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鲁明脚步匆匆,推门走进了洪智有的办公室。
“老弟,不忙吧?”
洪智有从一沓文件中抬起头。
“怎么了?”
鲁明没答话,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眼就瞅见了洪智有桌上那个精致的茶叶罐。
他打开一闻:“什么茶,好香啊。”
说着,他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取了个干净的玻璃杯,捏了一撮茶叶进去,倒上热水。
“武夷水仙,津海朋友送的,你喜欢拿回家慢慢喝。”洪智有道。
鲁明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那可多谢洪股长了。”
洪智有放下手中的活,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有事?”
正在对付第二块糕点的鲁明,这才像刚想起来正事。
“哦,有点事。”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
“刘厅长的那个警务助理,张涛,被保安局的人给抓了。
“说是通票,人赃俱获。”
洪智有脸上没什么波澜:“那还不简单,你让刘厅长打个电话,直接让保安局放人不就是了?”
鲁明撇了撇嘴。
“刘厅长能不打吗?人家不买账。”
他一脸的想不通。
“你说这张涛也是有病,眼看着就要春风得意了,怎么还跟红票搞到一块去了。”
洪智有身体向后一靠,盯着鲁明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红票。”
鲁明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张涛这家伙诡得很,成天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干啥,刘厅长还专门特招了几个警校新生给他打杂。
“行动队的人他一个不用,这不摆明了就是防着咱们吗?”
在高彬的运作下,鲁明虽然没能当上特务科科长,但接了周乙的班,成了行动队队长,手里攥着实打实的权力。
洪智有轻笑一声:“可不是,刘厅长太偏爱这小子了,估摸着是要招个上门女婿。”
鲁明哈哈一笑,嘴里的糕点屑喷出来些许。
他意识到失态,连忙擦了擦道:
“嗯,这么一说就合理了。
“张涛是北平人,无亲无故,招个外地人当上门女婿,最合适不过了。”
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洪智有拿起听筒。
“好,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站起身。
“我得出去一趟,你喜欢吃,连盘子端走。”
“哪能都端走。”
鲁明嘴上客气着,手上又飞快地拿了一块。
他跟着站起来。
“那行,你先忙着,有啥事直接叫我。”
走到门口,他又突然停住脚,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
“老弟,那个……行动队这两个月不是在清查地下印刷厂吗?外勤任务多,经费上可能多报了点,你给……”
他打了个销账的手势。
洪智有没等他说完,直接挥了挥手:“小意思。”
鲁明脸上立刻堆满了感激,连声道谢,快步离去。
洪智有走出警察厅大楼,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停在路边。
他径直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上去。
周乙已经在车里等着了。
厅长办公室。
刘振文亲自给高彬倒了杯茶,沸水冲进杯中,茶叶翻滚。
这位素来沉稳的厅长,此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听说了吗?”刘振文问。
高彬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什么?”
刘振文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
“昨天晚上,张涛和贺庆华接头的时候,被保安局的人给抓了。”
高彬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当然早就知道了,但他脸上必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震惊。
“什么情况?保安局怎么会知道张涛他们在那儿接头?”
刘振文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
“这也是我最好奇的事,保安局是怎么知道的。
“接头的地点,除了张涛和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而且,红票向来狡猾,接头地点选得也很偏,按道理不会有人找到那去。”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本来按照你的计划,顺利的话,也许咱们很快就能确定周乙的身份,甚至挖到满洲总工委的大鱼。
“现在好了,半路杀出个保安局。
“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高彬也重重地锤了一下桌面,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这个计划几乎天衣无缝,无论怎么走,他们都是赢家。
现在,所有预想的收益都成了泡影。
不仅挖出贺庆华的功劳全让陈景瑜那个混蛋霸占了,还把张涛也给搭了进去。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不管怎样,人咱们得先接回来,你得给孟厅长打电话。”
刘振文冷笑一声。
“没用,孟厅长的秘书说他去新京了,很明显,他这是不想沾这趟浑水。
“也是托您那位好侄子的福,现在保安局是陈景瑜这个副局长说了算。
“他亲自抓的人,能痛快地给咱们吗?”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高彬,眼神锐利。
“更重要的是,老高,你觉得张涛还有接回来的必要吗?”
