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
裴液从外围的人群中一步步挤进来时,已经是来得比较晚的一批了。
真是人潮如海,几块擂台就像其中的岛屿。
他来到最主要的冬剑台周围,遮眼望着修剑院的位置,纵然眼力非凡,也是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朱雀门三年一度的盛会,而且每一次都更加席卷江湖,时至今年,粗估已有近七成的江湖门派赴京,乃至大唐之外,南方列国的高手也纷纷来京,甚至能看到一些荒人的身影。
即便不是全数参与,至少也做个观者。
可谓是天下江湖,共襄之盛举。
时在卯末,裴液刚刚抵达门前时,正见仙人台的无数信鸽飞临上空,三十三剑门数十位长辈的语声刚刚落下,显然是开场刚过,千万张面孔上都是跃跃欲试之神态,还有无数民众期待的喧嚷。
这时候旁边几个小擂已经有人上场了,裴液瞧了瞧,是几个意气飞扬的年轻人,俱不认得。
他穿过来来往往的身影,来到修剑院席旁,其实这里也没太多人了,宁树红、王守巳等人都去了自家门派,但裴液有些惊讶地看去,平日不在的人今日倒在。
姜银儿还端坐在这里,早就瞧见世兄挥手招呼,她旁边是左丘龙华和杨真冰,而杨真冰旁边是张稀少露面的面容,干净俊美,额头点红,表情寡淡——颜非卿。
“你怎么不捧着书了?”裴液笑。
“看完了。”颜非卿道。
许久不见,瞧见两位院友还是有些亲切,颜非卿依然一身道袍,佩剑,手中无书,但衣襟上兜着一摞红枣。
裴液在姜银儿和杨真冰之间坐下,将手里提的一包鲜嫩的小点心含笑递给少女。
“修文馆街外新开的铺子,尝尝。”
“多谢世兄。”姜银儿眼睛微亮地接过,又有些不好意思,认真道,“世兄,我是出家人,不耽于口腹之欲的。”
说着打开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裴液笑:“这叫‘长者赐,不可辞’,吃罢。”
姜银儿拈一块分给左丘,又挑了一块喂给了少年:“世兄算什么‘长者’。”
裴液张口吞下,他当然知晓少女的“不耽于口腹之欲”是怎么回事,来神京后也认真践行在门中吃山笋、喝白粥般的修行原则,但裴液第一次给她买过小点心后就发现她喜甜,所以每次见面都故意打断一次她的修行。
姜银儿一开始是很为难地接受世兄的好意,但这时已习惯且期待了。
只是场面话还是要说两句,就当给听不见的师尊一个交代。
“世兄来得这样晚,刚好错过几位大前辈的开场了。”姜银儿道,“刚刚云琅的问所去前辈,洞庭的术脉脉主修前辈,白鹿宫大宫主……三十多位,好多都是耳闻了十几年的名字,没想到今日竟然见到。”
少女讲的这些名字他俱都没有耳闻过,但这时他确实辨得些氛围,抬目向四周望去,高处落座俱是一位位渊渟岳峙的身影。
与剑会和剑宴不同,羽鳞试不是年轻修者们的事。
纵然确实是年轻修者居多,但在这里他们代表的不只是自己本人,而是身后的整个师门。
他们是在师长的目光之下出剑,也同时接受其他那些重量惊人的目光。
羽鳞试是一个足以看出门派实力的地方,也是江湖在仙人台调节下一次尽量温和的洗牌。
裴液虽然没有听见,但大概也猜得到是些什么言语,他目光掠过那些名门大派中心簇拥的身影,或苍老,或威严,或沉默……难免本能地感到一种摇晃的错觉。
有时候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强大了,但这时他又感觉自己像一根芦苇。
他望向那些声名赫赫的大派,见到其中自己认识的朋友或者眼熟的面容,俱都端坐在后方,就是这一幕忽然给了裴液一种恍惚。
他好像是认得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认得了,那些人全都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但实际上只是一些虚名。
年轻人们都只是各自门派的弟子,他们离权力还很遥远,操纵风云的人更在风云之上,裴液甚至认不出他们的面目。
这里是广阔江湖的一个缩影,每一道身影,都是真正的掌权者,足以投下遮覆江湖的庞然阴影,裴液望着这些人,他假设自己与他们为敌,然后意识到自己唯一的安全感,是来自背后的李缄。
姜银儿自不知道身旁世兄的心里在想什么,见少年有一会儿不说话,她好奇道:“世兄这两天在什么地方,前日我还想和世兄印证一下近二十天的所得,结果杨同修说你没在。”
“幻楼宴那天我瞧世兄没随明剑主回去啊。”她道。
“……啊,前日我在修文馆待了一天,昨日和明姑娘整理一番近日的剑术修习。”裴液笑笑,“不好意思银儿,咱们上回好像约了羽鳞试前再演一次?”
