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东西的时候,李无相已经提着赵奇从悬崖底下借着草木的掩护攀上来了,只露出一个脑袋,与之前跟薛宝瓶在河沟里对视的情况很像。
这里离那泥塑就只有两三步,可以看到石墩旁边散落着没烧完的纸钱碎屑、没被山风吹干净的纸灰、插在地上的香根、皱皱巴巴的水果,好像已有不少人来这里祭祀过。
在旁边还有两口浅缸,像是富贵人家用来在庭院里养睡莲的。只是一口缸里盛着的是已经澄清的水,底下有一层黄泥。另一口缸里盛的则全是搅拌好的、黏糊糊的湿泥。
山谷空旷,现在是中午,又是夏天,因此人们没干活,这里称得上安静。李无相盯着那泥塑看了一会儿,对赵奇说:“你听,静下心来听。”
赵奇按着他说的做。起初只能听见自己呼吸、李无相的呼吸……李无相的呼吸!?
“啊?你活了啊!?”
“没。我喘着玩儿,我不是叫你听我,你听它。”
赵奇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泥塑上。然后真听见了,不是呼吸声,而是非常轻微的噼啪声,好像表面那一层干了的泥正在慢慢崩出细小的裂痕。这种声音没什么节奏,时快时慢,就仿佛是……
“里面有东西在动啊……”
李无相忽然把他的脑袋一按,两人又缩回到崖下的树丛中。
赵奇正要问他想干嘛,就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崖边停下来。
来人穿得很气派,一身簇新的月白色道袍,布料挺括,几乎没什么皱纹。腰间束了一根皮带,上面以黄铜为底,嵌着七颗墨玉。手里持着一柄拂尘,搭在左臂上。面朝悬崖、看向群山,唇边有一丝微笑,神情看起来有些自得,又有些快意。
正是赵奇!
两个人现在是从下往上看他的,因此显得赵奇尤其飘然潇洒,被盖原镇上的人唤一声“神仙”,真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赵奇这样站在泥塑旁边往群山中看了片刻,忽然开口说:“看我如今这样子,心里作何感想啊?”
底下的赵奇刚要动,李无相就又按了他一下。
赵奇接着又说:“你我师徒一场,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当初却还是念着香火情的。”
“我到金水去找你是想要给你收尸的,那时候还是想要尽做弟子的本分。可惜你没尽做师父的本分,一走就不管山上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夺我的舍——赵傀,这几天你好不好受啊?”
没人跟他说话。赵奇就回过身蹲下来,把耳朵凑在那泥塑上去听。
这时候李无相抬起手插入岩壁的缝隙中。赵奇看见他的手变薄了,化出许多藤蔓一般的东西沿着缝隙迅速渗入土中——这情景叫他想起了在万化方里看到东西,那些附身龙尸之上的苍白色菌丝。
李无相的另一只手还是抓着他的,他想到这里时,竟然听到赵傀的声音了。很小、很闷,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出来的类似说话的细小动静,从李无相的手传进他的脑袋里:“……我都教给你了。”
“是教给我了还是都教给我了?”赵奇说,“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你说你藏在金水的山里炼太一,可我没在山里找到你说的洞府。你说你带着一百多个孩子炼太一,那这些年你把孩子放在哪里呢?养在山里?你拿什么养的?”
隔了一会儿,听到赵傀说:“广蝉子已经传给你了,你计较这些做什么。”
赵奇的身子挪开了一些,手中持着的拂尘一转,一下将拂尘柄插入泥塑中。李无相听到里面的赵傀一声闷哼,应该是觉得痛了。
赵奇又连插了几次,才说:“计较这些做什么?你从前可不是这么教我的,你对我可严厉得很,那时候你计较这些又做什么?疼不疼?有你从前打我的时候疼吗?”
“……倒是不疼。”赵傀说。
赵奇的脸上浮现出怒气,但下一刻又笑了:“好啊,你也练成了广蝉子,当然不怎么疼了。不过我知道叫你难受的是什么——我就把你塑在这里,就在我的洞府外面。每天来来回回这么多人拜你,只要你能动、能大叫几声,说不定就能脱困了。”
“只可惜你叫也叫不了,动也动不得,受着的香火愿力堪堪只能吊着你的命——跟外面的广阔天地就隔着一层壳子,你难不难受啊?受没受够啊?告诉你,赵傀,你早一点把事情全吐出来就早一点解脱!等我的洞府门户弄好了,你猜我怎么安置你?”
