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宗,议事堂 本应寺佛子尕达举起茶盏啜饮时候,都还未忘了以余光瞟向康大掌门。
后者笑容和煦,整个人看上去哪有半点凶厉之气,确是与近些时候康大宝在云角州足以令得小儿啼哭的恶名,有些不大相称。
其实认真说来,清剿邪修这些事情,重明宗从来都未停过动作。只是从前范围大致只落在平、斤二县以及寒鸦山四百余家的地头,便连重明盟其余各家辖下,重明宗亦也未怎么管过。
了不得便是康大掌门时不时见了其中某个主事之人、旁敲侧击一通,便算尽了份心意。
这板子未落在自己身上终不觉痛,若是一二年前,云角州内还有人对于康大掌门所谓“善欺妇人”之类的溢美之词津津乐道,但在而今时候,这类人却已经是鲜见非常了。
这风评自是因了云角州诸家,被杀得人头滚滚的而扭转过来的。过去诸家都只当铁流云这类贪得无厌的官僚是为酷吏,但只待得康大宝真正执掌一州过后,旁人却才晓得,所谓“酷吏”二字。
铁流云时候大多只求谋财,兹要是你做得来“懂事大方”这四个字,大多时候、总能保得自家性命;
可康大宝这位新晋武宁侯却是不然,各处清剿的重明宗弟子被其熏出来了“明刑弼教”的毛病,迄今为止还真没听闻过几家靠着托妻献子、而免去了破家灭门的邪修势力。
有坊间人传,自秦国公府北迁过后,这本来热闹的云角州,少说也去了五成修士。而这剩下来的五成里头,或因被重明宗一众弟子擒杀、或因被武宁侯府严峻刑法迫走,只这么一二年下来,当也又少了三成。
这说法当是无有太多谬误,外间人盛传,有那经年老吏近一二年在严明口赋的时候大略算过,只道现在的云角州口数却与当年牛岳二家并立的时候差不太多。
几十年前因了匡琉亭入主而带来云角州的一番畸形热闹,却也在几十年后被其一道带走。
不过康大宝对此倒是并不怎么着急,被颍州费家点来、好给费疏荷补些陪嫁的六个京畿良姓门户,却都已经启程,不日便能够到达云角州。
这些隐匿在云角州本地的邪修势力,还不如早些冲刷干净,给这些良姓腾些地方出来。
佛子尕达倒不是因了外间传闻康大掌门“狼戾不仁”的名号,便就对其高看一眼。毕竟便算重明宗近来涨了些凶名出来,论及所害的修士性命,又哪抵得雪山上的本应寺万一?
本应寺与此道上造诣可是不浅,便算在整个大卫仙朝都难数得出来哪一家能与他们做个对手。
尕达之所以对康大宝有些忌惮好奇,自是因了后者身上灵蕴、确要比他来前所想强大许多。
事实上,便算康大掌门当年当真在獬豸监牢中为自己除掉了福能这一对手,但尕达对于其一直也难称重视。
毕竟福能若不是受过本应寺方丈格列禅师的偏爱,勿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却也远比不得尕达这位佛子。
所谓本应寺当代第一堪布的名头,于尕达看来却也不值一提。
若不是福能有些际遇,尕达作为本应寺同辈中的第一人,都未必会多看前者一眼。也就是格列禅师的当庭许诺发生过后,尕达才算重视起来了这位师弟。
是以尕达认为,便算康大宝有些运气胜过福能,但两者之间的本事当也只在伯仲之间。
可今日真见得了康大掌门过后,尕达才觉得之前却是自己想岔了,仅以今番所见来看,后者却也不觉得自己能有稳胜康大宝的本事。
这与他事前所预计相差许多,本来准备的诸般念头旋即又飞速逝去,便也不急开腔,只是与康大宝对坐品茗、啜饮听风。
后者的定力却要比尕达所想好上不少,见得尕达不发一言,康大宝便也未有开腔说话,真如个合格侍者一般添水续茶。
对于这大宗佛子的突然登门,康大掌门除了最初时候稍有讶然之外,过后面上居然未生出来什么惊诧之色,也是难得。
