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瓶的神志一下子恢复清明,把自己刚才取剑、抬手、刺向百会穴的动作全想起来了。只要现在她愿意,立即就能将手收回。可她却没有,而就是叫剑停在自己的颅骨中,一边忍受锥心刺痛一边心里叫:“师父,是你吗!?”
“是我。多亏我往这儿瞥了一眼。你这是怎么了?想不开?”
往这儿瞥了一眼?他是灵神吗?在此界外?薛宝瓶顾不得多想:“师父救我,救李无相!”
“你给我看看。”他的语气没那么放松了,但也谈不上严肃。
薛宝瓶愣了愣,但下一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刚才刺剑的时候她微微低头、眼神下垂,到现在还恍恍惚惚地盯着身前的地面。听了他的话立即把头微微抬了抬,目光从徐真、佟栩、湖面上扫过。
就听他哦了一声:“哦豁,真境大妖啊。李无相呢?”
“他好像在湖上,在雾气里!”
“哦,那儿还有一个真境。你想一想,怎么回事?”
他说话好像没头没尾,但像薛宝瓶这种脑子灵光的一听就明白了——她这位师父想要了解此间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叫她在心里想一想。
她就飞快地想了一遍——只是循着本能叫心中生出几个念头,他就又“哦”了一声:“还是你们这儿的事情啊。我还以为了不得了。这样啊,我现在忙,时机也不对,不方便过来帮你,这么办吧——我留一口气在你这里,等到李无相出来了,你把这口气闷着喷出去。知道怎么闷着喷吗?就是把嘴巴闭上,也不要用鼻子出气,先把气呼在嘴里,然后把嘴张开。”
他说得不清楚,可薛宝瓶正好就懂了——在金水的时候有一回吃肉,李无相说这猪宰得不好,一股骚味儿。薛宝瓶说吃不出,李无相就教她这样回味一下,她就闻到一点点了。
她立即在心里说:“好!”
这时徐真见她的动作停了,眉头微微一皱,盯着她仔细看了看:“炼气的小姑娘,神志还这么清明,真是难得。我来帮你一把吧。”
他向这边走出一步,薛宝瓶还没在心里问该怎么办,就听到声音:“你问他九公子既然自称九公子,那他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公子在哪吗?九公子跟他说过没有?”
薛宝瓶立即开口:“徐真!九公子既然自称九公子,那你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公子在哪吗?九公子跟你说过没有?”
徐真稍稍一愣,看着她:“到这种时候,你还要说这些云山雾罩的鬼话?”
他脚步不停,又走了一步过来。
薛宝瓶听见她师父说:“哟?那你背诗给他听——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就背到这里看看。”
薛宝瓶立即开口,原原本本背出来。
也不知道徐真想到什么了,这回脚步停了,皱起眉:“你从哪儿听到的?后面的?”
“我就知道。”薛宝瓶听到他说了一句——但这回她是真不知道他是“知道”什么了。“哼一声,笑一下,邪魅一点就差不多了。”
薛宝瓶依言照做。徐真看了她这笑又了愣了愣,稍隔一会儿才问:“你说的然山,真有九公子的法脉传下来?”
薛宝瓶等着听她师父教她接下来怎么说,可听见的却是别的话——
“我看了看你刚才心里想的,怎么,你往这儿走的时候还真想把自己弄死,叫他们没法儿拿你去威胁李无相?”
“……啊?”
“我告诉你,你这么想是有问题的。我建议你还是别跟李无相待在一起了,对你俩都没好处。你现在这种状态是把自己当成了李无相的附庸,但是没人应该当谁的附庸,懂吗?”
“我……”
“好了,你自己再想想,想想要是没有李无相,你自己想要做什么。我走了。”
“师父,等等,我该怎么尊称你?”
是隔了一会儿,薛宝瓶以为他真走了,才说:“不用尊称我,我叫李云心——也不要对人说。”
薛宝瓶刚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就听到徐真又问——这回是喝问:“你怎么知道后面几句的!?”
