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栋瞥向冯睦的眼神里,不禁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
但他并未宣之于口,只是将话题悄然转向:
“那么……你对你父亲,内心可还存有怨恨?”
冯睦习惯性地抬手,用指节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整个人显得愈发斯文让人不自觉的亲近。
他真诚道:
“怨恨么……曾经是有的。但久而久之,也就淡了。
像我们这样蝼蚁般的小人物,光是挣扎着活着,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哪还有多余的心力去长久地怨恨谁呢?”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有种勘破世界的淡然,
“况且,近来我也渐渐开始理解他了。理解他被现实磨灭了很多东西,理解他眼中只有‘价值’的衡量。
虽然依旧谈不上亲近,但仔细想想,他终究还是给过我一些东西的。
所以,从心底里,我已经原谅他了。”
侯文栋听着冯睦这番平静得近乎疏离的感慨,自然而然地误解了——他以为冯睦口中那“父亲给予的东西”,无非是赋予他生命,带他来到这世上走一遭的机会。
可他绝不会想到,冯睦真正所指的,是父亲冯矩“馈赠”给他的……那双如今藏在他镜片之后,平平无奇的眼睛。
侯文栋凝视着冯睦的眸子,俗话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口。
透过那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镜片,他望进了一双黑白分明,清亮得惊人的眸子,再深处,他窥见的是一颗漆黑其外光明其中的灵魂啊。
侯文栋沉默了良久,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最终,他吐出沉重的叹息,语气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沙哑道:
“冯睦,你本质上,其实是一个好人。”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劝诫道,
“我知道我接下来这些话,你大概率是听不进去的,但我还是必须忠告你——接下来,务必处处小心,要警惕所有人。
包括李涵虞和钱欢这对母子,他们和议员正在玩的“过家家”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个游戏里充满了谎言与欺骗,不适合你,你可能会被骗的连渣滓都不剩的。”
侯文栋不知道冯睦能不能听进自己的话,他就当最后再报一次“半个救命之恩”吧。
如此,议员之后若是交代做些事情,他也算提前做好了铺垫,冯睦也就不能怪他了。
至少,侯文栋的良心上能过得去了。
是的,作为一名执政府的官员,侯文栋虽然也是黑的,但他竟然还残存着点良心,虽然不多,但确实还有那么一点点。
他盯着冯睦继续道:
“忠诚,固然是难能可贵的品质,但它有时候,也会变成最坚固的镣铐,把你锁死在一条路上,再难回头。
若真到了事不可为、大厦将倾的那一刻,记住,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让自己先活下去。”
冯睦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眯起,形成两道狭长而深邃的缝。
他深深地看了侯文栋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神情刻印下来。
随后,他也报以一声含义复杂的叹息,语气格外郑重:
“侯秘书,谢谢……您其实,也是个好人。”
两声好人,你一声,我一声,大家都有“好”的未来。
侯文栋没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轻轻拍了拍冯睦的肩膀:
“得,不说这些了,走,带我去你家瞅瞅。
看看冯矩在不在家?议员搞不好要让他办点事。”
冯睦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好的,侯秘书。”
这注定会是一段徒劳而返的冤枉路,可惜,冯睦没法劝告侯文栋,只能陪着他走一段了。
一直跑。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火辣辣的痛楚,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只是凭借着残存的本能和意志,机械地、疯狂地交替向前。
夜色如同凝固的墨汁,紧紧裹挟着他小玖子,他早已分不清方向,更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跑了多久。
只觉得是终于跑不动了,大抵是逃出生天了,也大抵是要死了。
原以为这趟下城的夜路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差事,道路本该平坦顺遂,谁曾想,这段夜路竟步步惊心、处处撞“鬼”,最后就成了一条有来无回的不归路。
来时两个人,回去时……一个都回不去了。
两次燃魂,几乎焚尽了他全部的气血与神魂。
此刻的他,就像一盏彻底熬干了油的残灯,火光微弱摇曳,已经没时间也没体力支撑他再度返回上城了。
他抬头看向暗沉的天空,巨大的金属屁股,已经有零零碎碎的曦光亮了起来。
那不是日出,是人工天幕切换昼夜模式的启明星。
看着头顶“家”的方向,小玖子干裂渗血的嘴唇微微翕动,混合着巨大悲怆和微弱慰藉的情绪涌上心头。
“好在,公子的羊皮卷咱家终究拿到手了,也算是幸不辱命吧。”
他猛地停下脚步,扶住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同时警惕地朝身后四周的黑暗张望。
视线所及,只有扭曲摇晃的树影和被风吹起的垃圾碎屑。
万幸没看见[假面]的鬼影,也没看见守夜人的身影。
这次应该是真的甩掉了。
但这短暂的安全并未带来任何轻松,死亡的跫音已响在耳边,他必须利用这最后的时间。
他踉跄着拐进旁边一条逼仄的窄巷,腐臭潮湿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巷子深处,墙根下,一个裹着破烂毡布的流浪汉正蜷缩着沉睡,发出鼾声,浑身散发着食物腐烂和体垢混合的浓烈馊臭。
小玖子的闯入惊动了流浪汉,他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睡眼,浑浊的目光落在闯入者身上。
下一刻,流浪汉的睡意被瞬间全无。
映入他眼帘的,是个形体枯槁得像风干的骷髅,脸上皮肤布满了蛛网般龟裂的血纹,深可见骨。
原本或许体面的衣物早已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板结,紧紧贴在那具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上。
“鬼……鬼啊!”