本应寺虽是释家门派,其实内中道统颇多,修行所长却也不尽相同。
佛子尕达师从本应寺妙化堂首座嘉达脉,他们这一脉从来不修法相、只是善习肉身。
与尕达分属一脉的弟子与人相争,大多只凭一身体修功御敌,便连法器、法宝都不多见,且又好勇斗狠、着实给本应寺招徕来了不少敢战名声。
但与其相对应的是,于修心一道的本事上来看,佛子尕达却还算不得十分出众。
二人缄默交锋一阵过后,却还是尕达耐不住寂寞,率先出口:
“康掌门在颍州做下来好大事情,尕达一直闭关修行,直到现下,才腾出来空好与康掌门致谢一番。”
“佛子客气,”,康大掌门颔首淡笑,内中却也跟着生出警惕。
毕竟尕达今番贸然登门,严格说来,甚至都能坏了二家相处默契,这却不是大雪山释修们在外头常见的风格,自是需得好生戒备,免得被人轻轻松松嚼吃干净 “哪里的话,恰如前番尕达座师嘉达首座所言,康掌门既然替小僧除去了心头一害,那便也就得来了小僧的友谊、要比大雪山上万载寒冰还要坚固的友谊。”
雪域密宗的和尚是不相同,换做如不色这类显宗释修,说话哪里能如此简单直白?打出来的机锋恨不得要你推敲个十天半月、才好接话。
不过也不晓得是不是康大掌门生出来了错觉,他只觉尕达言到这里时候眼神真挚许多,不似全做哄骗。但与此同时,康大宝心头戒备却还是未有松下来半点儿。
面前这位到底是本应寺寺中一十六门大法习得其九、密宗三百六十五道精义明悟大半的人物,便算在历代佛子之中,这本事也能算得出众,却不是个简单货色。
他试探性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淡声言道:“康某惶恐,此事能成、还有大半是由嘉达前辈所借的古魔戒之力。这等重宝康某不敢愧领,还是请佛子一并带回、再替康某拜谢嘉达首座借宝恩德。。”
对面那佛子尕达目中闪过来一丝精光,不过旋即却又连连摆手:“康掌门是将小僧当成了个讨债的不成?!此番前来,确为登门感激、别无他想,还请康掌门万莫误会。”
见得康大宝手中戒指无有取回的意思,尕达方才在目中敛去精光,换做副伤感之色:“家师已于年前圆寂,侍奉大光明佛去也。”
前者听得眉头一抖,盖因本应寺嘉达首座可仅不是位寻常上修。
他年才四百岁,业已是金丹后期修为,算得本应寺内有数的几位有望成婴的上修之一,这样人物,居然也就悄无声息地圆寂在了本应寺的禅院之中,说起来自是蹊跷。
这样的人物猝然陨落,本应寺上下却也连点儿声响都未发出,却也见得其底蕴是如何深厚,便算少了一二顶尖金丹,也对于其实力无所影响。
康大宝也是老于故事的角色,听到这里固然只是内心稍有诧异,但其面上的悲戚之色却是殊为自然地流露出来:
“哎呀这.这.佛子莫怪,全怪康某失言!康某却还是未曾想过,嘉达首座竟是已然坐化。”
相较于康大掌门这十分用心的演技,尕达面上的悲色却是不浓。他未有继续与康大宝接过话茬,而是转而将目光挪到了后者掌心上放的古魔戒上头。
认真说来,这等宝物品阶固然不高,但又不消炼化、拿起便用,又对于释修有些许克制之用,于今世却也算得稀罕。
不过以尕达眼光,却不会对这戒指十分看重。
他一面含笑、一面双手结拈花指印,随后便就见得康大掌门手中玄色古戒被神识裹起,意图是要重新落回其储物袋中。
不过事情变化,却未有从尕达所想那般发展。只见得那古魔戒方才在康大宝掌心抬起一寸,动作便就倏然一滞,一股浑厚难匹的神识重压过来,差点便要将尕达神识冲散。
这位本应寺佛子面色骤然一紧,目中讶异之色几要掩盖不住,继而又在心头暗叹一声:“这厮神识好生厉害,便是金丹中期修士,也未必有他这般浑厚!”
