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秋露面色一恍,李无相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震惊的神情。她扫了一眼洞中的剑侠:“九公子?是那个九公子吗?”
“是。”
“赵奇是你之前说的那位?”
“对,他现在……好像就是那些东西供奉着的血神!”李无相把自己在灵山中看到的情景一说,梅秋露没发话,娄何倒先开口:“对对对,李无相你也亲眼看见了,哈哈,我说的是真的,咱们都在血神那里!也在司命真君那里!这是真成了!你现在还不信吗?”
诸人都不理他,梅秋露皱眉想了想:“通常来说外邪做不到这种地步……灵山里的灵神也是不成的。我的阳神在跟着那尸鬼的时候和你一样瞧见他行踪诡秘,有时像是不在现世,但往灵山里去看又寻不见——原来是在那位血神那边。”
李无相愣了愣:“师姐,你也叫起血神来了?”
“别慌,这回跟都天司命不一样。倒不是我被迷了,而是依你所说,他如今那样子,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血神了。李无相,神和仙不同,仙要有果位、要掌握权柄,但凡是能在世间蛊惑人心、展示神通的,都可以称神——灵山里的野神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这血神也不过是个野神而已。”
“但这野神……他的神通也太大了!”
梅秋露点点头:“我猜是司命真君借用了你所说的九公子龙躯遗骸,用香火愿力叫他活了……司命真君的权柄是三十六真仙里最大的,他又是九公子的弟子传人,他那权柄,其实说起来倒是跟你大劫真君果位的权柄正相反的,你那是破败毁灭,他这是欲。”
“灶王爷所要的香火、饮食供奉只是欲的一种体现,欲由生发,生则可生一切欲……九公子当年兵败身死,龙躯遗骸在灵山中一样有生欲,同司命真君之间或许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内情辛秘,借他的遗骸、显化了这种神通,倒是也说得通。”
“唉,三十六真仙当初用他的遗骸炼了法宝,这真是不该。说起来有时我在想,当年的东皇太一没能叫九公子复生,是不能还是不愿?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因此存有怨愤。”
怨愤?李无相想了想……或许有。见着九公子两回,他看起来的确对姓李的相当怨愤。只是——
“师姐,我不觉得是九公子做的。我倒觉得他是见势不妙,跑了。我在灵山里见到他的真灵残魂两回,我觉得他的神力应当是很衰弱的,只是一直在以声势和那尸骸唬人……像是被困在灵山了的。”
“但愿。你看人也是很准的,但愿你说的是对的。”梅秋露目光一转,“我的阳神还在跟着那尸鬼,我们也先不要想别的了。”
“灵山里的野神要在现世施展神通,都需要法体。书籍、文字、刀剑兵器寻常物什都能做法体,我猜这血神的法体就是天工派的易筋经——”
“血神经!”娄何赶紧纠正。
梅秋露看着他,叹了口气:“李无相,你看他身上还有劫运吗?”
“我现在看不出,他们两个在一起。我也说不好是看不出,还是他们现在这样子没法儿看。但娄何之前还有人形的时候,我看着是没有的了。”
梅秋露点点头:“好。现在就试试救他们——我把这血神经给剥下来。”
她话音一落,抬手就掐了个咒决。娄何刚要大叫,身底泛起一阵金光,立即将他给困在里头,像是冻住了。
“师姐,慢着!”李无相盯着那金光,“你是要这么活生生给剥下来?血神经这个东西——”
血神经这个名字叫他想起了“神经”,虽然不大会是一模一样的玩意,但刚才自己捆他们的时候赵玉一直在喊疼,他知道疼是会把人给疼死的。
他就缓了口气:“谁身上带了麻药迷药之类的,先给用上吧。”
众人都摇头,李克说:“师兄,我们身上的丹药都没了。”
李无相看梅秋露,见她没说话,就知道梅师姐从前是元婴,身上也不会有那种东西的。
他就又盯着娄何身下的金光看了一会儿,说:“师姐你稍等。”
他走到洞外,遁入然山幻境取出了两张符纸来。他从天心幻境的典籍中学了些符术,可现在身上的符纸只有这一种。即便有别的,最该用的也是然山符——在灶台的时候赵傀就是用然山符将赵喜死后的魂魄收归体内的,或许这也是能叫赵玉的魂魄不至于往灵山或者幽冥去唯一的法子了。
他在两张纸上各用湿泥画了两个小人,走回洞内把纸递给梅秋露,又看那定身的金光一眼:“师姐,要是一会儿他们两个受不住死了,你试试把他们的魂魄拘到这纸上来。”
梅秋露接过去看了看,点点头。但微微抬起手,又问李无相:“你一直在看我这个金光咒,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阳神境界的梅师姐问自己她的手段有什么不妥当,在寻常时候该是能叫李无相的心里会欢喜一些。不过现在,他也就只能实话实说:“不是,没什么不妥的,我就是……师姐,这个金光咒什么境界才能学?”
