚皆要走漏风声,宗门府库尚缺强援,这番你持我手信,速去延请费家高修过去相助,定要保我悦见山珍藏无失!”
此言方落,堂中上修面色各异。
其中好些人显是都有愤慨之言哽在喉咙,但只要稍稍将目光往那一人一鸟身上窥去,即就也晓得该如何去做。
都是修行了几百年的上修人物,确也没有那些血气方刚。
能被由龙子信重、委以重任把守悦见山府库之人自然不止忠心。
那颜色颇好的覃姓坤道甫一听得由龙子所言,即就不做赘述,只带着红润眼眶垂下螓首、低声应过。
此番见得由龙子不消敲打亦也开窍,费天勤才得满意。
而慧明禅师却是在思索一阵过后,方才点头应下。
这二人一鸟交待了留守弟子好生戒备,本来不甚担心的,但费天勤临行时候又听得费南応来报康大宝还未还转,却就也在心头生出来了些不好的念头。
它自晓得这实惠又好用的嫡婿若是真折在了这里,却不晓得颍州费家往后再嫁一百个嫡脉女儿出去,能不能再见得一个。
只是这时候却还是探清虎泉真人生死与否更为重要,费天勤便就只好要费南応与蒋青领人去寻,同时自己亦在心头记得此事,想看看沿路时候能否寻得。
这二人一鸟遁速都算不得慢,断石坳很快便到。
那玄元隐阵已破,这不知何时被云孚真人搬来的狭窄洞天已然袒露在外。几头愚氓的二阶妖兽灵觉敏锐,正立在洞天外头探头探脑,然却被攒了怒气的由龙子上修五指一勾、收了性命。
慧明禅师见得地上的肉糜浅呼一声佛号,过后也不多言,只是备好神通、小心往洞天中行去。
只见得这大和尚足踏莲花,淡金佛光在周身凝成半尺光晕,刚踏入洞天,便觉一股残留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暴戾十分。
他抬手结印,佛光如流水般漫过地面,所过之处,石缝里的黑煞缕缕蒸腾,化作青烟消散。
费天勤紧随其后,收敛身形、金翼半展,锐目扫过洞天四壁,喉间发出低沉的唳鸣:“不对劲,这里的煞气虽重,却没见着虎泉的肉身,连元婴溃散的痕迹都没有。”
它目光落在中央那三根垂落的玄铁链上,链身锈迹斑斑,缠着的腐心煞已黯淡无光,末端的锁扣却呈崩裂状,像是被强行挣断,而非被煞气腐蚀。
由龙子急步冲到铁链旁,双手抚上冰凉的链身,指腹蹭过锁扣的裂痕,声音发颤:“是有师父灵蕴残留不假。”
过后由龙子低头看向地面,却寻不得虎泉真人半点踪影。
慧明禅师缓步走到灵池边,指尖佛光轻触池面的玄冰。
冰层“咔嚓”一声裂开细缝,冰下淡青的灵韵缓缓流动,却混着几缕极淡的元婴灵光——虽已微弱到几乎不可察,却能辨出是虎泉的正统玄元。
“连虎泉道友的元婴气息都寻不得了,”他闭目凝神,佛光顺着地脉蔓延,探查洞天每一处角落,
慧明禅师察觉出这洞中似是有过什么强横手段太过暴戾,直将这逼仄洞府中的灵机冲得凌乱不堪,到底寻不得何人来过,便只得轻声言道:
“嗯,确是寻不得什么了。或是云孚亲来、害了虎泉道友性命。”
“嘶,”便算阅历强如费天勤这老鸟,亦是因慧明禅师推断发声轻呼。
“没想到这虎泉竟连元婴都未能遁出去?!”
费天勤又在心头概叹一声,倒不是为了一人一鸟那点旧谊,而是好容易为颍州费家备了一稍有眉目的强援能得依仗,这盘算即就又落在了空处。
慧明禅师亦也紧蹙眉头,要晓得大卫仙朝的元婴真人可是值钱非常,各个皆能做得一地之主、宗室贵宾。
是以勿论任一元婴身死,亦也是得件轰动天下的大事情。
偏偏此番附逆生判的云孚真人夺路而走,而心向宗室的虎泉真人却身死道消.
这消息一旦溢散出去,慧明禅师这隐忍百年才为原佛宗求来的功劳,那却或多或少要打一折扣了,却是吃亏。
不单如此,此事一出,或与匡琉亭在玄穹宫内的风评、亦有影响。
那头的由龙子心头虽已凉了半截,然还是忍住悲怆恭声拜道:“敢问二位前辈可能探得家师遗蜕?”
