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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羽鳞(九)

“主要来说,《姑射》之效用有二。”迎着装液好奇的目光时,明绮天说过,“一是化玄为真,令一切能接触到的玄气化为真气,而真气即可为剑所用;二是炼就天心,目中唯剑,凡尘诸事无碍。其余你说的飞空、冰雪等等特  质,俱是此二种延伸与辅助而已。”

  “明姑娘生有明镜冰鉴之心,本来不也是凡尘诸事无碍吗”

  “那是心不为情扰,其实亦是凡心,和全然无情冷照,是不一样的。”明绮天道,“例如,若你存心害我,以鹑首藏心,也许有机会得手;但面对姑射,就全无可能。”

  如今之《姑射心经》尚未抵达真正的天心之境,但泠然观世之气质已经开始显露,昨夜和红珠说“能一招胜我就不必两招”,明绮天显然尊重这位对手的求战之心。

  一座云境降临了。

  清白的、缥缈的云,两个百丈,几乎占据了整个剑台,从上空俯瞰时,像是一轮巨大的白月坠落在神京城中。

  和红珠淹没于云中。

  明绮天自入玄门以来无人可敌,缘由不只是标志性的、云一般的姑射真气,一个只有身处其中之人才能真切体会的绝望是灵玄的争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玄门之间比斗的基础,正是对于同一片范围内灵玄的争夺与使用,但你立在她对面的那一刻,一切所能触及的灵玄就已全数消失,化为为其所用之云气。

  而她是云中唯一的主人。

  冰雪身正是为此准备,凡躯、灵躯,俱不能掌控、流转这样庞大的真气,唯有冰雪身可以无隙无碍。

  和红珠无幸免之理。

  只一个照面,她进出的血还没落下,身上一切的灵玄就被尽数夺走,且不是受某种更大力量的牵引,而是一瞬间它们全都变得极为陌生,成了另一种完全异质的力量。

  和红珠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过灵玄远离自己的感觉了。

  仿佛一霎回到十九岁以前,只有体内充沛的真气。

  明绮天的目光照彻了她,姑射双目之下,和红珠无所遁形之感。

  真的是一招,她没有留手。

  一息还没过去,和红珠仰头看着半空的女子,身躯心神俱已有全然受制之感。

  明绮天垂望着她,琉璃敕令般一指,浩荡的云气一贯穿了和红珠的身躯,宛如惊龙。

  白云淹没了她,和红珠在云气之中宛如孤舟,空中的血与衣摆碎片一同构成了鲜红的点缀。

  剑台之外一片惊呼,有的是惊异的赞叹,有的是惊愕的失声,谁也没料到和红珠只在一合便即落败,但事实就摆在面前。

  立于半空的女子真如神人,她将剑一卸一指,自然如云飘水转,和红珠的刀就淹没于云气之中,没有任何成型的剑术,但偏具那样独一的美感。

  现在人们知晓她在天下问剑中获得了什么。

  但冬剑台一要寂静。

  或者没有寂静,只是时间在这里出现了断裂。

  一道进发的,鲜烈的血口绽放在明绮天的脖颈上,姑射神人如一只折颈的飞鹤。残破的红衣腾于其身侧,发扬眸瞪,刀与剑撞击、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尖响。