赵奇说到这里,走到旁的浅缸边抓了一把湿泥,慢慢地填上刚才用拂尘插出来的孔洞,又把周围的几条裂痕给填平了:“到那时候,我就在门户里给你塑一个金身,把你给镇在里头。天心派的把他们的宗主给镇在泥塑里了,咱们然山派也是把宗主给镇在泥塑里了,你说有不有趣?”
赵傀不再说话,赵奇就在一旁的浅缸里洗了洗手,又站起来:“我的耐心还有三天——”
他说了这句话,好像忽然看见什么,立即向远处的洞口猛冲过去。李无相和赵奇此时又露脸出来看,瞧见一个女孩正跑出搭着竹质脚手架的洞口。
她看见赵奇了,一时间好像发了慌,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往外跑还是缩回去。犹豫片刻之后选择了前者,但赵奇已经赶到,一脚踹得她整个人倒飞回洞中,他自己也紧随着闪身进去、一把抓住那女孩的头发将她拖向洞穴深处。
赵奇看得直发愣,但李无相抬手在虚空中画了几下,又往两人身上一拍,一下子提着他跳上崖头。
赵奇正要蹲下,李无相说:“别人看不见咱们了,不要慌。”
赵奇一愣,压低声音:“你不是说你不使神通的吗?”
“这回不一样。”李无相走到赵傀的泥塑前蹲下,低声问,“你是赵傀吗?”
他跟赵傀说话用不着贴着耳朵上去听,赵奇就听不见赵傀说了什么,赶紧把手搭在李无相肩头,希望像刚才那样通过他听到赵傀的声音,但被李无相一把拍落了。
“……这不重要,但我这个散修或许能救你的命。”李无相又说。
赵奇猜赵傀刚才应该问了李无相是谁——他真想听。他想听听赵傀说话,想听听此时似乎并没有发疯的赵傀说话。
上一次和这样的赵傀说话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之后再见的赵傀,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师父了。他这些日子一直觉得自己对赵傀、对然山,已经没什么香火情。可现在“想听”这个念头一旦从心里冒出来,就像疯长的野草一样到处蔓延开了。
他干脆不碰李无相了,而自己把耳朵贴在泥塑上听。
“……你们两个分量还不够。你真想要救我,就去附近的三十六宗,随便哪一个都行,就说然山宗主赵傀有宝物献上,引他们来救我的命,之后我必有重谢!”
李无相点点头:“这样也好。但到时候你的事情我说不说呢?比如说你掳掠一百多个孩子到万化方里面,叫他们与世隔绝,觉得小小石室就是整个天下,之后又把他们活活饿死。再比如说你还抓了一个女孩关在上面的石室供你淫乐,骗她说外面已经是一片火海了——这些东西我说是不说?”
过了好一会儿赵傀才问:“你是谁!?”
“我是能救你的人,也是能叫你比现在痛苦十倍的人。”
“呵呵,你这——”
“我还知道你从前的一身本事不在你,而在然山符。然山历代宗主在幻境中的东皇太一像前供奉符纸,你们就用那符纸来施展然山符术。要是没了那个东西,然山符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本领。赵傀,你还要笑给我听吗?”
这下赵傀笑不出来了:“你到底是谁?想问什么?”
“我想问你是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你太一没炼成?”
“……我那个不肖徒叫你们来的吧?你去告诉他,广蝉子——”
李无相冷笑一下:“广蝉子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取自小劫剑经的九宫解体大法而已。”
他快速将九宫解体大法念了一遍给赵傀听:“你这然山宗主不学无术,得了广蝉子这种狗屁倒灶的残篇就如获至宝,你听了我这九宫解体大法又觉得如何?”
看不到赵傀的表情,但能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极为吃惊,又稍有些癫狂:“这……这……这个……妙啊,这个好玄妙啊……这才是大道啊……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赵奇的心微微一沉,忽然有些不想再听了——他自己说不好是不想再听了,还是不忍再听了。此时的赵傀,听起来就跟那些江湖散修没什么区别,得到这种东西之后还真是如获至宝,甚至叫他觉得有点愚蠢!
