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三七孤儿院。
月亮好似狐狸的眼睛,漠然地望着人间,看着这座藏在孤山荒野之中的孤儿院。
黑风起,乱云渡,周围苍木丛生,寒鸦独立枝头。
昏暗破旧的房间内,没有半点光亮。
唯有月光透过窗户照落进来,映照在那一道道瘦小的身影之上。
“新来的,你爸妈也死了吗?”
就在此时,一阵友善的问候从上铺传来,随着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看着下铺刚进的新人。
“你爸妈才死了呢!”年幼的张凡白了一眼,颇为不爽道。
“对啊,我爸妈就是死了。”少年肯定道。
“这里是孤儿院,进来的都是死了爹妈的。”少年补充道。
“我爸妈也死了。”
“我也是。”
一阵阵附和声从旁传来,这间宿舍总共住了六个人,三张床,上下铺。
“我爸妈没死……”
就在此时,一阵不和谐的声音从角落处的下铺传来。
“不过,我就当他们死了。”
“好罗森!”
张凡上铺的少年竖起了大拇哥,亮起的眼睛透着赞许之色。
张凡沉默不语。
“我们这座孤儿院位在巳火之位,大门却对亥水,犯了巳亥相冲的禁忌,大凶啊。”
“寅位生木气,偏偏那里坟堆遍地,属申金乱葬,犯了寅申相冲的大忌,凶啊。”
“完了,我们这辈子算是逃不出去了。”
就在此时,张凡抬头望去,对面的下铺一位少年盘坐,带着破旧的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罗盘,嘴里唠唠叨叨。
“纪算,你能闭嘴吗?你吵的我元神出窍了。”
手拿罗盘少年的上铺传来了一阵不耐烦的声音。
张凡抬眼望去,便见对面上铺,一位少年横躺在床上,他的元神却已出窍。
那道元神漂浮在半空中,却如狂气一般,不断地变化,时而膨胀,时而压缩,显现出极大的不稳定。
“他……他没事吧。”
张凡双目圆瞪,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不稳定的元神,恍若一团火,没有固定的形态,时刻都在变化。
“那是陈忌,他就那样,元神变态,习惯就好了。”
少年的声音再度传来,那探出的脑袋盯着张凡:“我叫葛双休,你叫什么?”
“张凡!”
张凡倒头靠在了枕头上,面对着陌生的新环境,一脸的不爽,暗地里将爹妈问候了一遍。
“怎么才能出去?”张凡突然问道。
此言一出,宿舍突然安静了下来,一道道目光却是从不同的角度向他投来。
“死了就可以,不对,死了也得埋在这里。”罗森淡淡道。
“等我研究出来,带你一起跑,肯定藏着一道生门。”
纪算推了推眼镜,盯着手中的罗盘,彻底沉浸在自我世界之中。
嗡……
陈忌的元神更加狂乱了,仿佛随时都会爆开。
张凡看得心惊肉跳,其他人却是习以为常。
“门口的那尊石像看到了吧。”
葛双休的声音传来,将张凡的思绪拉了回来。
张凡下意识看向窗外,三七孤儿院的广场上立着一尊石像,有身无首,生有八臂,掌托虚空,空空无物。
“想要出去,除非香火祭神像。”葛双休淡淡道。
“香火?”
“不错,此身祭神像,元神敬香火。”葛双休凝声道。
“元神敬香火?”张凡眉头一挑。
“可惜,我们都是小孩子,元神太弱了,没有谁的元神可以点燃那尊神像的香火。”葛双休摇了摇头。
他话语一顿,旋即沉声道:“若是失败,元神便会被那尊神像吃掉。”
“吃掉?”张凡双目圆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忍不住再度看向窗外,朦胧夜色中,孤儿院的广场上仿佛藏着一道阴影。
“我进来到现在,已经有八个小孩子试过了。”葛双休叹息道。
“然后呢?”