  如一只从地狱腾飞起来的恶鬼。

  浩荡的云气这一刻才整齐地断裂,二百丈拉出一道笔直的青气,横亘于云气之间,极细极直又极说。

  和红珠理应有许多法子应对姑射的云境,她会很多刀术,会很多人们想也想不到的操纵玄气的精妙法门,会《玄经》,也很擅长以刀弈剑。

  但所有的一切的手段,最多只令她输得不那样狼狈,而不能令她取胜。

  有机会胜过这道白衣的刀只有一道,和红珠从三年前就确定了。

  不需要玄气,八生的真气,灵躯的筋骨全部凝于一刀,再将这一刀压缩进极短、极短、细如发丝的时间里,由此得到白鹿宫那门至高的刀术。

  一碗水浇于平地,不过一片湿迹,但浇于蚁穴,就是一场洪水。

  通过不断的挤压,你可以从凡人的八生真气中得到触及仙神的高度。

  和红珠幼年时看到这门刀术,对这段臆想嗤之以鼻,上代刀鬼齐无名那时候立在她身旁,他已经步入天楼,严肃地说不可轻视祖师们留下的古刀。

  和红珠挑眉说那你学会了齐无名说没有。

  和红珠就把它扔到了一边。

  她自小就不断遇到难关和强敌,最终它们全都倒在她的身后,直到她撞上这年轻的白衣。

  三年前的明绮天脸上还带着一半少女清稚之气,这个年纪和红珠正在争夺榜的第二,但这位少女立在羽试的台上,成为了她的天堑。

  和红珠三个月没有摸刀,日思夜想,最后将这门刀术翻了出来。

  你当然得练就不可能之刀,才能胜过不可能之敌。

  和红珠为之燃尽了自己的三年。

  上一代的无名没有参破过的刀,齐无名的上一代也没有参破过的刀,她参破了。

  斩仙之刀,青崖坠鹿。

她掌控得很吃力,但也许姑射也不是完全的神仙吗  在交错的一瞬间,和红珠眸子看向这张完美无瑕的脸,新鲜陌生的血已从她颈下喷涌出来。但那双明眸在时间的缝隙里望向了她。

  或者说,至少她比自己的刀更接近神仙之境。

  琉璃架住此刀,血气清鲜得像鱼,明绮天没因这一刀有任何情绪的变化,依然是一卸一转,和红珠感觉自己的刀失去了掌控。

  真气抽空的身体没有支撑,她踉跄跪坐在地。

  明绮天的剑指在了她的咽喉上。

  “承让。”她收剑行礼,万方云气飘散,只剩一座空旷安静的剑台。

  和红珠拄刀站起来,还礼离台。

  第一的精彩与短暂远超人们的预料,无数人记住了盛大神美的云气与那道令人目眩神驰的青芒,但少有人知晓那都是什么。

  两位女子之间的比斗太短太烈,以至后面好几场人们的神思都没重新聚拢。

  长孙车输给鹤渺,但和聂伤衡打了个不分上下,考虑到赤骥身负伤势,最终的排名可能还是居于其上。

  赵无蛾胜了齐谒,但同样输给了鹤渺,倒是鹤渺的连胜被齐谒中断了。

  但那齐谒输给了和红珠,从此鹤四以下全部失去了向上挑战的资格。

  裴液发了枚小玉剑去问明绮天的伤势,小胖剑虽然看起来呆笨,但飞起来还是功能正常,片时小剑回来,纸笺上是两个字“无碍”。

  姜银儿在旁边好奇看着,长孙则在安慰身旁一场没胜的兄长。

  长孙车看起来也不是很为战绩忧恼,但一定很享受少女的开导。

  明绮天再次登场时就是下午了,引起了羽鳞试以来的第二次人潮,她立在台上,上午的血没在冰雪身上留下痕迹,对面是李神意。

  “剑主,请。”李神意拔剑,微笑,“我不是剑主对手,有个不情之请,想一见《剑韬》神威,不知可否。”

  明绮天抬眸:“我不用《剑韬》,也能胜你。”

  李神意颔首:“如此么,是我学艺不精。”

  这话听起来冷漠,许多听见的人先怔然,再倒抽一口凉气,惮于这位少剑君的生人难近。

  但裴液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李神意不是真心修剑之人,他的剑超不出明绮天的剑,那么他就无以从失败中见到《剑韬》。

  这不稀奇,因为装液向女子索求的时候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

  明绮天拔出琉璃,示意:“请。”

  若说李神意的剑在鹤渺面前尚有表现的余地,是几经周折才被击败,在明绮天面前就全然失去了光彩。

  剑是比力更强大的武器,但在这位女子面前不是。

  三招,明绮天击坠了李神意的剑。

  李神意叹息一声,左手按腕,阖上了张开的眸子。

  “明姑娘三年前是怎么败给李神意的呢。”昨夜一边刻着玉材,裴液一边问道,“那个《大身无相法》那样强吗”

  “嗯。从灵玄上来说,李神意的‘椿身’是《姑射心经》的克制。”明绮天道,“尤其是限定在二百丈的冬剑台上时。”

  “因为谒阙立在中心时,能够触及的灵玄就是前后各一百丈。”裴液道。

“不错,如此台上两人就必须互相争抢每一丝灵玄。在面对其他人时,《姑射》十分有效,如果我想,整座剑台就会为我所学,但面对《身无相》就恰恰相反。”明绮天低头刻着玉剑,“我能将自己掌控的灵玄化为真气,但灵  玄会先一步固化为他的‘椿身‘。”

  “那......明姑娘没有真气可用”