“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
赵傀的语气变得极为殷切,甚至称得上恭敬:“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哪位前辈高人,但既然算到了我的事……我的生机就在前辈你的手上了,前辈你听我说,实情其实是这样的——我还在然山的时候,梦见了太一大帝……”
许多人做事都属于死不认账的类型,看来赵傀也是。李无相花了一会儿工夫听他说完了他是怎么得到东皇太一的神启、怎么按着太一所说的集齐了一百零二个孩童,又是怎么跟赵喜朝夕相处生出了真情的,才听他说:“……该是炼成了的,我看见太一大帝的真灵了。大帝的真灵无比深邃、宏大威严、洁白辉煌,大帝的真灵是被我请下来了……”
前面的都是瞎扯淡,但听到这里的时候李无相的心倒是一跳。太一真灵,空洞、宏大、苍白,这就是他当初的感觉。只是在赵傀这种信太一的人,感觉应该与自己那时候有微妙不同。他该是没说谎,他真的把太一给炼出来了,或者说,他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太一的注意!
“……我那时候才晓得原来是我的道行不够,承托不了大帝真灵啊!我真是后悔,何必心急呢?我要是再多修行些日子,修到了金丹,体内有了生机种子,也许就能叫大帝的真灵附体了……”
“……我的皮囊就是这样溃散了的——”
李无相打断他:“你有金缠子,也把金缠子炼在了皮囊里,却说承托不了太一真灵?”
赵傀似乎愣了愣:“……前辈你连这事也知道?我说的是真,我的皮囊就是因此——”
赵奇不想再听了。眼下这个赵傀也不是他记忆中的赵傀——低声下气、极为恭敬,展露出他从前完全没有见过的另一面。他退后两步去看李无相,却发现李无相此刻似乎有些出神,好像在想赵傀刚刚那句“盛托不了大帝真灵”。
再过上五六息,李无相不再与赵傀交谈,而转脸对他说:“这回没错了。赵傀在万化方里请下了真灵,但皮囊溃散,一身的功夫也散了,和赵喜从万化方里出来了——正好遇到赵奇在薛家。他想要夺舍赵奇,但没办成,倒是被赵奇用符纸镇住了。”
“接下来就是赵奇把两人都抓了,掩藏行踪来到这儿,要继续修他的成仙法门。这里的不是好人,你可以动手了。”
赵奇愣了愣:“咱们不再问问了吗?要是他说的不全是真的呢,他——”
“你看见刚才被赵奇拖进洞里的那个女孩了吗?”
“嗯。”
“那个就是赵喜。赵傀如果不是皮囊溃散,赵喜不会活着出来。别的都无所谓,她还活着,赵傀说的就是大致是真的。他这些天留着赵喜就是为了分头逼问赵傀是用了什么术法把一百多个孩子给藏了起来了的。你去吧。”
赵奇走出两步,又回头:“我自己吗?这边这个可是修了广蝉子啊……”
“哦,好,我在洞口帮你守着。”李无相说了这话,跟他一起走到洞口,又站下了。
“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我拿着好以防万一啊?我……”
“喏。”李无相把飞剑递给了他,“上面有我的剑气,你当飞镖打。只要打得准,里面那个招架不住。”
赵奇接过小剑,再看李无相几眼,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从听了赵傀那句“盛托不了大帝真灵”之后,他就变得若有所思、心事重重,好像精神已经完全不在那里那个赵奇那儿了。
但他不再多想,重新把自己的脸蒙上,捏着李无相的小剑走了进去。
李无相此刻的确没什么心思去想里面的那个赵奇了。因为现在他想要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已办成——赵奇完全祛除心魔,赵傀不再是他的心结了。收了此地这个赵奇的魂魄之后,往后的事情就要回到万化方里去做。
现在他多了一桩自己要琢磨的事情。赵奇说的没错,就是那句“盛托不了大帝真灵”。
有一件事,一直被从前的自己忽略了。
当初在幽九渊底下,太一真灵曾经附身自己,去触碰了更深层的东皇印。第一次的确是太一真灵,而第二次是被李业丢过去的自己。如他所言,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间屋子,只要愿意,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都可以。
第一次是真灵,第二次是自己,要是往后也像东皇太一一样掌握了人道气运,还可以有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降临皮囊之中的东西都不同。
但问题就在这个第一次。赵傀说,要是能结丹再请太一真灵降世就好了,也许皮囊就可以承受。但李无相领教过真灵的伟力,知道炼气和结丹对于真灵而言没什么差别,无非一个是薄一点的纸、一个是厚一点的纸,对于一枚沉重的铁球来说,都是同样脆弱的。
但为什么第一次在幽九渊的时候,自己的身躯能够承受得了真灵降临,而没有像赵傀一样崩溃掉?
