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没有拉走两位院友,在颜非卿拔剑斩断他手腕之前果断松开了手。
而冬剑台上的钟声也留下了他。
三次悠远的敲击过后,仙人台长史没有波动的语声传遍了整个冬剑台,曰:“一擂:二百九十七位,龙君洞庭,雪匣藏剑祝高阳,对,榜外第一,箫马剑,高天木鸢关衣。”
剑台四周熙攘的声音一下降下去许多,杨真冰也将目光挪去台上。
这两个姓名或许排在末尾,但比起鹤榜那些久不露面的老怪物,二人正是纵横江湖的年纪,知晓他们名字的人多之又多。
祝高阳从洞庭席上走下来,洞庭那边隐隐传来为大师兄助威的声音,其对面飞落下一道身影,青衣白裤,背剑束发,女子,脸潇洒而有棱角,像一匹原上独驰的骏马,雨鬣霜蹄。
祝高阳的声名由南一路飞入神京时,关木鸢的名号一直流传在北方群山与旷野上。
箫马剑之主的独女,今年是她第一次赴会羽鳞,被仙人台列为榜外七十人中的“第一”,目标显然不仅仅是挤入榜尾。
裴液抿了抿唇:“祝哥第一个啊。”
姜银儿点点头:“因为后三位都没有来。”
台上祝高阳立定,微笑执礼:“关少主,请。”
关衣洒然一抱拳:“久闻祝真传剑术独步江湖,早想领教。无论胜败,今日毕后关某愿请祝真传喝酒。”
祝高阳拔剑抱拳:“何敢辞谢。”
裴液瞧得出男子的眼神很认真,生死临头的时候他都喜欢开几句玩笑,但这时那张英朗的脸很慎重,唇微微抿起。
盖因“雪匣藏剑”前面,还有“龙君洞庭”四个字,羽鳞试的第一场,万众瞩目,剑脉的大师兄承负的不仅是自己。
裴液知道他多半还没恢复过来,八水上那次五腑藩篱,对灵躯也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摧残,固然身体的伤损已然弥合,但元气一定还没复原。
仙人台鹤检投下一枚小令。
同世律掀开一角,冬剑台上灵玄放入。
关衣身形一霎消失在视野中。
裴液拨开鹑首,目光都全然追不上其人的速度,他下意识转过头,祝高阳身边已响起一声金玉响彻的铮鸣!
关衣之剑居高临下地斩落,祝高阳背剑一封,然后身形极快地偏开让过,飘飘纵在了三丈之外。
‘祝哥接不住她的剑。’
裴液想。
关衣之剑没什么玄妙的,至少这一剑没什么玄妙,它带来的是冬日驰马中旷野的北风,一招一式没什么矫揉,得等连绵起来才萧烈开阔,冷入骨髓。
但就是这直来直往的一剑,男子接不住。
裴液自己都能看出来,那么男子一定更轻易读透这一剑,他在剑道的深厚造诣绝非虚言。
但在力量和速度上,他俱都难撄其锋。
也许正因这门剑过于直来直往了。
男子的虚弱在这时具象化了,面对裴液时、面对青风使时,其实还不大凸显,他最显眼的特质依然是“强大”,但当面对同层级的对手,“四分之一”的限制就令他像个病弱之人。
他确实也还带着些隐伤。
没有有效的阻挡,剑台就是一片旷野,关衣展开了自己的剑风。
整座冬剑台的灵玄随其剑而舞,几乎将人们重新带入了凛冬,祝高阳在其中心退步、架剑,每一击都带来一次摇晃,许多人都瞧出他的难以支撑。
“祝真传,怎么灵玄不济?”关衣抬眸,“身体有恙吗?要认败吗?”