这次该怎么说?还笑吗!?
可是用不着了——
湖面上那团浓雾忽然炸开了,像是被内里陡然生发出的一团飓风横扫,雾气化作丝丝缕缕,一下子散往四面八方,又化为青烟。
湖面上的东西露出来了,先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虎——只有老虎的轮廓,像一座小山一般。它身上绝大部分都不是毛发,而是鳞甲,形状不规则的、像血痂一样的鳞甲,只在缝隙里才生长着黑黄白色的杂毛。那一双虎眼也不是黑的,而像是两枚血红色的铜铃,一枚就该有一栋小屋大。
飓风就是被它吼出来的,它身上鳞甲翕张,从那些甲片之下喷涌出滚滚血腥气。无数虚影一般的亡魂,顶盔掼甲,在那血腥气中往四面八方飞散出来。
“……你不答应我就把他们都杀了!都杀——”
徐翩翩怒吼出这一句才看到湖畔的徐真,两只大眼一瞪,立即叫起来:“徐真!他不是人!他是——”
这时候才能看到李无相。相比于现出原形的徐翩翩他太小了,小到就像她的一枚鳞甲。他正被徐翩翩喷出的狂风掀在了半空,身上的软甲和内袍被风刮得七零八落。那风此时吹到湖畔了,徐真抬手一撑,风便从他身旁掠过,把身后的几个人都护住了。
可别的被风吹到的地方,树木即时枯朽,顽石化成碎渣,上池派的太一殿就建在湖边,被这风一吹,木质的结构轰然崩塌,只露出里头的一尊太一像在风中摇摇晃晃。
这风看着是要吹遍整个大盘山的了,这时候李无相的身形一晃,也像是被这风吹大了、吹散了、吹成了一张皮——
先是由一个人形变成了一张包袱皮,又在风中烈烈作响越来越大,随后一下子罩住了虎妖的脑袋。徐翩翩立即抬爪去抓、大声怒吼,想要把他给吹走,可越往他身子里面吹气李无相这人皮就变得越大,先是脑袋,然后是肩颈,接着是整个上半身,最后是把整个巨大的虎妖都罩了进去、再兜起好多的湖水——
把它给吞到肚子里去了!
虎妖一被裹住,湖面的风立即消散。就见水面上一张薄得几乎能透光的皮囊中发散着丝丝缕缕的金光,还能瞧见虎妖的轮廓在里头拼命挣扎。可这人皮越缩越小、越缩越厚,里头的虎妖也就渐渐像是挣扎不动了,只发出呜呜的哀鸣。
要问此时徐真站在湖畔做什么?
他就是在看!
起初看,是想要瞧瞧李无相用什么手段去对付徐翩翩、想要瞧瞧太一飞剑的厉害。
可等到听徐翩翩大叫了一声“他不是人”,他就立即转脸看了一眼薛宝瓶,想到她刚才说的了——然山有九公子的法脉传承,历代宗主早都成妖了。
不过这时候他倒并不是很担心——李无相要真是个妖修,此时的修为境界倒也是不值一提的,一会儿……
就在这时候,薛宝瓶按着李云心教她的,将胸腹中留存的一口气吐了出去。
她没想到这口气会是这样——
就在李无相把徐翩翩给吞下去的一刹那,整座大盘山顶立即起了一股恶风!
这股风不像徐翩翩喷出的风那样有摧枯拉朽一般的威能,而就像秋冬季节的大风刮过,从每一个人的衣裳与发丝之间穿了过去。
但风里似乎蕴含了浓重到极致的恶意,还隐含叫人晕眩恶威能,甚至无视了徐真的神通,就从他撑开的指缝中穿过!
这种风、风里的这种味道,徐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好强!好大的妖气!
这个李无相真的不是人,而也是个大妖!
