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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三炷佛名

  这世道上的名声,大体有两种,

  一种便是苦心孤诣,锤练自己的艺业,寒窗苦练二十载,等候那一日的功成名就。

  这种名声,成名不易,但聚拢了名声后,却足够持久。

  另一种名声,是“欺世盗名”的名,做了些假而大、虚而空的冤孽事情,靠偷、靠骗、靠抢,赚来的偌大名声。

  所谓“纸包不住火”,假以时日,这种名声之中的猫腻儿,必然被人看透,然后便是树倒猢狲散,

  这种名声,来得快,去得也快,

  鹿雪法师这个人,欲望发达,五体却不勤,

  若是让他刻苦钻研天下佛法,以求在各大名寺、名僧的交流法会上论佛辩经,争取一个大佛名来,那他是万万不肯的。

  “若是一味的青灯残卷,礼佛、悟佛,还等不到成就一番大佛名呢,人就要无聊死了。”

  鹿雪法师是如何做的?他在出家之前,是个猎户,常年走山,怎会不认得一些山精狐鬼?

  他与山中的一条狼精、狈怪,达成了一笔交易。

  那些狼精、狈怪,常常带些喽啰下山,在镇上、县里,做下些诡异的名堂,诸如偷偷潜入某些家庭之中,残忍的吃掉家中的小孩、老人。

  他们前脚做诡,那鹿雪法师后脚就来平妖,假模假式的做些法事,那些狼精狈怪们,便数个月不来犯村庄、城肆,

  久而久之,百姓真以为他会降妖。

  鹿雪法师,便在百姓之中,得了个好名声,称呼他为“伏妖大法师”,

  只是百姓可怜,岂知这神也是鹿雪,诡也是鹿雪。

  鹿雪法师的名声一起,那可了不得了,七山五岭的居民们便都知道摩诃寺中,出现了一位顶有名的法师,纷纷慕名来捐香火钱。

  同时,有一些虔诚的信徒,横跨数座大山,要在摩诃寺里出家。

  然后嘛,

  那些香火钱,自然成了鹿雪法师花天酒地、极乐人生的费用,

  至于那些慕名而来的外地出家僧,则被鹿雪法师骗至了山中,孝敬给了狼精、狈怪当血食了。

  要说佛名如香火,也用一炷,二炷、三炷来形容多寡,

  那“与精怪谋皮”的生意,便赚来了鹿雪法师的第一炷佛名。

  周玄、无崖禅二人,在大鱼的体内,只是瞧见了鹿雪法师过往的冰山一角,便有些惊叹,

  “这天底下的人,都是打娘胎里生出来,出生时不过是六、七斤血肉,谁都差不太多,为何有些人,年岁大了,竟会坏到如此地步?”

  无崖禅当即口诵佛号,直呼“善哉善哉”。

  周玄却冷冷笑着,说道:“有些人,只是长成了人的模样而已,实际他们就是披着人皮的鬼啊,能力弱一些的时候,这鬼没长大,显不出格外的凶残,

  若是等他能力大了,这鬼就长大了,那才是吃人噬骨,无崖禅师,你且看着吧,鹿雪法师心里的鬼,醒过来了。”

  “你是说他往后,还能更恶?”

  “那是自然。”

  周玄自顾自的往大鱼的深处走去,去瞧瞧鹿雪法师后头的往事,无崖禅也跟了上去。

  鹿雪法师与山精谋事,赚了名声,但很快,他又心生不满了,

  一日,他与狼精在山野洞窟饮酒之时,躺在床上,愤愤不平的说道:“狼兄,我如何才能将日子过好啊。”

  “法师,你如今的日子,还不够好?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身边的女人,那是一个接着一个,唯一的坏处,便是你要经常坐在寺庙,装出清修的样子骗骗世人,稍显无趣些。”

  “吃分三六九等,穿有品级高低。”

  鹿雪法师一骨碌坐了起来,说道:“先说这吃,城里的赵员外,生意做到了三府之广,又是个大吃家,就说他吃鱼,只吃鲈鱼腹下的一寸鲜肉,

  一餐要用掉数十条鱼,才能炒作一盘,那才叫吃上了好的。”

