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幽幽,明月霜霜如秋愁,映照三人,影长留。
张家祖宅,已经多年未曾像今夜这般热闹。
三人伫立院中,各自心潮不同,各自思绪万千。
张天养老神在在,便如那无尽的珠湖水,平波千里,难见深浅,这位南张故旧,就在刚刚,斩杀三大天师,天地惊悚,百无禁忌,转眼之间,却又变成了枯守湖边的画画老者,平平无奇,不染半点烟尘气。
张凡眸光变化,却是百感交集,他知道眼前这位老者乃是自己在这天地间为数不多的至亲之一了。
毕竟,南张的人几乎死绝了。
身临故土,还有几人在?
此时,楼鹤川的情绪起伏最大,他看着眼前的张天养,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踏足南张故地的那一天。
“小子,你是我二哥新收的崽子?看着松松垮垮,平平无奇啊,给我精神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张天养,昔日话语,萦绕在耳,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仿佛就在眼前。
只是,他们都老了,青丝成白发,光阴再难寻。
“小楼啊,你也老了。”张天养轻语道。
“当年,你跟着二哥的时候,还没成家吧,青涩地可以掐出水来。”
“三当家。”楼鹤川声音颤抖,不知为何,随着那光影在眼前跳动,他的眸子里隐隐有些湿润。
或许是为了那早已失去的时光,又或者是为了那深藏在心中的情意。
“我对不起张家,对不起二当家……”楼鹤川喃喃轻语,这般年纪,浑浊的眸子里却是涌起一抹雾气。
提及张天生,他的声音一度哽咽。
那是对他如父如兄的男人啊,可是在那一夜,血流成河染珠湖,他畏惧了,他怯懦了,他没能迈出那一步,坚定地站在那个男人的身边。
当年张天生说过,他的天资,乃是大巧若拙,若是下了苦功,得了机缘,这辈子或许能够了望天师大境。
对于当初平平无奇的楼鹤川而言,这是相当高的赞许了,不说他自己吃惊,就连那日的旁观者都不由惊叹。
可是这么多年,他却也只修炼到了斋首境界,或许便是那一夜的抉择,成为了心魔,成为了他多年来修行的最大障门。
也许,那一夜,他踏出那一步,即便是死,至少心安……
修行路上再无魔劫。
可惜,一念之差,他的人生便是天翻地覆,再也不同,命运的轨迹未曾像张天生所言那般。
天师大境,终成虚妄。
时隔多年,再见故人,楼鹤川终究还是压不住那藏在心中的诸般心绪。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白发回首望,人生不过逍遥游。”
张天养悠悠轻语,走到了楼鹤川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楼啊,你是真的老了,竟有这般情绪。”
“当年你冒死救出了灵宗和……也算是报答了他的恩情,大可不必如此。”
“三当家……”
楼鹤川神色一边,他有千言万句,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楼啊,我想自家人说说话。”张天养突然道。
楼鹤川闻言,目光一挑,看向张凡,旋即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幽静的小院内,便只剩下了张天养和张凡。
这位老人负手而立,转过身来,看向了张凡。
“你是灵宗的儿子!”
“三……三爷爷!”张凡恭敬地行了一礼。
“时间过的真快啊,你都这么大了,二哥这一脉倒是后继有人。”张天养看着张凡,平静的眸子里难得地涌起一抹柔和之色。
“三爷爷,我爸……”张凡开口道。
如今张灵宗被困哀牢山,张天养的实力他刚刚见识过了,如果他这位三爷爷愿意出手,或许能够扭转当前的困局。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张天养不等张凡说完,便将他的话打断。
“三爷爷……”
“世人总是见坏为凶,却不知劫数之下,亦是缘分,缘分之中,亦有劫数……”张天养淡淡道。
你坏了他人的缘分,或许是救了他一命,你挡了他的劫数,或许会害了他一生。
大道从来祸福藏,你中有我阴抱阳,世人不知劫运变,徒劳一生空一场。
“修行,便是在劫数之中求机缘,在杀机之中盗生机……”张天养悠悠感叹。
身在红尘,便是最大的劫数,也是最大的缘分。
上天降下劫数,也就是降下机缘,唯有历经千劫,才能了然成仙。
“如果渡不过去……”
“那便是生死道消,一切成空……”张天养凝声道。
“古往今来,这条路上终究只有两三人能够走到尽头。”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坚……”
张凡喃喃轻语,今时今日,他对于这句话又有了新的认识。
“若是劫数越大,成就越大,那我南张早就天下一统,万教归心了。”
就在此时,一阵淡漠的声音在幽静小院内响彻,角落处,一道身影缓缓走出,踏进月光照处。
“成就越大,劫数越大,所以南张没了。”张天养头也不回,凝声轻语。
“辰龙!”
张凡面色微变,不知何时,辰龙便出现在小院之中。
“爹,你活着,我活着,南张便还在。”辰龙凝声道。
“南风,你出息了。”
张天养转过身来,看着辰龙,原本平静的眸子里却是泛起一丝波澜。
曾几何时,张南风还是男儿身,可是如今再见,却已是女娇娥。
九大内丹,五行错王,确实超乎人世常理,不在凡俗命中。
然而,对于张天养而言,却并无区别,修道者,生死都能如一,更何况性别男女?
他眼中波澜,却是劫后重生,父子久违重逢。
“爹,我就猜到你没死。”辰龙凝声道。
“所以你设下了此局,引我出来?”