流浪汉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牙齿打颤,语无伦次地指着小玖子,
“血,你身上都是血……”
小玖子望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笑声:
“你说的没错,咱家身上的血快流干了,所以,你身上的血……能借给咱家点吗?”
“不!别过来!”
流浪汉爆发出求生的本能,尖叫着扭身就想逃跑。
下一秒被小玖子从后追上,牙齿咬到对方脖子上,大口的吮吸着。
“呃——!”
流浪汉的惨叫只发出半声便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咕咚…咕咚…
寂静的巷子里,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
温热的、带着腥味的液体涌入喉咙,勉强压下了焚烧灵魂的干渴和剧痛。
没一会儿,流浪汉浑身的血液都被吸干,尸体软软的摔倒在地上。
小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想把灌进去的东西都呕出来。
他用手背狠狠擦拭着嘴唇,脸上露出极度厌恶和恶心:
“呸!下贱东西!果然和公子说的一模一样……这下城人的血,没有半点鲜活气,全是一股子腐烂发馊的死老鼠味儿!”
小玖子呸呸了几口,喝点血并不能阻止他死亡,只是能稍稍减弱点灵魂撕裂的剧痛,功效相当于服了一板子“布洛芬”。
他佝偻着腰,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向巷子更深处挪去,找到一个锈迹斑斑的下水井盖子。
“就是这里了。”小玖子心道。
拉开井盖子,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扑通!
污浊冰冷的积水瞬间没过了膝盖,刺鼻的恶臭足以让任何一个健康的人当场呕吐昏厥,但小玖子只是极其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所有的感官早已被灵魂深处那无边无际的剧痛所淹没、麻木。
他趟着污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管道深处走去。
艰难地行进了大约几十米,他停了下来。
这里的管道相对干燥一些,一侧的墙壁缝隙间长满了滑腻的苔藓。
他伸出已近乎皮包骨头,指甲崩裂出血的手爪,运起最后仅剩的一点力量,猛地插向墙壁缝隙。
噗簌簌——
松动的碎石和苔藓应声落下。
他的气血早已枯竭,根本无法运转,此刻全凭着一股可怕的意志,用指骨硬生生地、一点点地抠挖着坚硬的墙体。
终于,一个勉强能容纳羊皮卷的浅坑被凿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羊皮卷,将其紧紧塞入坑洞最深处。
随后,仔细地将挖出的碎石和苔藓残渣重新填塞回去,用掌心死死压实,尽他所能地抹去一切人为的痕迹。
他的力气已无法做得更完美了,所幸,这恶臭弥漫的下水道,一般是不会有人来的。
这是他从[假面]身上学到的——地下井道最适合藏东西了。
做完这一切,他略松了口气,然后猛地抬手,用两根手指硬生生抠出了自己的一颗眼珠。
没有惨叫,只有肌肉撕裂的轻微闷响。
他将还带着体温的眼珠,死死塞进了刚刚填埋好的碎石缝隙深处。
他的眼睛里安装着定位器。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饱含腐臭的冰冷空气,另一只手的手指猛地刺入自己腹部的伤口,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来回搅动,很快抠出了一个特殊的通讯器。
通讯器约莫拇指大小,表面覆盖着一层膜。
他的手指因为脱力和寒冷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稳定,缓慢而坚定地输入了一长串复杂无比的加密号码。
当最后一个字符输入完毕。
他按下了确认键。
通讯器屏幕亮起微弱的蓝光,显示连接中。
半晌,电话似乎被接通了。
但是,另一端……一片死寂。
没有人声,没有呼吸,甚至连通讯设备固有的、细微的电流嘶啦声都完全不存在,仿佛连接向了一片绝对的真空。
然而,小玖子知道,那边有人在听,一定在听。
他急忙将通讯器捧在手心,高高举过头顶,像是在进行某种最后的虔诚仪式。
紧接着,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粘腻的污水中。
他俯下身,将滚烫的额头死死抵在肮脏的石头上,用力地磕了下去,嘶哑破碎的声音在管道中回荡:
“公子的东西,小玖子拿到了,但小玖子无能,恐怕无法给公子送回去了。
东西咱藏好了,请派个人替小玖子拿回去,小玖子叩谢。”
他一边磕头一边汇报,声音因身体的痛苦和情绪的激动而断断续续:
“另外……公子不放心的那个人……走在了小玖子前面。
公子勿忧……就算小玖子去了下面……也定会替公子……牢牢看住他……绝不让他……再扰公子清静……”
他零零碎碎地、尽可能清晰地交代着后续,将生命中最后一点价值也挤压出来,奉献给电话那端沉默的存在。
自始至终,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回应,没有疑问,没有指示,只是无声的听着。
小玖子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
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又一次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眷恋与诀别:
“请……请帮咱……转告公子!!
小玖子……祝公子……万福金安……小玖子……这就……去了……”
说罢,小玖子就准备捏碎通讯器。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显然是通过变声器合成出来的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听不出任何情感色彩:
“谁杀的你?”
仅仅四个字。
却像是一剂最强效的强心针,让小玖子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脸上泛起一种极不正常的,回光返照般的潮红 他猛地以头抢地,整个身体几乎完全匍匐在污秽的地面上,用骤然变得高亢的声音激动道:
“杀咱的人是…..守夜人,但设计坑害、将咱逼入死路的……是[假面]和左白!!”
小玖子激动的连呼吸都顺畅了,声音都不结巴了。
电话那头没再多语,只淡淡道: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