  “再说穿衣,我去京城府参加大佛会时,那报国寺、天马寺的住持,各穿一缕锦斓的袈裟,缝线都是拿金子做的,

  袈裟上,光是其中拇指大小的布面,就能绣出一个维妙维肖的佛头来,这绣工的费用,怕是比那金线还高。”

  “吃、穿若是到了那般品级,方才叫把日子过好了,我此生无望矣。”

  鹿雪法师又躺在了那木板床上,哀声叹气。

  “说到底,还是需要钱,要钱就要赚大名声,这大名声可怎么赚呢?”

  他在思考到这儿,那狼精便凑了上来,说道:“法师,我倒有一计。”

  “说来听听?”

  鹿雪法师来了兴趣,连忙说道。

  那狼精指了指南面,说道:“往南边数五座山头,有一个灰鼠大仙,他懂疫障之法,身上长满了虱虫。”

  “这些虱虫,有何用途?”法师问道。

  “就这些虱虫,撒到城镇之中,城中便能生出恐怖的疫病来,等到疫病蔓延,百姓将死之时,你再找那灰鼠大仙,讨一些解药,将这疫病救了下来……

  ……啧啧,那你可就扬名立万了。”

  说到这里,狼精摇晃着身体,装模作样的说道:“到时候,您可就是——救苦救难无上善德大士了。”

  有了狼精这一番言论,鹿雪法师仿佛瞧见了那一条条鲜活的鲥鱼、鲈鱼,朝着自己跳跃了过来。

  他瞧见了天上,飘着那一领又一领的锦斓袈裟,像漫天的彩蝶一般飞舞。

  他问狼精:“狼兄,狼兄,我是哪里对你不住……有这么好的事儿,你为何不早与我讲?”

  “不是不讲,而是那灰鼠大仙,有个条件。”

  “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法师说道。

  “那灰鼠大仙嘛,也是个爱佛法的,他想着,进你的摩诃寺中修炼,每日,也食食那佛气,企求修个名堂出来。”

  “这事倒好办。”

  鹿雪法师说:“摩诃寺中,有一座地窖,留给那灰鼠大仙修行,地方宽敞又清净。”

  “若是每日,还能有两、三个精壮的和尚,供灰鼠大仙享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狼精口中的“再好不过”,其实就等于“必须答应”。

  鹿雪法师沉吟道:“这桩事,恐怕不行……若是将和尚们赚到山外来吃,那倒还好,但在庙中食用,若是被人撞见,我怕是佛名不保。”

  “放心,那灰鼠大仙,与我有交情,他是个谨慎的人,做事有板有眼,断然不会被人找到痛脚。”

  狼精三番五次的劝诫后,终于打消了鹿雪法师的疑虑,他首肯了“灰鼠大仙进寺”事宜。

  自从那天起,庙里的和尚,就越来越少,而山下的疫病却越来越多,

  每每有寺里的僧人,问起了那些消失的僧人去往了何处,鹿雪法师便用了“山下起了大疫,那些弟子,都心中畏惧,躲灾去了”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若还有弟子,问得太急,逼得太紧,鹿雪法师自然是在当夜,就赚他入了地窖,当了灰鼠大仙的腹中食。

  如此日子,连过月余,大疫越来越严重,波及了十来个县城,每天都有数百人死去,

  最先坐不住的,便是狼精,他骑在狈怪的身上,披了一领袈裟,扮作了行脚僧人,去了摩诃寺,找鹿雪法师密谈。

  “法师,这山下大疫越来越严重,你还不讨要解药,去救苦救世吗?”

  “我要依靠大疫,赚取佛名,自然是这场大疫,越严重越好。”

  “每天死的人太多了,有伤天时啊。”狼精都看不下眼了。

  鹿雪法师却笑着说道:“若死去的人不多,等我救苦之时,世人怎知我身怀神通,如古佛临凡?

  若每日没有那数百人,在家人、朋友面前离去,那活下来的人,又怎会记挂我的恩德?”