“没,只是简单提过一句,世兄一直很忙,我知晓的。”姜银儿吃着点心摆手。
“你今日不上场吧。”裴液想了想,“晚上咱们回剑院可以弈剑。”
“我现在肯定打不过世兄啦。世兄变得好厉害。”姜银儿笑,“我今日下午在南擂甲字有一场,打完后面还要再打两场。世兄是不是没仔细读册子。”
“哦对。”裴液一拍额头,他这两日有些昏昏,“虽然是鹤榜先比,但凫榜也要打。”
虽有些违背直觉,但确实是羽试在先,鳞试在后,或者说,其实两者是同时开始,只不过凫榜人数更多,所以前期过程更长。
四月初七,羽鳞开始的第一天,有意争夺鹤榜名位的宗师们就会在冬剑台上一决高下,这个过程持续三天,而与此同时,鳞试的前半段将会在周边的大小擂台上进行,开始人数的筛选。
“你说仙人台给发的小册子吗?我都还没翻开。”裴液笑,“那个是怎么排的?”
“我在新榜上列位五十三,要先和榜外的一位侠士打一场,然后看胜负,仙人台会再给我分配对手。”姜银儿擦了擦手,从小包袱里取出小册子,“总之这几天我打个十几场,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和世兄打一场。”
裴液望向广大的冬剑台,今日天朗气清,不似那日风雪了,即便遥隔甚远,也能望得清楚。
场上空空荡荡,东边仙人台的十余位羽检和长史似乎仍在整理准备。
裴液转头:“那我今日是不是也有?”
姜银儿道:“当然有啊,按排期的话,世兄应当比我要早些。”
裴液也掏出自己的小册子:“我不会是在上午吧,我瞧瞧——昨日我问仙人台羽检了,他们怎么说我不用急?”
“世兄真是忙得一点时间没有。”姜银儿低头翻开册子,“我给世兄讲一讲羽鳞试的规则好了。”
裴液笑着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所以我第一时间来找最靠谱的银儿。”
姜银儿微笑,她认真起来确实像个板正的先生:“首先世兄要知晓,羽鳞试后修者所得的名次,不是直接由战绩得到的,而依然是由仙人台评定的。盖因人数实在众多,胜负关系容易混乱,因此羽鳞试后,仙人台会在考量所有对阵场次之后,出一份新榜,以之为今年之夏榜。”
裴液点头。
“今年羽试共二百三十三人,其中在榜者一百六十三人,不在榜者七十人。因取在榜者后七十人,与榜外七十人一一比试,先以‘中间折,首尾对’分配对阵,待胜负出后,再按结果重新分配排名。如此三轮之后,重新定下在榜之七十人。
“而后再进行第二轮,此新七十人会与剩下九十三人混合起来,分配对阵。由此重新确立鹤榜排名。”姜银儿道,“其中还有一些细处的规则,譬如若胜你之人最后确认的排名高你二十名及以上,那么你可以在这名次差距内挑选一人再比一场。”
“是极。若祝哥首轮就碰上明姑娘,那也忒倒霉——不对,祝哥能不能进这新七十人里还未可知。”
姜银儿好奇:“祝真传刚刚从这里过时还问世兄了,我说世兄既不在修剑院,也没跟明姑娘一起,他说你肯定是跟太子殿下一起。原来是真的。
“世兄,你在修文馆里跟太子殿下待一天做什么?读书吗?”少女想了想,“只剩两天,还是练剑好些吧。”
裴液沉默地看着这张干净的脸,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为兄长的责任,并且感觉自己和她之间差的那短短一岁多在此时化作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端叫做大人,一端叫做少女。