张天养眸光微凝,落在了辰龙的胸口处,那被亢龙角破开的伤口早已复原如初,至于北张炼制出的宝贝早已落在她的手中。
“二伯研究出的亢龙角确实不凡,可惜真龙角早就落在了我的手里,我又岂会怕这假的?”辰龙淡淡道。
此言一出,张凡眉头不由皱起。
“所以,你以身入局,是为了引北张的人带来此宝?”张天养淡淡道。
“他们知道我来,一定会请亢龙角,有了这东西,或许我可以参悟出真龙角的用法。”辰龙凝声轻语。
“捎带手,杀了三家天师,引你出面。”
话音落下,张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从辰龙即将现身秦古小镇的消息泄露出去的那一天开始,一切便在辰龙的算计之中。
他以自己为诱饵,以身入局,引来三大天师,设计亢龙角,引出张天养,简直就是一箭三雕。
“你长大了。”张天养叹息道。
“爹,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联手……”辰龙沉声道。
“你走吧……”张天养挥了挥手。
“爹……”
辰龙愣了一下,旋即眉头皱起,忍不住道:“你是怪我当年伏杀张灵宗一家?”
此言一出,张凡的眼中涌起一抹冷冽之色。
算起来,辰龙是他的不世大敌,正是这个女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坠入十年大夜不亮未醒。
“就算是同宗同族,也无法做到心念归合,人心向一……”张天养喃喃轻语。
历史的教训就在眼前,否则的话,当年张三张空名又怎么会叛出龙虎山,成就了后来天下第一高手的威名?
否则的话,龙虎张家又岂会有南北之争,同室操戈,杀伐连天?
“你们都长大了,有各自的理念,我不多说什么。”张天养摇头道。
“爹,当年南张死了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坐上无为门主的大位,实现天下一统,万教归心吗?”辰龙沉声道。
“张灵宗他忘了自己的使命,所以该死。”
“如今,这个位子距离我们已经很近了……”辰龙的声音越发沉重。
张凡面色微沉,他感觉到辰龙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离。
“南风,以你如今的修为,眼界不该放在一宗一族之上……”张天养突然道。
辰龙停住了,她眸光微凝,冷然道:“没有一宗一族,何来天下一统,万教归心?又何来纯阳无极,了望长生?”
“爹,你应该知道,任何大成就者,都是从那无尽平凡个体之中脱颖而出的。”
“没有一宗一族,什么道门,什么无为……都不复存在。”
张天养闻言,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方才道:“或许,你说得对。”
“你们都长大了,你有你的道,灵宗也有灵宗的路,我老了,也只能守在这里。”
张天养仿佛与这世上格格不入,他是旧时代的残党,本不该活到今天的。
“爹,你不想,我不勉强你……”
说着话,辰龙抬头看向身前的小楼。
“不过,二伯留下的抬棺手札我要带走。”
“你走吧,那东西早就不在这里了。”张天养挥了挥手道。
“不在这里?被谁带走了?张灵宗?”辰龙皱眉道。
张天养沉默不语,辰龙看着自己的父亲,知道他并没有说谎。
“第九法的线索,二伯应该也留下来了。”辰龙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那不是留给你的。”
说着话,张天养看向张凡。
“孩子,你进去吧。”
“爹,你杀了三大天师,这身子还好吗?”辰龙话锋一转,突然道。
大道自然,平衡和谐,斩杀三大天师,若是不付出半点代价,几乎不可能。
辰龙话外之意,显而易见。
“你想要试试吗?”张天养淡淡道。
突然,幽静小院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如银瓶乍破,如疾弦飞腾。
张凡站在原地,都感觉呼吸停滞,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浑身的血液挤压到了心脏。
“张凡……”
就在此时,辰龙开口了,他看向张凡,打破了沉默,气氛立刻如冰雪消融。
“我跟你在珠湖边说的话依然有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扶你上位……”
“下次见面,就是你作出抉择的时候,否则的话,我放了你两次,不会放你第三次……”
“毕竟,你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话到此处,辰龙目光微沉,冷然道:“人肖,我可以杀一个,也可以杀第二个。”
此言一出,张凡瞳孔遽然收缩,如触逆鳞,双拳猛地握紧。
“你敢!”
一字一句,从张凡牙缝中崩出,透着森然的寒意。
“无力的威胁,只会彰显愚蠢。”辰龙冷笑,好似捏到了张凡的七寸。
“孩子,进去吧。”
就在此时,张天养一声轻语,打断了两人的话语,他缓缓走动,横档在了张凡和张天养的身前。
“三爷爷……”张凡看向张天养。
“此次一别,或许不会再有相见的日子了……”张天养轻叹道。
张凡闻言,面色微变,还要再说什么,张天养却是挥了挥手。
“去吧!”
张凡一咬牙,深深看了辰龙一眼,转身走进了幽静古楼。
辰龙目送着张凡走进小楼,再度看向张天养。
“爹,你留在这里,还能干什么?”辰龙追问道。
“等。”
“等?等什么?”
“南风,你走的这条路会很难。”
“再难我也要走下去。”辰龙淡淡道。
“痴儿啊,痴儿。”张天养轻叹,挥了挥手:“你走吧,此生不复相见。”
此言一出,辰龙眸光轻颤,他看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双手握起,眼中却是闪过一抹决绝。
“你保重!”
他转身离去,一步踏出,便入漫漫长夜,紧接着,一声长啸纵起,回荡幽夜,落于长湖,仿佛透着无尽的哀伤,转瞬之间,却有如释重负。
这一刻,辰龙仿佛彻底斩断了枷锁,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却也再无牵挂忧愁。
张天养看着辰龙远去的方向,目光低垂。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红尘窗里灯,但见灯火通明亮,却难照命见红尘。”张天养喃喃轻语。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烙印,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使命。
有些人在红尘之中厮混了一辈子,也无法看起自己的命在何处。
张天养的时代早已不在了,他的命就在这里,最后的使命便是无尽的等待……
“我在等……南张之主啊!”
张天养幽幽轻语,回头看向古旧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