“罗森,你埋了几个?”葛双休突然问道。
“三个。”
“我埋了两个。”葛双休道。
“我一个。”纪算头也不抬道。
“一个。”
陈忌元神终于回归身窍,也凑了一个数。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张凡恍惚道。
临来前,他才知道这是一所孤儿院,可是现在听着却像是一座监狱。
“只要不跑,在这里待着还是挺不错的。”葛双休贴心地宽慰道。
铛……铛……铛……
就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幽深的长廊上响彻,回荡在清冷的夜中,显得极其诡异。
“快睡觉。”
葛双休面色骤变,赶忙缩回了头。
旁边,纪算早已钻进了被窝,罗森也不再说话,陈忌就跟死了一样,连呼吸都没有啦。
“不是,干嘛?”张凡忍不住问道。
“别说话。”葛双休低声道。
铛……铛……铛……
那清脆的铃铛声越来越近,张凡眯着眼睛,透过门缝,便见一阵幽幽的红光擦地而过,伴随着那铃铛声越来越远,红光也消散在长廊的尽头。
呼……
纪算从被窝里冒出了头,重新鼓捣起他的罗盘。
葛双休的头也从上铺探了出来。
“刚刚那是什么?”张凡忍不住道。
“巡楼员。”葛双休低声道。
“谁晚上不睡觉,或者胆敢元神出窍,胡乱晃荡,便要被那盏灯带走,烧上三天三夜。”
说着话,葛双休努了努嘴,看向窗外。
“西北边墙根下的那些人看到了啊。”
“那些是人?我还以为是泥塑。”张凡愕然。
他进来的时候倒是瞄了一眼,墙根下盘坐着一道道身影,似乎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黄昏阴影下,像极了泥塑。
“那些就是半夜不睡觉,被收了元神的小孩子。”葛双休补充道。
“元神被收了,就仍在那里,烧够三天才会放出来。”
“我们都被烧过。”
葛双休咧着嘴,轻笑道:“你如果不想显得不太合群,也可以试试。”
“这踏马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张凡双目圆瞪。
他现在感觉自己是不是捡回来的,老爸老妈是真的不要他了。
“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张凡双拳紧握,眼中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就在此时,一阵悠悠念诵声从门外传来。
张凡下意识抬头望去,便见门便缓缓推开,一位少年走了进来,借着月光,便见那少年似乎比自己还要大两三岁,瘦瘦高高,鼻子很挺,眼睛很亮,样貌普通,却能让人记忆深刻。
“他怎么能在外面乱逛?”张凡忍不住道。
“他又没有觉醒元神,自然不受影响。”葛双休随口道。
“普通人?”张凡愣住了。
他知道,这座孤儿院大约有二三十个小孩,俱都元神觉醒。
要知道,普通人修行一生,大部分都难以觉醒元神,相比之下,这座孤儿院藏着二三十个小孩子,而且全都觉醒元神,简直不可思议。
这时候,冷不丁冒出来一个没有觉醒元神的小孩,既正常又诡异。
“来新人了?”那少年走到近前,看着张凡,露出一抹温和亲近的笑容。
“来了这里,都是兄弟。”
说着话,那少年伸出拳头,自我介绍道。
“我叫周易!”
“我叫张凡!”
十岁的张凡在三七孤儿院住了下来,转眼便是一年秋去春来。
他也渐渐适应了这座诡异且神秘的孤儿院。
这里恍若一座禁区,并非所有地方都能够踏足,时间久了,他收敛了好奇心,一心扑在修行之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
三七孤儿院的小孩都很特别,他在这里,除了同宿舍之外,也会跟其他宿舍的小孩切磋斗法,日子久了,也难免精进。
“张凡,你的元神确实强大。”
广场上,罗森身形豁然停驻,仿佛陷入泥沼一般,张凡身形纵起,双手结印。
“土葬!”
他一声呼喝,周围泥土翻飞,沙砾激扬,瞬息之间,方丈之地便如同巨浪滚滚,朝着罗森碾压而去。
“五行大葬术!”
“好!”