高彬斜眼看着他,不假思索道:“他是你的助理,这得你说了算。”
刘振文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
“张涛唯一的作用,就是他那个虚假的身份打入红票内部窃取情报。如今贺庆华被抓,他的作用已经大打折扣了。”
高彬说:“这的确是个麻烦。
“进了保安局,就算能捞回来,他也废了,很难再接触到哈尔滨工委的核心。”
刘振文的声音变得冰冷。
“那要不,就让他坐实了这个红票的身份,直接交给保安局处理得了?”
高彬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道:
“我看……行!”
道外。
周乙和洪智有的汽车,缓慢经过孙悦剑的住处。
家乔正跟一群孩子在马路边踢球。
小家伙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衣服,像个小大人一样,在队伍里跑前跑后,大声指挥着小伙伴,性格比之前明显开朗了很多。
娇娇老师的关爱,显然十分有效。
周乙靠在椅背上,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谢谢。”
洪智有点上烟,吸了一口:
“谢啥,下次你们山里多给我弄点上好的皮货,我就回本了。”
周乙笑了:“我说的是老魏的事。”
洪智有弹了弹烟灰。
“陈振已经交人。
“我已经让彭虎把老魏接走了,现在的麻烦是,老魏红籍被开除了,照片也被公布了出来,这对他十分不利。”
周乙眉头微蹙:
“是啊,组织上认不认他是另一码事,关键是山上的四大队和珠河那边的同志,他们只认老魏这个人。
“而且,老魏不是被我们抓捕的,他是内部羁押,交通站的同志们依然都是信服他的。
“只可惜,照片被贺庆华那个蠢货给败露了。
“不然,他完全可以继续留下来参与工作,哪怕总工委那边有了通报。”
洪智有看着前方:“到时候再看吧。
“先送我去一趟保安局。”
保安局,副局长办公室。
洪智有单手插兜,敲了敲门,很潇洒的走了进来。
陈景瑜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起身相迎:“来了,等你半天了,先喝杯茶。”
“不了,看看去。”洪智有道。
陈景瑜领着他走到刑讯室外边。
洪智有隔着栅栏门往里看了一眼。
贺庆华被吊着手腕,浑身是血,头无力地垂着,像一具被抽干了精气的躯壳。
隔壁间的张涛情况也没好到哪去。
“怎样了?”洪智有走到一边问道。
陈景瑜道:“贺庆华骨头很硬,从昨晚到现在,一个字都没吐。
“张涛倒是一直在喊冤,反反复复就那几句。
“不过,根据你那边提供的北平方面的消息,再加上人赃俱获,我可以把他钉死。”
洪智有笑了笑,给他递了根烟:
“刘振文什么态度?”
陈景瑜摸出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刘振文和高彬到现在一个电话没有。
“依我看,老刘是认定张涛没什么价值,打算甩掉这个包袱了。”
洪智有琢磨了一下道:“那就放了他。”
陈景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洪智有接着说:“当然,在离开前,得让贺庆华死个明白。”
陈景瑜立刻懂了。
他掐灭了香烟,“这没问题。
“为了活命,张涛肯定什么都得撂。”
他话锋一转。
“对了,他还指认你跟交通站那个老魏在做买卖。”
洪智有耸肩一笑:“谁是老魏?”
“他在哪?
“我压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是栽赃,是陷害。”
陈景瑜盯着皮鞋,笑了笑:“你似乎很笃定,贺庆华不会开口。”
洪智有不屑一笑:“在没找到老魏之前,他们说什么都是空话。”
陈景瑜很骚气地用手指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那行,我再找他们聊聊。”
洪智有踩灭烟头:
“我去你招待室喝杯茶。
“记得录音,回头拷贝给我一份。”
“去什么招待室,这是我办公室钥匙,我那有新到的碧螺春,你尝尝去。”陈景瑜很随意的掏出钥匙,递给了洪智有。
他和洪智有都是军统。
两人情谊早经过了考验。
再者,他能升上副局长,也全靠洪智有运作。
对洪智有而言,他没有任何秘密。
陈景瑜推开审讯室的门。
审讯的手下连忙起身。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
待坐下来,陈景瑜打了个响指:“把张涛带上来。”
很快,张涛被两个人架了进来,扔在贺庆华面前的地上。
“贺组长还是不开口。
“张涛同志,要不你说说?”