梅秋露愣了愣,洞中的剑侠们似乎也愣了愣,李无相就陪着愣了愣:“……哪里不对劲吗?”
“曾剑秋和娄何都没教过你?”
“啊……曾师兄当初教了我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再就没了。”
梅秋露叹了口气:“这法子炼气的时候修到了炼神化虚就能学,你……”
她伸手在怀里摸了一下,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李无相:“本教的一些法术咒决都在这上面,你有空就看看吧。”
“好好好。”李无相赶紧收下了。
梅秋露就又起了手:“这回娄何要是能活,你也就不必给他下那个劫种了。”
话音未落她的剑气就发了出去。她这阳神境界对剑气的操控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剑气一离指尖立即化成了道道流光、窜入两人体内。
娄何和赵玉都被金光法定住了,可剑气一入体娄何的眼睛立即瞪圆、嘴巴大张、面目扭曲,发出无声的嘶吼哀鸣。梅秋露脸色不变,只叫剑气如细小的金丝一般在他们体内游走,将那些血红色的经络一点一点地剥去。
浓重的血腥气在洞内升腾起来,艳红色的血液渗入地表。洞中的剑侠先前还面露不忍之色,但渐渐地,有人的神情开始变得恍惚——其中几个微微张开了嘴、抽动着鼻子,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的野兽。
梅秋露分神看了李无相一眼,他当即阴神出窍,在这洞窟内巡游一周——他的阴神看到了淡红色的风,像是从灵山之中传出来的,此时正弥散在洞穴之内。
这或许就是血神所施加的影响。他隐遁身影,如梅秋露在棺城之外教他如何斩断玄教修士与大帝真灵那样,一道剑气自口中喷射而出,绕着十几个剑侠周身游走,将片淡薄血雾驱了个干干净净。
于是刚才失态的几人如梦初醒,一下子回过神来——那血神经被梅秋露的剑气强行剥离,却又像蠕虫一样想要翻卷触须,继续钻进体内。但梅秋露剥离出一条就再发细小剑光钉住一条,十几息的功夫过去,地面上已被钉得密密麻麻,仿佛苍穹之上的星子来到了这洞窟之内的地上。
可随着这血神经被剥除,娄何和赵玉的身子也慢慢垮掉了——脏器、血肉像是烂泥一样逐渐瘫软在地,娄何也不再试着挣扎哀嚎了,眼皮和脑袋一起慢慢地耷拉下去。
李无相的阴神看得到魂魄——两人的魂魄还未离体。然而刚要松一口气,就见到赵玉的魂魄像一缕青烟一样袅袅腾腾地自烂肉中冒了出来。
梅秋露抬手一抓立即将她的魂魄拘住、掼在纸上。李无相取自然山幻境东皇太一塑像前道符当即无风自燃,一道火线滤过却没有化成灰烬,而像是被吹胀了的气球,嘭的一声涨成个皱皱巴巴的人形、落在地上。
梅秋露身子微微一阵,身上那件残破的道袍立即落在赵玉身上、将其罩住。
赵玉的魂魄离体了,娄何本已垂下的脑袋忽然抬了起来,神情恍惚、像是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下一刻,他又疼得瞪圆了眼睛,但谁都看得出此时他的眼神里已没有此前的那种入了迷似的执妄了。
梅秋露就稍稍一停,掐手散了禁锢住他的金光法,喝道:“娄何,你之前入迷了,还记得吗?”
