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通讯彻底中断,这回是真的无声了。
小玖子却依旧维持着最高规格的五体投地之姿,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粘腻的地面,像一尊石化的薄皮骷髅。
一秒,两秒,五秒,十秒……
他所有的力量都随着这最后的通话而流逝殆尽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不正常的潮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之前更沉寂的灰败。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一把攥紧了那个通讯器。
咔嚓!
精密仪器被他枯瘦的手硬生生捏碎,细小的金属和晶体碎片从他无力松开的指缝间簌簌滑落,无声地混入脚下的污水与淤泥,再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对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哽咽着吐出最后的祝愿:
“小玖子谢公子,祝公子吉祥.金安…..”
祝福的话语消散在恶臭的空气里。
说完,他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灵魂被撕裂焚烧的剧痛再次汹涌反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即将要将他最后一点意识也彻底撕碎。
这一回可没有好心的流浪汉给他止痛了。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真的到了。
他一步一晃,如同一个全身都生锈了的木偶,踩着脚下污浊的流水,向着下水道更深、更黑暗的深处走去。
他要离开这里,用尽这具身体最后的一点力气,尽可能远地离开藏匿羊皮卷的地方。
他要把自己这具无用的皮囊,丢弃在一个无人能够发现的的角落,离公子的重要之物越远越好。
蹒跚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在空旷幽深的管道里回荡,渐行渐远,也越来越微弱。
一步,一步。
小玖子的身影最终被下水道深不见底的黑暗缓缓吞噬。
大抵……会如他所愿吧。
死在一个无人能找到的角落,无声无息地腐烂、消解,最终成为这条下水道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守护着至死方休的忠诚。
很快,下水道又恢复了它的安静。
只剩下污水缓慢流动发出的、仿佛呜咽般的淙淙声响。
以及,不知隐匿在哪个锈蚀管道深处或垃圾堆里的老鼠,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偶尔几声尖锐的“吱吱”尖叫。
它们似乎在窃窃私语,议论着方才那个一会儿匍匐一会儿直立的不速之客,所带走和所留下的……所有不容于光天的秘密。
在城市的另一处,某废弃化工厂的地下水道内。
李晌和常二丙此刻正蜷缩其中,也活像两只受惊的老鼠,几乎与管道中浓稠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们绞尽脑汁盘算了一圈,最终还是觉得,错综复杂像迷宫似的地下水道最安全,最适合藏人了。
真别说,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恶臭,就是比清新的空气,闻着更令人心安呢。
不过,他们并非一味躲藏,也有着“逃出生天”的计划。
李晌与常二丙在地下井道中找了一处合适的位置,将手机猛地掷在潮湿的地面上。
力道控制的很好,手机屏幕被摔出细密的裂纹,但并未完全失灵,表面还透出微弱的亮光,像垂死萤火虫的最后一缕生机。
接着,两人干脆利落,在对方身上割开狰狞的血口子,让血液滴落在手机周围,以及从手机向外延伸的路径上。
短短几分钟,现场便被伪装成了似乎有人遭受了袭击,手机不慎掉落的“案发现场”。
地面上,一串断续飞溅的血迹向前延伸,滴滴答答蜿蜒数米,仿佛有人负伤狂奔,拼命逃向井道更深处的黑暗。
若顺着那血痕一路追踪,再往深处走上一段,还会在污水泥泞之中发现另一部执法仪。
它半掩于昏昧之中,屏幕同样碎裂,冷光微闪,犹如一个沉默的目击证人,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惊惶与未尽的逃亡。
而实际上,在另一方相反的方向,不远不近的位置处。
做完这一切,两人迅速撤离,却并未沿着伪造的血迹深入,而是悄然潜往另一侧的黑暗之中。
距离不远不近,大约四十米。
这是一个精心计算过的距离,既能隐约观察到“第一案发现场”的情况,又足够黑暗和隐蔽,不易被察觉。
他们找到一处凹陷的坑洼,淤积着一层浑浊污水。
两人硬着头皮趴了下去,让冰冷的污水几乎淹没全身,只露出眼睛和口鼻。
李晌和常二丙就安静的趴在污水里,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案发现场”。
作为一名神探,伪造并重返“案发现场”,都是最简单的基本操作。
真正考验人心的,是接下来,寂静中的等待。
时间,在漆黑的地下井道里如同失去了流速的概念。
只有冰冷、只有黑暗、只有无孔不入的恶臭,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
常二丙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失去知觉,思维也开始冻僵、模糊。
他几乎要怀疑,他们会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冻死、溺毙在这片污水里。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要昏睡过去时。
嗒——
一声极其细微,但与水滴截然不同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李晌的手指猛地扣紧常二丙的胳膊,疼痛令后者瞬间清醒,立刻屏息凝神,耳朵都竖立起来。
不是水声,也不是鼠蹿。
是……脚步声!
脚步声渐渐清晰,略显杂乱,常二丙在心里默默数着人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很快,几道手电光束刺破黑暗,在他们精心布置的“案发现场”区域来回扫射着。
突然,一道光束猛地定格,正落在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上。
惊呼声猛地拔高,在地下井道里激起阵阵回音:
“找到了!在这里,奇怪,李队的手机掉落在这儿了…….”
光柱颤抖着,缓缓移向手机周围,暗红色的血迹在手电强光下无所遁形,已然凝固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色斑驳。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震惊和惊惶:
“周围……周围有血迹,李队在这儿遭受袭击了?看——血迹往那边去了!”