  狼精听完此话,如坠冰窖,从头凉到脚——鹿雪法师的心肠,让它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精怪,都觉得害怕。

  他叹了口气,又问道,

  “法师,你老家的村子,也在遭遇疫病——你俗世中的妻儿、父母,也饱受大疫之苦,难道,你也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就此死去?”

  狼精想靠着鹿雪法师的家人,止息这一场荒唐的大疫,岂料,鹿雪法师微微笑着,说道,

  “我是个出家人嘛,已经斩断了红尘,六根清净,哪儿来的家人?”

  狼精听完,不再多言,拱了拱手说道:“法师,就此拜别。”

  从此,狼精再也没有见过鹿雪法师——它不敢再见了,不然怕哪天,它也会成为法师的“家人”……

  这场由鹿雪法师掀起来的大疫,足足持续了五十天,上万人死去,

  当鹿雪法师,拿着灰鼠大仙给的解药,登临尘世之时,他在数日之内,便赚取了滔天的佛名。

  “小僧这些天,在寺中每日翻阅古卷,只求得到救世之法,于前几日中,忽得古佛入梦,得到了救世良方。”

  “为了加紧配药,我俗世中的父母妻儿惨死疫中,我也未曾去过问一声,也是可怜啊。”

  鹿雪法师在数万百姓的相扶相持下,对着父母妻儿的尸体哭泣,赚取着这场大疫里,最后的名声。

  “大师救苦救难,舍小家为大家,实乃菩萨临凡。”

  “您就是古佛在世,肉身菩萨。”

  “十九县的百姓,愧对大师,往后由我赵家出资,要为大师,修一座黄原府中最高最大的佛塔。”

  “我也出钱,我也要捐。”

  在老百姓的一声声疾呼之下,鹿雪法师俯望着家人的尸体,

  他既得偿了心愿,赚取了天大的名声,还不用背负杀人的罪名,自然是在欢天喜地之下,发出了一阵“呜呜咽咽”的笑声,

  这便是鹿雪法师的第二炷佛名。

  他一跃成为黄原府中的一代名僧。

  “好狠的心肠,好狠的和尚。”

  无崖禅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鱼和尚的心里,住着的不是一只鬼,是一头魔。”

  周玄说道:“只可怜那满城的百姓,日夜拿着自己微薄的收入,用心的供养着这只魔。”

  无崖禅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得见鹿雪法师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当年古佛犯下的那些枉顾人伦的杀孽了。”

  “嗯……”

  周玄仿佛听见了一桩的大新闻。

  好像古佛在井国民间的口碑,一直都很良好,但现在听闻了无崖禅的话,好像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古佛到底做过什么,也配拿来与鹿雪法师相提并论?

  “古佛若是良善纯净,又怎需化为二十一禅呢?”

  无崖禅并不愿多谈古佛,相反,他很想与周玄聊聊救灾的事情。

  他问周玄:“大先生,同样是灾难,你于祆火之灾中,忙碌奔走,为明江府的百姓筹粮、筹钱,维护治安,生怕有一个无辜的人会死去,

  可当你救下了整个府城,你似乎又不太在意那些名声,老百姓要给你下跪,你也不让——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周玄觉得无崖禅的话,问得很古怪,偏头说道:“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你真的什么都不图吗?”

  “图啊。”

  “图什么?”

  “图家家户户,人人安康。”

  周玄说到此处,无崖禅终究是没有忍住,给周玄深深行礼:“我这一刻,极深的体会到了——为什么古佛的残余意志,会挑选你,来接引我了,

  若论佛名,古佛抵不过大先生。”

  周玄赶忙将无崖禅扶起,说道:“你这就肉麻了,实际上,我就是一个正常的人。”

  “什么叫正常的人?”

  “有人的滋味,人活着,就得有人味。”

  “我听过一句特矫情的话——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为别人撑把伞。”

  “你临过雨吗?”