因为自己是特别的吗?是一个“空”?
自己不是偶然来到这世上的。这一点可以确定。因为他已经想起来了,在前世时就已被人引导,他甚至还能记得那扇斑驳的门上的许多细节。
这时候洞内传来激斗的声响,该是两个赵奇交上了手。只听两者的声音,该是好的赵奇占据了上风,洞内那个在他的攻势下极为狼狈——他练了广蝉子,这功法是需要散掉原本的修为的。从他在金水发现赵傀到现在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眼下甚至都未必比得上从前的他自己。
随后声响忽然停了,李无相听到洞内传来模糊的声音:“……好一个行侠仗义,欺负到我头上来……造福百姓……管闲事……这个小姑娘的性命你要不要管……退出去,要不然我把她……”
他猜该是洞内那位挟持了赵喜,以她的性命要挟。这情景该很有趣——同样的两个人,此刻处于两个极端的、不同的立场之中。
下一刻洞内那位的声音忽然停了,随后惊呼:“你……”
李无相猜是赵奇扯下了他蒙在脸上的东西。果然,接着听到的就是灌注了元婴真力的飞剑被射出去的爆鸣声——一阵气浪伴随着烟尘从洞穴里涌了出来,洞口的脚手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赵奇赢了。只是他该没想到这一剑的威力那么大,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赵喜。
李无相一翻手,掌心多了一张符纸。再往虚空中一抓,符纸上现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形——正是洞内赵奇的魂魄。
临行之前他对赵奇说,要叫他帮自己试一试这幻境到底成不成,到了这时候、将这魂魄收了,他才意识到这幻境是真的成了——符纸上赵奇的魂魄看起来与来处的魂魄没任何区别,在被杀死之前,他还真就是个不算是活生生的人!
过了三四息,洞内又传来声音了。有赵奇的,也有赵喜的。赵喜似乎受了些伤,正在低声啜泣。
于是李无相安了心、将符咒收在袖中,抬头看天。
此时的天空是晴朗的,骄阳高悬,没有一丝云彩。但在他的视野中,看到的却不是太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透明的、仿佛洞口的东西。
它会随着李无相的视线移动,当他看天时,这东西抹掉了太阳。当他看向洞口时,这东西抹掉了洞口。像是独属于他的某件宝贝,随着念头生出、随着念头消灭。
可李无相不知道这是什么。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在万化方中见到或许太浊大君的东西附身龙躯之后,它就出现了。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在借用太浊大君的权柄,通过类似这东西的通道奔向另外一边——不知道那边是什么,但离得越近,他所能借用的权柄就越多,因此,弄清楚了玄教的六位大帝究竟是什么东西、这天地间的灵气又是什么东西。
在那之后呢?记不清了。他记得自己最后的念头是,想要看到更多、想要搞清楚这世上金仙的真相。可在那时候他也知道,自己奔向“另外一边”的趋势已经完全无法逆转,那时候他心中还曾生出过“朝闻道则夕死可矣”这种念头。
随后呢?随后他就回来了,清醒了。好像自己洞悉一切之后,什么都代价都没有付出,好像之前自己的那种危险预感全是错觉。
而且还得到了这么一件独属于他宝物——它算不上是一件武器,更无法护身,可它能叫自己的神通变得更强。
引动大劫灾星的星芒时,如果心意一动,这东西竟然也会在神念之中出现——星芒通过它透射下来,威能权柄比之前强盛数十倍,就好像他已经能够触摸到那真仙的果位了。
大劫灾星是被李业借着东皇太一的权柄封出来的,他因此竟然也就能再触碰到一点人道气运的权柄,并再次将其引动下来——这一缕权柄一但再透过这东西,立即也变得极为强盛,叫他足以拉扯着自己与赵奇,回到从前李业穿越因果而覆盖的无数现世之中。
但是,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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