  “只有很少一部分。”

  “明姑娘上次是因为这个输吗这次有对付的法子了吗”

  “没有特别的法子,挺过去吧。”

  “嗯”

  ‘‘椿身‘会在冬剑台上扎根,其中灵玄结构十分稳固,一开始你在树的阴影下,后来你在树的笼罩中,你可以和对手争夺灵玄,但无法和他争夺他的身体。”明绮天道,“在灵玄的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那,那用剑“

  明绮天点点头:“剑是永远可以选择的手段。但即便可以无数次胜过他,给他造成许多看起来致命的创伤,不过是大树流淌的一些汁液。没有充沛的灵玄,难以驱动真正有效的杀伤。”

  裴液怔:“那岂不是死结......心神境,用心剑呢”

  “三年前我用了,是《蝶》。不过李神意的心神境正是他得以塑成大椿的基础。”明绮天道,“它十分稳固、宽大,他令自己沉眠于大椿中,蝶我真幻,于其不过漫长岁月里的一憩。那也没有法子,所以我输掉了那一场。”

  “那......明姑娘明日要怎么赢”

  “还是和他争夺灵玄好了。

  “不是抢不过”

  “嗯。但我可以斩枝破叶,那些都会化作我的姑射真气,如此慢慢积累......只要在他击败我之前,取得十分之一左右就够了。只要有十分之一,我就可以胜过他。”

  “因为我后来也学了些玄经。”她道。

  椿身早已在冬剑台上扎根,在人们注意到灵玄流动之前,那袭白衣就已飘然向后,下一刻某种隐秘无形的流动诞生于整座台上。

  人们无一见到它,但可以从李神意飘飞的长发衣摆,明绮天身周不断形变的云气意识到那种庞然的存在,远比当日鹤渺带来的血丝之形来得恐怖。

  许多台边的人都忍不住缩脚后退,仿佛怕被某种无形的恶兽吞噬。

  明绮天上一场那尽铺二百丈的云气此时被压缩为小小五六丈,就已足够令人惊心。

  在这一场里明绮天显出极致的被动,身周的云气不断被挤压撕扯,慢慢蚕食,剑照顾不到的地方就吃下难以避免的一击。

  李神意只立在原地眼,在自己的身体中调度着对这只锋利白鹤的围剿。

  但女子手中的剑确实太令人束手无策了,李神意记得三年前她还远没有这样强大,如今只靠一柄剑她能给自己撑起一片空间,而且犹有余裕地裁断他偶尔冒进的枝叶。

  明绮天确实三年来,极少体会到这样的压力,如果除去去年仙君与镜龙,那么应说是独一份的体验。

  寄身于大椿之中,成为它生长的养料,从此同生共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明绮天能感到自己正在被层层包裹,外界的空气已完全透不进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琉璃,还不到十分之一,她思考了一下,是再蓄积片刻,还是直接出手。两种都是冒险。

  然后她选择了后一种,这时候听到些台外的吵闹,偏头往那边望去一眼。

  正瞧见少年立在席上,高高举着手中的“拍手奴”,下面人很多,他领着他们大声笑呼:“明剑主必胜!”

  明绮天勾了勾嘴角,收回目光,将琉璃轻轻一抖。

  云气从她剑上开始生长,它足有五六丈,但在大椿面前宛如一颗刚刚发芽的种子。

  不过只片刻,这颗芽种就飞快地沿着大椿地枝干蔓延起来了。

  顺着这些雪白的云蔓,人们才渐渐看出这庞然的、纠缠的、令人心惊的巨大生灵,一束束一股股的灵玄纠结成望之眼晕的样子,而且仿佛在轻轻呼吸,挤满了整个冬剑台的,都是它的根系。

  再往上溯,则是冲天而起的树干。

  而如今这一幕形如飘散的梦境。

  一切云蔓触及的地方,那种呼吸般的律动全部停止了,仿佛成了玉雕,然后玉雕又轻化、飘散如雪......几个呼吸之间,一阵风抚过,整株大树就化为了漫天的飘雪。

  很久都没有人发出声音,直到很零星的人辨认出来,呢喃出这部久不相见的玄经:

  “《云阅主游天七卷》…….……”

  无论如何,它在崆峒山腹中的现身无人得见,这是第一次以如此震撼的方式显于人前。

玄经部天下第五,《云阙主游天七卷》齐物解形  以李家本代家主造诣最深的方式,这位少剑君胜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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