于是他点点头,淡声:“差不多吧。”
“差不多?”姜银儿眨着眼。
“嗯。”
“接着讲你这个。”裴液伸手一指她小册子。
“哦。”姜银儿乖乖低下头,认真道,“鳞试……鳞试基本的规则也与羽试相似,只不过鳞试的人远远多出羽试,凫榜九百人,今年与会者有约六百人,榜外则已照例选出了九百人。
“因此鳞试从一开始就混合起来,再分到大小擂台上比试。”姜银儿牵了牵少年袖子,令他站起转身,往朱雀门前巨大的广场望去,指道,“世兄瞧,共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擂区,每一擂区又有甲乙丙丁四个小擂,共十六擂。胜则升擂,败则降擂,仙人台会根据胜负关系不停重新分配,一轮轮打下去,直到把确实弱的筛下去,确实强的露出来。
“之后,新得之凫榜九百人,再进行定位之比。”姜银儿道,“因为分擂可以区分出谁能入榜、谁应出榜,但显然瞧不出前一百名、乃至前三百名之间的高低。”
“哦,是这样。定位之比也是九百人混着打吗?”
姜银儿摇摇头:“凫榜定位之比,是分级来的,就像爬梯子一样。
“首先是后三百名与中三百名,两组相混,重新比过 “然后所得新的中三百名,与前面二百名——也就是第一百到第三百——相比斗。
“再然后是新二百名,与他们前面五十名——也就是凫榜五十到一百这个范围——混合比试。”
“你就在这个范围。”
“是的。”姜银儿点点头,“再然后就是五十加二十,二十加十……最终得到十二人,再与等在终点的前二十相加,是为三十二人鳞试之决。”
裴液缓缓点头:“这比羽试要复杂得多了。”
“是啊,因为一切能参加羽试之人,都是江湖上名实俱足之人,或掌门、或堂主、或成名宗师,一场两场,谁高谁低也就看出来了;
“鳞试则洋洋千人,非得大浪淘沙,先把真金淘出来,才能在真金之间分出高下。”
“那我的第一场擂赛是什么时候?”
“鳞试十六擂,第一场都将在午时开,按世兄排位,应当是第一场——世兄没带册子,那一会儿去问问仙人台的人好了。”姜银儿笑,“不过世兄其实可以不用去打。”
“嗯?”
“因为正如所说,比试后的名次,依然是由仙人台评定的,擂试只是给仙人台的评定提供论据而已。”姜银儿笑,“世兄就算完全不去打,留空到最后结束,仙人台也不会动世兄的名次的。”
“……”裴液全没想到是这样,笑道,“那怎么行,好容易等一回羽鳞试,结果就只打最后几轮吗?岂不是傻子所为。”
“杨同修和颜师兄就不打算去打的。”姜银儿道,“鹤真传、群非公子她们也不去打。”
“……”裴液看向杨真冰。
杨真冰仰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在这里瞧一瞧鹤榜吧。”他道。
裴液又望向颜非卿。
颜非卿眸眼不抬,淡声:“分擂也要去打,平时是没赢过吗。”
裴液一手抓住他们一个胳膊,不顾颜非卿紧紧皱起的眉头,正声道:“少废话,咱们唐三剑进退与共,我去,你们两个也得去!”
颜非卿死死盯着他沾了点心的手,右手缓缓摸向腰间之剑。
杨真冰冷冰冰道:“平日十天半月的也不见人,一见面就套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