  “临过,那场雨,很大……很大……那还是一个并不遥远的冬天……街上到处都是铁门板……”

  周玄说到此处,便不往下讲了,又往大鱼的更深处走去。

  “临过雨就总想着为人撑伞……大先生真是妙啊。”

  无崖禅一直就觉得周玄是个妙人,但今日,他才意识到,这位明江府的大先生,还能更妙,

  此妙,既“显”且“密”,又独具慧心、热忱,是佛门的“无上妙”。

  再往大鱼的深处走,周玄、无崖禅,见到了鹿雪法师第三炷佛名。

  这炷佛名,倒没有太多的坎坷,

  在鹿雪法师通过“救苦救灾”,揽下了偌大的名声后,数不清的人间愿力,竟然敲开了他的躯壳,让他领悟了自己的身份,便是无比尊贵的“二十一禅”。

  那一日,

  摩诃寺,佛钟长鸣,

  那一日,

  云鹿山十九条延绵开来的山脉上,数不清的精怪,拜月朝佛,

  而鹿雪法师,却面临着两个选择,

  他瞧见了一尊金色的佛,也瞧见了一团赤色的血。

  他们在等候着鹿雪法师的选择。

  “六欲禅,归我门下,从此,回头是岸。”金佛朝鹿法师招手。

  “六欲,你本是条大鱼儿,就该遨游人世,享遍世间繁华,归我门下,我教予你炼丹之法,让你纵横天下,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神祇。”

  那团血,声音极有煽动性,话语中的内容,也极得鹿雪法师的心意,

  法师想都没想,便朝着那团血走去,

  金佛失声喊道:“六欲禅,不要一错再错了……回头是岸。”

  “我本就没错,何必回头。”

  鹿雪法师抖了抖袍袖,说道:“我若是有错,百姓怎会称我为——救苦救难人间大士呢?”

  “唉,冥顽不灵。”

  金佛苦苦的叹着气,而鹿雪法师,则意无反顾的奔赴了那团血。

  这一团血附身在了鹿雪法师的身上,

  当这团血,在附身成功之后,它很是张狂,

  他借着鹿雪法师的身体,朝着金佛嚣张的笑着,得意洋洋的喊道:“名场利场,皆是戏场,做下了泼天富贵!什么是富贵,我往后炼制的人丹,那便是泼天富贵,

  至于你?老和尚,送你一言——冷药热药,都是良药,却医不尽遍地炎凉,你那些所谓的无上密法、救世经纶,怎敌得过人心如鬼!”

  那团血与鹿雪法师彻底融合之后,鹿雪法师,就成为了鱼菩萨,极其擅长炼人丹的妖僧。

  他第一炉丹,炼了二十年,这一炉丹药,复活了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死后被虔诚的百姓,以肉身当内胎,黄金作封,做成了“肉身佛”,供奉在庙里。

  当他的家人,从金封中挣脱出来的时候,鱼和尚那“生死人,肉白骨,超脱轮回法则”的神通,就不迳而走。

  这便是他的第三炷佛名,

  一个妖僧,登足一跃,成为了井国九府都赫赫扬名的人间大佛。

  往后的事清,对于他而言,便顺风顺水了,

  他先是侵占了白鹿山,然后给天穹的白鹤当狗,日日夜夜的熬炼金丹,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信众,慕名而来摩诃寺,然后又悄无生息的送入白鹿山窟之内,成了一颗颗崭新的丹药。

  同时,他又欺骗苦鬼,说他在苦泪之海中,见到了黄原府的天神——大河之神。

  靠着“找寻天神”,他也成了苦鬼的座上宾,他的势力脉络,渗透到了这座府城的每一个角落。

  摩诃寺,自然也成了黄原府的府寺——这种威名极大,大到陆行舟,有心杀了鱼和尚,也要投鼠忌器。

  三炷佛名的人间大佛,直到今日遇到了周玄,才轰然坠地。

  “鱼和尚这一生,真是恶贯满盈,幸好刚才没有杀得了他,不然太便宜他了。”

  周玄感慨完了之后,又问无崖禅:“禅师,那鱼和尚在佛降开窍之日,见到一尊金佛,和一团血,

  这尊金佛是谁?那团血又是谁?”

  无崖禅叹着气,说道:“金佛,便是古佛的一缕分化出来的正常意志,

  那团血,也是古佛,不过它是古佛一缕被污染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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