陈景瑜扬了扬手上的一份材料,慢悠悠地念道:“你是受北平工委派来的,举荐你的人叫刘文生,燕京大学教授。
“嗯,有些年头了,你也算是老地下党了啊。
“我劝你有什么想说的,尽早开口。
“我这个人耐心不好,没那么多时间跟你们磨洋工,不说,就是一个死。”
张涛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慌了,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
“陈局长,我真不是红票啊!我冤枉的!”
他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贺庆华,心里一横。
保安局向来对警察厅的人不客气,今天不说清楚,指不定真就折在这了。
陈景瑜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反过来放进去,然后按下了录音键。
“行,那你说说。”
张涛不敢有任何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从他在北平如何被日本人渗透打入燕京大学,如何成功进入刘文生的视线,再到被派往哈尔滨警察厅。
以及,他如何与刘振文、高彬配合,假意向贺庆华输送情报,一步步获取他的信任。
一旁的贺庆华听的是双目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涛,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崩塌。
陈景瑜像是没看到贺庆华的反应,他继续问:
“我们调查过,你暗中向刘厅长的女儿刘雅雯灌输过信仰,并唆使她向红票学委捐款。
“连厅长的女儿都敢渗透,你还说你不是红票?”
张涛连忙辩解,“陈局长,这绝对是个误会!这都是刘厅长和我一起设计的!
“刘小姐的事,厅长向警监部报备过,不信您可以去查啊!”
陈景瑜笑了笑,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那我们来说说周乙、洪股长的事吧。
“你说洪股长和交通站那个魏山私通做买卖,可有证据?”
张涛的头瞬间低了下去,摇了摇头道:
“我,我没有证据,纯粹是我胡编的。
“洪股长和雅雯小姐走的很近,我,我想借工组手下锄奸队的手,干掉洪智有,所以……所以就编造了这一事实。”
老魏是冤枉的!
贺庆华的心头一紧,脑海中瞬间闪过老魏骂自己是猪时那不屑的表情。
原来,自己真的被人蒙骗了。
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一想到老魏极有可能已经被陈振处决了。
因为自己一时的愚蠢不查,害死了这么一位忠诚的好同志,贺庆华悔得肝肠寸断。
“啊!”
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嚎、挣扎,身上的锁链被扯的哗啦作响。
陈景瑜像是没听到,他继续盯着张涛。
“再说说周科长的事吧。”
张涛身体一僵,支支吾吾。
“这……”
陈景瑜的声音骤然变冷:“如果你不想死在这,我劝你如实回答。”
张涛打了个哆嗦,彻底放弃了挣扎。
“好吧,我招。
“这是高科长和刘厅长的一招无解之计。
“他们一直怀疑周乙是警察厅里的内奸,但苦于没有证据。
“正好贺庆华想找出这个人,他们便将计就计,利用这个机会,一方面可以确定周乙身份真假,另一方面,又可以跟踪贺庆华与上级联系的方式,从而挖出总工委的大鱼。”
说到这里,张涛恨恨地抬起头,盯着陈景瑜:
“陈局长,如果不是你们的人突然出现,打乱了部署。
“现在我们极有可能已经挖出了周乙的真实身份,或者摸到了满洲总工委的老巢!
“刘厅长的绝密大计,就这么被你给毁了!”
“啊!”
贺华亭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嘶吼。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犯下了如此弥天大错。
他不仅错信了敌人,害惨了老魏,更险些将那位潜伏极深的同志和整个总工委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好……还好自己被抓了。
至少,没有连累那位同志和总工委。
“抓的好!抓的好啊!”
他笑声里充满了绝望与庆幸。
陈景瑜得到了所有想要的答案。
他站起身道:
“好了,张助理,谢谢你的配合。”
“你可以回去了。”
张涛懵了,他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可以走了?”
陈景瑜淡淡道:“你想留下来也可以。”
张涛如蒙大赦,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感激涕零地跟着特务走了出去。
陈景瑜回到办公室,将一盘刚刚拷贝好的磁带递给了洪智有。
“你要的录音都在这里边了。”
他重新点上一支烟,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可惜了,便宜了张涛这小子。
“他想借锄奸队的手害你。”
洪智有拿起那盘磁带,在手里掂了掂,笑了笑道:“你觉得我会便宜他吗?
“会有人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