徐真一时间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要说李无相真是个妖魔,倒也还不至于叫他这么惊诧。东陆的大妖并不少,妖气比这强横猛烈的也有许多。他怔,是因为李无相把徐翩翩吞了进去的神通。
世人常将神通与法术连在一起说,但其实两者还有不同的。法术是些小手段,寻常人使的障眼法儿都能称作法术,无非是用各种法子利用世上的东西来达成目的罢了。极好分辨的一点,就是法术凭借的全是自己的力量。
但神通这种东西不是世上的,而是来自世外的灵神的,是被赐下来的。这种东西的强弱也极好分辨——赐下的神通的灵神越强,这神通也就越强。虽然使用神通的人修为有高下,也只是关系到神通用得好不好,而不是能不能用得了。
徐翩翩此时现的其实不算是真正的原形,而是龙形,这就是一种神通。她拜的是西皇勾陈座下的渭水真君,是龙属一脉,因此修行到尽头才要化生麒麟、成为龙属的。李无相有手段将她吞了并不很叫人吃惊,可徐真眼见着徐翩翩被吞之后在他的皮囊中越缩越小,竟被强压回了人形——这就是李无相这大妖的神通压过了徐翩翩的神通,将她强行打回了!
他心中这一惊,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而起了神念感应——
东陆的西皇勾陈与中陆的东皇太一差不多是同时成道,中陆的妖族该是没有传承了的,这李无相的神通是哪里来的?怎么强到这个地步?
他这一感应,果然觉察了——
不像六部玄教的人那样,从灵山里来,而似乎是从天外某处来。以他的修行是看不清的,只能觉察一种宏大暴虐的气息同李无相联系着,蕴蓄无穷恶意与灾厄。
他凝神试了试,向那股气息靠了靠,想要分辨得再清晰一点,可这时那气息似乎也感应到了他,又或者李无相也觉察到了他——徐真只觉眼前忽然闪过一阵红芒,神识中生出一点刺痛。
他连忙退了出来,觉察自己气息和身体无恙,但体内似乎又多了一些什么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可他来不及细想了。因为此时李无相的身子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九尺高矮,像个小小的巨人一样站在水面上。又抻了抻脖子,像咽下了什么东西,身子再猛地一缩——他体内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叫。
薛宝瓶一见他瞧见自己,立即对徐真叫道:“你看我有没有骗你——然山一脉都是妖王!”
徐真瞥了她一眼,又去看李无相。却见李无相站在水上,眉头一皱:“你对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是东陆妖族,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就是徐真了?”
徐真向后退出一步,确保身边几人全都跑不掉,沉声问:“你真不是人?”
“我是啊,从前是。只不过被人关在一个地方、剥了皮,我这张皮就慢慢有了道行、成了妖,跟你们这些东西可不同。”
“你拜的是哪一位?”
李无相冷冷一笑:“怎么,你刚才还想要窥测天机,没看清楚吗?”
徐真沉默片刻,脸色忽然缓和下来:“我从前当你是个人修,你既然也是同属,又何苦跟我们过不去呢?我带了你身边这小姑娘过来,既不曾无礼,也不曾杀伤——你把翩翩还我,我把她还你,咱们之间的事往后慢慢说过,怎么样?”
什么情况?
李无相倒是能明白薛宝瓶刚才的话——不知道她之前对徐真说了什么,总之自己要承认自己不是人、而是个妖就是了。
他刚才感觉到徐真的妖气了——那一阵恶风强得离谱,其中蕴含的威能与恶意快要滴出水来了。徐翩翩说徐真是个大妖,李无相也想过他的本事可能在自己之上,只是一没想到他会趁今天跑到上池派来,二没想到他会厉害到这种地步。只瞧这妖气,别说自己,恐怕就连梅师姐过来对付他,都要稍微花点心思的。
瞧徐翩翩的样子,徐真也绝不是那种极重感情、乐于退让的人。那这么强的一个妖,此时又有薛宝瓶和谢祁在手,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说要换了人、“慢慢说过”?
这个徐真有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