祝高阳脸色微白,看着她抿唇一笑:“关少主,不要松懈。”
关衣没有松懈。
剑风之中,这位女子几乎飞了起来,乍隐乍现,宛如风神,每一剑都携来千钧之力。
玄门战斗的基础总是对灵玄的争夺,但在这一项上祝高阳已完全失败,如果冬剑台此时是一片海,那么祝高阳就是孤舟,关衣就是海神。
祝高阳支撑得十分艰难,这时每接一剑他都已开始踉跄,臂膊震动,身形摇晃,确如浪中飘舟。
裴液心脏提着,他有时都瞧出关衣剑中隙漏——她也不在乎展露——但男子已确实没有余力去捉。
这种实力上的硬差距无可逾越,正如当时在奉怀时邢栀就说,实力四存其一,对正在上升期的男子很可能是难以翻身的重创。
裴液抿紧了唇,看着场上艰难踉跄的身影有些难过,即便早已知晓了这个事实,他对男子最深的印象依然是骄傲、坚韧和无所不能。
但下一刻他眉毛微微一松,两眼怔住——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种旋律。
也许是受益于近日的琴乐,他对韵律、尤其剑中的韵律敏锐了很多。
在很多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裴液已隐隐听到了缓慢地、渐入的节奏。
从剑声中传出来。
未必总是上位者掌控下位。
有时候,自以为掌控了对方的人,往往因沉醉于这种掌控,而在实际上受到对方的引导。
祝高阳就是如此。
发簪早被震脱,他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
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超卓的对剑道的理解,他每一次接剑,都接在自己想要的地方;每一合过后,关衣都不自觉地斩在他准备给她的地方——因为那里如此合适。
她沉醉于这种逼近胜利的、强大的力量感,沉醉于对他的压制,如果她要离开,祝高阳就会迸发出剑势,令她颇感不安地重新回到这种节奏。
剑台上吹拂的依然是北国旷野的冬风。
强大、凛冽……但其中渐渐奏响的却是楚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等关衣霍然意识到失去掌控的时候,她自己也已陷在了这旋律里。
两柄剑之间的交击已全然在这种节奏之中。
她只能扮演自己在其中的角色,一刻不松地追逐着身前的白衣,追求着下一剑的胜利。
但她每一次竭尽全力地追逐,都只令男子踉跄的身形变得更加缥缈。
美丽的歌声似乎隐隐响起来了,北国的风渐渐消去,两剑交击如琴,令裴液如痴如醉。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关衣一剑斩落,祝高阳就势松开了手中之剑,如投佩之君子,那剑身在空中飘转得像枚明月,同时关衣一下失去了对手中之剑的感知。
剑身叮啷落地的清音中,祝高阳一手按着她的腕子,一手取下了她手中之剑。
两人一立一俯,安静地停在场上。
正因放弃了对灵玄的争夺,所以男子是仅凭剑道上的造诣,击败了这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
冬剑台周围齐声欢呼,洞庭那边尤其热闹,裴液这时候笑着松了口气,而且颇觉手痒,又去拉身旁二人:“走,咱们也去打。”
颜非卿不为所动,杨真冰沉默一会儿:“你上台打的时候带着猫吗?”
裴液想了想:“不带。”
杨真冰转头按住了颜非卿再次拔剑的右手,冰冷道:“走,去打吧。”
鹤榜台上确实没太多好看的,大多人裴液都不认得,而今日前面那些名字也不会登台。明姑娘就是因为今日没有比试,才留在了院中,裴液今日想来瞧瞧,便一个人来此。
在裴液的牵拉之下,三人下了冬剑台,下面小擂上已有人在比斗,但显然与鳞试无关,是相熟的人在上面热手。
围观者有的仔细观察,有的含笑不语,有的鼓噪起哄。裴液瞧着这些熙熙攘攘、行装各异的江湖人,听着他们讨论的事情,不时立在某一小擂下看着上面的比斗。
除非在羽鳞试之神京,不然再也难以见到如此多的天南地北的江湖门派。
第一天的气氛总是蓬勃的,因为所有人都还在跃跃欲试,许多人都是前来初试这座江湖的水温,对自己习练十余年的艺业充满了自信。
“真冰,你这次打算登上第几?”裴液道,“我瞧册上给你排了十三,你还留着什么到时再用的杀招吗?”
杨真冰望着台上的弈剑:“前十吧。留了两招。”
“什么?”
“不能说。用来针对对手的。”
“我肯定不往外说。”裴液道,“颜非卿也肯定不说——是吧?”