娄何疼得说不出话,就只能点头。
梅秋露再喝:“你原本没有血肉,还能运行真气吗?”
娄何该是疼得甚至恍惚了,愣了愣。李无相立即说:“你运行广蝉子,炼化地上的那些东西!”
娄何这才张了张嘴,又点头。
“你忍住了,我现在要把主筋给剥出来!”
梅秋露喝出这一句话之后稍停一会儿,就见到地上的烂肉稍有聚拢之势了。可在那一滩烂肉中,一根拇指粗细的经络忽然猛烈扭动起来,仿佛一条蛇,要从娄何的口中钻进去。梅秋露轻叱一声,一道剑光将其钉住、又俯下身子一把将其抓住。
那东西立即猛烈卷曲,啪的一声缠上了梅秋露的手腕,又生出无数细小的触须要从她的皮肤中钻进去。
可梅秋露这阳神肉身坚硬如铁,任由这东西钻了一气,再一声低喝——地上的剑光霎时收敛,她一把将血神经提了起来。
所有人也就都看清了这东西模样——一离开肉身,立即失去活力,迅速缩小、变僵,最终化成了当初天工派的人交给李无相的那易筋经的样子。
“真是易筋经。”李无相低声说。
梅秋露点点头,看着这东西:“你说那尸鬼身上都是三十六宗的法宝,我看着它倒是有点眼熟。”
她起左手连掐了几个咒决,放出数道光晕打在这东西身上。也不知道是哪一道起效了,这东西又动了起来——枝杈收缩,血色褪去,最终变成了一条苍白色的鞭子,软软地垂在她手上。
梅秋露叹了口气:“赤练派的打神鞭。”
李无相用询问地目光看她,梅秋露就又补充一句:“据说是脊髓。怪不得赤练派被太阳道的人那么快攻破山门,这打神鞭该是用本器炼出来的,看来之前赤练派的本器就已经在天工派的手里了,叫他们用来炼化了易筋经。”
之前十几位剑侠没人替娄何求情,此时大半都围上来,问娄何“娄师兄”你现在怎么样了。
另外小半则是想要去看赵玉。可她现在只被梅秋露的外袍覆着、躺在地上,他们就也不好近前,只看了几眼就又围到娄何身边去了。
李无相走到赵玉身旁蹲下,想要伸手探她的鼻息,下一刻反应过来,将手指搭在她的脖颈上。
这纸人体内空空荡荡,面孔也有些皱皱巴巴,看来很可怖。但李无相感觉到她体内有极为微弱的灵气流转,也不知道这灵气是刚才梅秋露留下的,还是自己生发出来的,就又往她体内渡了一道。
这一道进去,赵玉的皮囊轻轻一颤,终于完全成了个人形。
李无相低唤:“赵玉?”
唤了三声,她眼皮微颤,猛地张开嘴、像是想要大大地吸入一口气,但下一刻又愣住了,慌忙用手抓住脖颈瞪大眼睛去看李无相。
李无相就轻声说:“别喘气。你现在用不着喘气了——轻点,别抓破了。”
他的手段还是不如赵傀。赵玉那手抓着自己的喉咙,手指就和脖颈一起皱了,仿佛这皮囊就只是稍微厚实些的牛皮纸。
然后再问:“能说话吗?你想想看,你是自己逃出来的,还是那边故意放你回来的?”
赵玉感觉到哪里不对了。她抬起手放在眼前看,愣了一会儿,又捏捏自己的手指,再瞪大眼睛看李无相,摇摇头。
“别担心。我用符纸给你重新炼了个皮囊,往后我再教你怎么自己练。”他抬头看梅秋露,“她说不了话。”
“字呢?”
李无相摇头:“她不认识多少字,写不明白的。但我能教她炼广蝉子的法子,也能帮她炼,就是——”
“血肉,是不是,李师兄?”李克立即在娄何那边探出头来,“用我的!只要赵师妹能好,我……我意思是赵师妹早点能说话,咱们也能早点问清楚。”
余下好几个人都叫起来:“是啊,用我的,我的也行,李师兄你带回来不少吃的,吃点喝点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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