数道光柱立刻汇聚,如追光灯一般齐齐射向井道深处,紧紧咬住两串延伸的血迹。
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那个方向快速移动过去,没半分钟,深处就传来了新的发现。
“等一下!这……这水里是什么?……像个记录仪?”
“捞起来看看!小心!”
“是局里的执法仪,屏幕碎了一半,我试试……咦?好像……还能开机?!”
声音里带着一丝惊疑不定。
另一个声音急忙催促道:
“应该是李队和二丙掉这儿的,快播放看看,说不定有录到什么。”
常二丙感到李晌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指猛地收紧,两人心头同时一凛。
那部执法仪里,有他们稍稍剪辑和保存的一段视频,记录了他俩遇袭前的景象,九成都是真的,只是稍稍删减修改了一点点。
等待的几十秒,寂静的令人窒息。
连远处那几人也不说话了,几颗脑袋紧凑在一起,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块半碎的屏幕上。
突然,井道里接连响起几声骇然的惊呼:
“画面只能看见半边啊,而且太晃了,根本看不清,等一下,这角上的好像是……[假面]?!!”
“[假面]?!”
另外几人几乎同时失声惊呼。
下一瞬间,空气突然变安静了,回应声默契的一起变小了。
“快走!快走快走!李队肯定是被[假面]袭击了,这地方不能待了,快他妈先离开这儿。”
“可是,上面不是让咱们来找李队吗?”
“还找个屁!李队和二丙肯定都死在这井道里了啊!”
“……走!赶紧走!快!!!”
嘈杂的话音和慌乱的脚步声迅速扭曲成一团,几人再也顾不得任务,朝着来时的方向夺路而逃——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撞上视频中那张没有五官,苍白诡异的面具。
手电光柱像受惊的野兔般胡乱窜动,在黑暗中仓皇跳跃,迅速远去。
常二丙猛地扭过头,污水从他脸上滑落,声音压低到极点:
“李队,听清楚了,一共是四个人,他们要走了,咱们怎么办?”
李晌的脸隐在黑暗里,神色明暗不定,浸在污水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节发白,他脑中疾速回放着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处语气起伏。
几秒后,他眼中猛地掠过一抹豁出去的狠戾之色,沉声道:
“就来了四个人,不是来逮捕咱俩的,看来,咱俩干的事还没漏!”
常二丙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混合着污水的怪味让他一阵反胃。
他自然是相信李晌在推理方面的能力的,以前就深信不疑,只不过是另外一种信,最近几件案子,则是让他真正的信了。
——李队他真的是有神探之力的!!!
可这一次,完全不同。
若在以往,李晌推理错了,送掉的是那些犯罪分子的命;
而这一次,如果他错了,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李晌察觉到常二丙的犹豫与恐惧。他深吸一口气,污浊腐坏的空气瞬间涌入胸腔,可他的语气却愈发沉定,仿佛要借此驱散二丙的不安,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判断:
“没错,只来了四个人……而且他们刚才,还在叫我‘李队’。
我虽然还不知道特派员、冯矩和马斌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人在哪里。
但从他们的对话听来,大概率……巡捕房还什么都不知道,情况比我们预计的最坏的情况,实际上要好上很多!”
李晌一边说一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装作虚弱的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常二丙咬咬牙也爬了起来,又抹了抹脸上的血污,然后搀住李晌,一起脚步艰难的往外迈步。
每一步都溅起沉重的水花,在寂静的管道里传出老远。
果然,已经逃到相当距离外的脚步声猛地停顿了一下。
其中一人惊呼道:
“等一下!你们听……那个方向……好像有脚步声!”
“等什么,等死吗?那肯定是[假面]?快逃!!!”
原本停顿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而且更加慌乱。
听着远处那停顿之后骤然加速,明显逃得更快的脚步声,李晌无奈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常二丙,常二丙立刻心领神会。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极其虚弱、嘶哑却又足够清晰的呼喊,声音在管道中幽幽地回荡:
“老王……老王……是你们吗?咳咳——,救命,快过来帮忙,我们在这边……快撑不住了……”
原本的计划里,李晌二人确认情况后,是打算装作昏迷,等巡捕房的人来发现的。
但是,来寻找他们的兄弟们真的是太机警了。
他们别无他法,不得不自己走出来了。
远处,狂奔的脚步声再一次猛地刹住。
一片死寂般的停顿。
过了好几秒,老王充满狐疑和不确定的声音响起,像是在问同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们听这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好像……好像是二丙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答道:“好像真是常二丙?”
“那刚才……?”
脚步声开始犹豫地、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往回挪动。
脚步声开始犹豫地,极其缓慢地往回挪。手电光也颤巍巍地朝声音的来处探去,光束左右扫动,谨慎得如同在雷区寻路。
良久,手电筒光终于颤抖着,照到了互相搀扶,踉跄前行的两个“血人”的身影。
“我的天,真是李队,李队没死,还有二丙!!!”
老王的惊呼声炸开,之前的恐惧瞬间被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
几道手电光全部聚焦过来,照亮了李晌和常二丙惨烈无比的模样——浑身湿透,沾满黑红污渍,脸色惨白(一部分是失血,一部分污水泡的),都快站不稳了。
“快!快过去帮忙!”
老王大喊着,率先了过来,另外三人也急忙跟上,手忙脚乱地接过几乎“虚脱”的李晌和常二丙。
“李队!二丙!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老王的声音带着颤音,扶着李晌胳膊的手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冰冷和止不住的颤抖。
“别……别问……先……先出去……”
李晌“虚弱”地摇头,眼睛半闭半睁,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力气。
“对!出去!快出去!”
常二丙也跟着气若游丝地附和,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同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