他倒也是果决,复又坚持了几息时候,发觉康大掌门神识未做消减,便就停了这试探手段。
只见得尕达双手拈花指缓缓散开,两道淡黄色佛光随着两声细不可闻的音波声飞速消逝。本来浮在康大掌门掌心一寸的那枚玄色古戒上头的神识烙印,却也就彻底消散。
失了钳制的古魔戒重新落回了康大宝手中的同时,尕达的赞扬声却也重新在前者耳边响起:
“康掌门本事较之家师所讲还要厉害三分,足见得家师慧眼如炬,这古魔戒确是无有托付错了人。既然如此,小僧这做徒弟的,又哪有脸面好来收回?!”
康大宝听到这里时候,却也不再坚持。兀自将古魔戒缓缓收进了自己的储物袋中,这时候他心头却也在想:“将来若是将此物用在了你身上,却也莫怪就是了。”
到了这里,显出过本事的康大掌门,方才能够确认尕达此次登门该是恶意不浓。只是他却仍不晓得后者贸然来访是何用意,好在此时不消他问,另一面的本应寺佛子便就已经先开腔言道:
“不瞒康掌门,小僧此次登门拜访,却是还有一件要事,需得请托。”
“佛子何消客气、但说无妨。”康大宝听得心头凛然,面上笑容却仍旧和煦,看不出来他内心正警惕十分。
“小僧有位明妃,俗家本在大雪山修行,可近些年天灾颇盛,好些修士凡人都是死伤不少。便有了要迁来山南道就食的念头。”
“明妃、俗家.”康大掌门心头低喃着这些关键字眼、开始盘算起了这位佛子所言深意。
本应寺作为大卫仙朝横在灭卫、保匡双方之间的骑墙代表,格列禅师自是早早便派了一名上修带领几名弟子迁至秦国公府外头。
这些密宗释修明面上却也不理俗事,平日里头只顾着好生修行。
虽然秦国公府那里诸般差遣,他们从不主动接来。但若公府诸人要开口征他们无偿做事,以那名上修为首的本应寺弟子们,却也少有推脱时候。
按理说格列禅师若不想匡琉亭这位皇嗣对本应寺印象再生不满,有了这些弟子便算有了态度,不消太过担心。
是以这佛子尕达要迁来这户人家用意是何,却也就值得好生琢磨了。
“莫不是本应寺中还有禅师,是心向匡家宗室,对于格列禅师有所不满?!”康大宝想到这里时候,即就又换做一副正色。
康大宝自是不想沾惹那般多的因果,于是便就肃声应道:“云角州边鄙穷苦,怕是未必合佛子心意。”
尕达见得康大宝反应,心头道声可惜的同时亦也在目中生出来一丝赞色,只听得他淡笑言道:
“康掌门莫要误会,不过一户良姓人家,哪里耗得多少资粮?遣来过后也不消康掌门上心什么,若有战事任凭驱使便好,便算死伤再重,小僧亦不会心生怨怼。”
“嗯,还是请佛子再考虑周全”
眼见得康大掌门目光坚定,不为所动,尕达晓得再劝无用,便也只好开口提道:“既是如此,却不晓得康掌门能否引荐丰城侯、故城侯二位前辈,小僧去与二位前辈好生相商就是。”
“嗯”康大宝犹疑一阵,却还是点了点头。他取出一张灵帛出来,手中指诀掐起,一块精墨便就研好。过不多时,百来个黑色篆字便就将这张灵帛铺满。
灵帛浮在半空,随着康大宝伸手一指,缓缓游到了尕达手中。后者都未看过一眼,便就径直收入储物袋中。
做完这些,他也觉无有久留必要了。今番倒是未有白来,至少晓得了康大掌门非是如其所料想的那般好拿捏。
若依着禅师之前所言,将来诸般动作,说不得还要落在这位今上眼中的新贵身上才能成行,既如此,却不能同之前那般,只是拍拍脑袋、便就定下。
随着尕达这俊俏和尚迈出重明宗去,康大掌门才觉如释重负。只是他却也未有停下动作,反是又写了一封信符,发往凤鸣州去。尕达所请殊为古怪、是要费家诸位长辈好生准备才行。
而于此同时,二人却都不晓得,又有一老僧正匿在重明宗山门之外,看着尕达渐渐消逝的身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