周围围观的小孩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张凡的优势便是元神压制,哪怕在这座孤儿院当中,他的年纪属于偏小的那一波,可是元神之强,却是名列前茅,就连同宿舍的罗森都是不如。
此刻,他的元神受到影响,慢了一步,便是胜负之差。
“森罗万象,尽归尘土!”
突然,罗森一声轻语,周围汹涌而至的泥土纷纷落下,似落叶纷飞,如诸法破障。
“破了!?”
呼……
几乎同一时刻,罗森动了,他身如鬼魅出现在张凡身前。
“慑神!”
张凡单手结印,他的元神猛地震荡,恐怖的频率让罗森的身形再度迟缓。
刹那须臾间,他身形纵起,退后十数米,拉开了距离。
“不打了。”
罗森见状,缓缓收手,再也没有动手的兴致。
他的道法强过张凡,奈何张凡的元神对他的压制也很大,这样斗下去也就不输不赢。
“张凡,等我的道法继续完善,你最后这点保命的伎俩也就没用了。”罗森咧嘴道。
“你也等着,我正在修炼一门丹法,等我练成,元神都能把你压死。”张凡寸步不让。
说起来,罗森比他还要大两岁,可他却丝毫不怵。
“散了吧!”
旁边,陈忌一挥手,众人散去。
张凡走到墙角,正准备休息,便见不远处,周易蹲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在瞧什么。
三七孤儿院,周易算是一个另类,他是唯一未曾觉醒元神的普通人。
每天晚上,游走于各个宿舍,恍若交际花一般。
按照他的话说,落地皆兄弟,何必骨肉亲,大家因缘汇聚,来到这里,都是兄弟。
他虽是普通人,可与生俱来便有一股亲和人,大家倒也愿意和他结交。
一来二去,他倒是成了各大宿舍的常客,毕竟,他是唯一一个晚上不用睡觉,却又不会被炙烤元神的存在。
张凡问过他,为什么身为普通人的他会出现在这里。
周易说,伟大的元神,总是不期而遇。
张凡总是笑骂,他连元神都未曾觉醒,甚至都不会修道。
每次提及此话,周易总会认真地回答说,道不是用来修的,而是用来悟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悟道了。
“周易,你在看什么?”
张凡走了过去,低头一看,不由愣住了。
地上,一群蚂蚁在爬,搬运着洒落的米粒。
“蚂蚁有什么好看的?”张凡忍不住道。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周易的眼中泛着别样的光彩。
“一只蚂蚁很弱小,可是一群蚂蚁却能做许多事情……”
“他们分工明确,兵蚁防卫,工蚁寻找食物,修建蚁巢,蚁后负责繁衍种族……”
说到这里,周易稍稍一顿,抬头看向张凡。
“张凡,你说这些蚂蚁会不会是一头生灵?”
“一头生灵?”张凡露出狐疑之色:“什么意思?”
“就是这些蚂蚁其实是一体的,每一只就跟人类的细胞一样,只不过比较松散而已。”
“蚁后是大脑,那些兵蚁是骨骼和肌肉,工蚁就是血液……”周易的眼中透着别样的异彩。
一个种族,恰似一头生灵。
既是个体,也是整体,完美的统一和谐。
“就像人类的元神一样,同宗同源……单一的元神如此的脆弱,先天受到识神的影响,难以觉醒,甚至于还会陷入大夜不亮……”
“多么脆弱的力量啊……”周易喃喃轻语。
“你说如果所有的元神都像蚂蚁这样,拥有同一个大脑,那该多么强大啊。”周易越说越是兴奋。
“周易,你……”
张凡怔然,他看着周易,神情变得有些恍惚,这样的言论仿佛在年幼的张凡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未曾萌芽的种子。
“张凡,你说这世上存不存在这样一种法门,能够将所有人的元神都链接起来?”周易看着脚下的蚂蚁,又抬头看着天空,他的目光仿佛飞到了极远处,常人看不到的远处,充满了神思向往。
“如果没有,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开此宗流。”周易喃喃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