费天勤听得偏了硕大脑袋,一双锐目躲过由龙子那烫人的眼神往慧明禅师身上寻去。这大和尚却也无法,只是跟着慨然一叹,呼声佛号。
“既是如此,还是需得速速呈报公府诸修此间事情,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费天勤低声言过,慧明禅师听得过后虽晓得这是应尽之事,却还是有些恼怒生起。日前才往秦国公府奏捷、今日又往山北行营报丧 “这却是唉,”慧明禅师阖目起来,思索一阵要如何与慧海禅师解释。
由龙子纵然心头悲愤十分,却总未被这突然袭来的变故砸垮,只是盘算着往后如何行事、将云孚真人浮在心头。
“弑师之仇、定要相报。”
由龙子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抵着玄铁链的锈迹,将“弑师之仇”四字咬得字字带血。
他不再多言,只对着虎泉曾被缚的方向深深一揖,起身时眼底悲恸已化作寒芒。
慧明禅师与费天勤却都也无暇应他,云孚已叛、虎泉又薨,那么悦见山这处元婴门户的其余众修于这一人一鸟眼中,却就已没了多少分量。
前者未添半分悲戚,只是将手头仙影符攥紧。同时念着过后好将此间之事悉数告予慧海禅师知晓,眼前所见兹事重大,自要陈述分明。
费天勤的心思,则早早飘到了悦见山的府库上头去。这老鸟可无有半点迂腐,更不会因与虎泉真人那点交情有半分愧疚。
且勿论慧明禅师是否现身、悦见山二位真人孰生孰死,于颍州费家而言,这番大功业已立下,无非丰歉罢了。
于是这老鸟此时只在心头念道:“正值繁荣的元婴大宗,便算内中珍物都在二位真人手头,当也多少会有些惊喜才对.还有康小子,到底哪里去了,是不是真被云孚那厮顺手”
又是盏茶时间过去,二人一鸟认真检索过此处洞天过后,即就未再停留。
费天勤与慧明禅师一前一后出了洞口,由龙子赘在最后,带了一捧凝有虎泉真人精血的黑土,最后只留一滴浊泪湿了这洞府,便就紧追二者而去。
微风再将煞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悲怆拂走,由始至终,这二人一鸟却都未想过,虎泉真人这堂堂元婴,是折在了一小小金丹手头。
————千里外一僻静矮崖 几个随手布下的阵盘杂乱无章,不单发不出来大半威能,还显出来此地客人此时正有些慌乱失措。
矮崖背风处,积雪没过脚踝,阔面重颐的康大掌门被冰雪盖得须发皆白,只有周身百窍正在不停地溢散白汽、显是正在疗愈伤势。
风雪停后,康大宝散了调息动作,从储物灵戒中将虎泉给的那袋人马芝取出来。
布袋是灵蚕丝织就,泛着淡青灵光,打开的瞬间,一股清冽的灵气扑面而来,三株半尺高的灵草静静躺在袋中,叶片上凝着的灵露还在微微颤动。
他不敢耽搁,捏碎一株最鲜嫩的,灵草瞬间化作一缕淡青灵光,顺着他的掌心渗入经脉。
灵光刚入体,便如温水般漫过受损的灵脉,之前被云孚玄元真炁震裂的经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丹田处的绞痛也轻了许多。
康大宝内视气海,只见上品金丹旁的金液愈发澄澈,星纹灵光流转间,连之前残留的玄元余炁都被悄悄净化了不少。
“到底是元婴真人,也总要些体面,不会以虚言诓人。”他低声感慨,将剩下两株人马芝小心收好,
“留着慢慢用,待得风声过去之后,才好寻得丹师炼制成丹。”处理完伤势,康大宝才将注意力放在虎泉的储物戒指上。
到底是元婴所用珍物,便算虎泉真人都已神形俱灭,却还是令得康大掌门很是费了一番工夫。
内中珍物不少,只是此时却不是分辨时候。
康大宝他伤势稍好,便将这欣悦心思强行按下。反沉下心来,阖目内视、认真打量起自己丹田中的星纹金丹。
他没得传承、见识不足,多年来却不晓得这竭力结成的上品金丹有何神异。
认真说起来,这或也怪不得他,毕竟便算将整个大卫仙朝的元婴真人们挨个询问一遍,其中也未必有几人能将这上品金丹说得清楚。
不过便算康大掌门因了上品金丹避过元婴真人索命,然却也难称明了。
他只见得金丹内核中有一灿亮白光尚存,虽只有星点大小,内中所蕴灵蕴,却是充沛无比。想也晓得,这是都已身死的虎泉真人惯来提携后辈、为其所留的上乘资粮。
便算这元婴菁华一时难得尽炼化完全,却也可以保得康大宝结婴之前不需资粮。哪怕只是现在,他却也有预感,待得自己伤势痊愈、再认真修行个三年五载,或就能成得金丹中期修为。
亦就是说,往后唯一可虑的,也不过是那看不见、说不明的瓶颈罢了。
“大战已毕?往后或能得安心修行,再不应这厮杀纷扰?西南三道将来却不晓得是如何景象,或许是该我重明宗大展拳脚的时候?!”
康大掌门低喃一阵过后、却又轻叹一声。
他伸手到了不甚好辨的腰间,将葫芦上头厚雪尽都扫落下去,再认真摩挲一阵过后,便又生起来几分底气出来。
经历这等凶险事情过后,康大宝却也想得清楚了,既然是这最后一缕造化青烟难用出来,那便要留在最为关键的时候。
平常时候,却还是将其渐渐淡忘、莫要习惯了以为凭仗才好。
他现下眼界要比行商时候强出不知多少,却晓得这混元葫芦是如何珍惜。他斗胆僭越猜度一番,暗忖或许便连整个赤天界中,能与其比肩的珍物亦是少之又少。
却不晓得这造化怎么就撞在了他这一无是处的人身上。
康大宝轻笑一声,立起来的同时身上法衣倏然一亮,盖在上头的残雪即就干净十分。
此时他身上法衣残破不成样子、宝甲破烂亦不修整,又在腹中备了一股残血随时好用,再又辨明方向过后,即就往悦见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