颜非卿百无聊赖地吃着枣,点了点头。
杨真冰面无表情:“不行。一招是用来对付你的,另一招是对付他的。”
“……”裴液叹口气,“咱们小院真是互相记挂。”
杨真冰道:“听说你在幻楼胜过了群非秋寺他们,很厉害。”
“是吧。我觉得你现在弈剑不一定打得过我。”裴液分享了一番关于剑梯世界的感悟,忽然好奇,“你们两个剑梯到哪一阶了?”
杨真冰道:“第二阶。”
“你呢?”裴液顶了顶身旁的颜非卿。
大概什么事情都是一个适应,颜非卿现在对他的小接触没什么反应了,道:“四阶。”
“……四阶,那不是心剑阶吗?”
“嗯。”
裴液瞧着他:“……你不到鹤榜去扬名立万,窝在我们凫榜当个小小的第十?”
颜非卿枣子顿了一下,淡淡瞥了他一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打算拿多少名?”
“顺遂自然。”
裴液倚在擂下:“是不是师门是有所要求的?尤其前十、前五,多一名少一名,于三十三剑门都很重要。”
杨真冰点点头:“于清微来说,他列位第九,已经足够了;但于白鹿宫而言,进入前十才刚刚开始。”
“你也别太有压力,今年应当主要看刀鬼前辈吧,她在鹤榜列第四呢。”
杨真冰想了想:“前三每一个都太难撼动——你呢?你没要求吗?我记得你是东宫的人。”
“……羽鳞试,我其实倒没很想争胜。前几天也打过一轮了。”裴液瞧着上面,两个人终于分出了胜负,“我主要想打武举。”
昨日兵部借仙人台对江湖的联络,向有武举资格之人发了一封公文。
神京武举将比羽鳞试落后三天开始,刚好占用鳞试腾出来的空擂,进行前期的筛选。
而受三月燕王婚宴上的邀请,大批江湖人有从军之志,兵部因此新增一条,神京武举会依托于羽鳞试,所有取得羽鳞试名位之人,可以直接进入武举对应阶段。
由此免去了可能发生的时间冲突。
羽鳞试于裴液确实是一种向往的具现,他走在这里如同走在闲适的乐园,每当想起正事时,他考虑的其实是羽鳞之后的那场武举之决。
但对杨真冰来说显然不是这样。裴液发现他其实并非全然喜欢独处,他只是练剑时刻苦且喜静。
抛开一切来看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这时候裴液能瞧出他的慎重和严阵以待,会比以往更主动地跟裴液搭话。
日复一日的对剑技的磨练,最终总是得落在某一场剑斗上。
颜非卿倒真如超世之人,永远是那副欠揍的样子,这时候书读完了,好像就只有闲着。看着裴液宽慰杨真冰,他也淡淡插了一句“反正你前十谁也打不过,没必要紧张”。
直到将近午时。
鳞试开放,朱雀门前的人群也越发多了。
十六擂都迎来了自己的第一场对决——基本都是轮空。
盖因对手基本正是凫榜前十六位,这样的轮空可能要持续四五轮才会迎来真正的比斗。
但人群的谈笑丝毫不减,擂旁仙人台的羽检和文书也会依然照例计时。
东区丙字擂下。
高高的擂台像一堵坚实的墙,人们散落在擂台之下,内圈是或坐或立的千余名江湖人,外圈则是许多看热闹的神京居民。
名姓已挂上去了,曰“螭剑儿裴液,对,知虎门赵剑飞。”
距离开擂还有一刻,下面一个抿唇凝眉的少年正盘坐于地,剑横于膝,认真地绑着腕带。
任谁也看得出他身体绷紧,几个人围拢在他身边,有位背剑的老者,有个年龄相仿的少女,还有几个同门或师长。
“没事剑飞,这种场次都不会来的。”老者有些紧张,低声道,“剑飞,你还是要记着我跟你交代的,后面几场也一样,输要输得漂亮,尽量保留实力,直到能赢时再赢……”
少年两眉一竖:“师父你不要再说了,不敢求胜,还练什么剑。今日这个裴液不来便罢,若是来了——”
“诶,对了银儿,果然是在这个擂!”
少年含笑的声音响起,几人纷纷回头,见一个肩猫提剑的少年,旁边立着个鹤姿仙容的少女。
两人正一齐仰着头,看着擂上写明了对阵的大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